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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交 第116节

尼克松政府和杰克逊之间对实质并没有不同见解。政府的确在若干其他的人权问题上坚定立场。比如,我本人多次、不断代表不同政见作家索尔仁尼琴( Aleksandr Solzhenitsyn)向多勃雷宁请命,后来终于促成索氏离开苏联。然而,杰克逊并不赞成在追求人权时搞秘密外交,坚持美国必须公开坚持人权——换言之,成功要炫耀,失败须受惩。
起初,国会的压力可用来强化政府往同一方向的努力。然而,不多久,歧异就超乎理论的层面。尼克松是首倡鼓励犹太人移民观念的人,他以人道主义姿态提倡它(或许也有一丝政治动机,不过他从未公开过)。尼克松划定界限,不肯把整个东西方关系放在犹太人移民问题上来思考,因为他不认为美国国家利益涉及此一程度。
就杰克逊及其支持者而言,犹太人移民问题是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对峙的幌子而已。因此不足为奇,他们把苏联的一切让步都当做是他们的压力战术告捷的证明。苏联领导人终于废止了出境税——不论它是由于白宫规劝生效,还是杰克逊修正案压力难挡,或许更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这可能得等他日苏联档案公开,我们才能得知其详。政府的批评者受到鼓舞,进一步要求犹太人移民出境人数要加倍,并且须依照美国认可的时间表,取消对移民到其他国家的限制。杰克逊派人士亦要求立法,限制美国进出口银行对苏联的贷款(史蒂文森修正案),因此,在商务关系上,苏联在东西方缓和之后反而处于比东西方紧张关系和缓之前更糟的地位。
身为刚走出令人疲劳的越战之国家领袖,而且总统官职又面临危机,尼克松不会轻易涉险,只肯为国家利益所必须、且有能力支持之政策出面力争,可是他的批评者却要求美国外交能通过在武器管制上的单方面要求、制止贸易和在人权问题上提出挑战等等方式,促成苏联制度崩溃。在此一过程中,参与此一全国大论战的若干要角,立场大反转。《纽约时报》1971年曾在社论中提出警告,认为“以制止美国贸易作为稍后在若干不相干的问题交涉之筹码,不太可能发挥贸易本身能对苏联政策产生的有利影响”。两年之后,这位社论主笔论调全变。他谴责财政部长舒尔茨访问苏联之行,证明“政府热衷于贸易和缓和,宁可不顾同样重要的问题,不肯正视美国人民对各地人权问题的关切”。
尼克松为了鼓励苏联在国际行为上温和,借增加美苏贸易来考验苏联对其外交政策之节制。他的政敌却更进一步,想利用贸易为手段,造成苏联国内骚动,而且是在苏联依然强大且有信心之时。四年之前尼克松被抨击为鼓吹冷战的人,现在却被责备对苏联太软弱、太轻信——这位崛起自40年代反共大调查的政治人物,这可是生平第一次遭遇这个指控。
不久,改善苏美关系这个观念就受挑战。《华盛顿邮报》社论指出:“美苏‘缓和’的实质究竟是什么?这个困难的问题已由辩论阶段过渡到政治阶段。许许多多的美国人现在显然都相信,除非克里姆林宫对其若干国内政策开始自由化,否则要改善对苏关系便不值得、不可能或不安全。”
美国又转回到艾奇逊与杜勒斯,以及国家安全会议第68号备忘录的信念上去:也就是说认定美、苏在认真谈判之前,苏联的宗旨和国内施政必须先有基本改变。不过,早期的冷战斗士愿意借由遏制政策,让时间来促成此一改变;他们的后续者却坚信,美国直接施压,且公开揭示美国的要求,就可以造成苏联制度重大变革。
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当苏联的实力尚未衰竭时,尼克松和其部属曾经数度与苏联领导人相颉颃,发现他们的确难缠。在核兵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全面攻击共产主义制度必然陷入长期苦战。经过越战煎熬,而又陷入水门事件风波之中,我们的处境俨若一名泳者差点儿淹死,惊魂未定,就被要求横渡英吉利海峡,当他打不起精神时却被责备太悲观、畏怯。
在国际危机中,总统的一言一行都是政府的焦点。单从这一点来说,水门事件期间绝不是发动美、苏对峙政策的良好时机。总统身陷被弹劾危机;越战伤口仍未愈合;对政府的不信赖感十分强烈,以至于当苏联明显威胁要干预中东战争时,一位知名的记者竟然于1973年10月一次记者会上提问:美国部队奉令进入警戒状况,是否是为了转移民众对水门事件的注意力。
争议又回到约翰·昆西·亚当斯总统时代的老问题:美国是否应以重申道德价值即可,还是应以道德先锋自居举起进军大旗?尼克松寻求把美国的宗旨与能力相连接。在能力可及范围内,他预备发挥美国的影响力以促进其道德价值,他在犹太人移民问题上已表现出其立场。批评他的人士却坚持立刻施行普遍原则,不耐烦地指斥所谓可行性问题,是道德上不足或历史上的悲观论。尼克松政府在敦促美国理想主义要分清现实,不能一概而论之时,觉得是在做重大的教育工作。最为讽刺的是,美国才被告知必须由越战吸取教训,认清自己在地缘政治上力有未逮之时,若干知名的全国领袖——其中不少还是批评越战最力的人士——却又力主美国在人道问题上采取全球干预的无限制政策。
诚如里根时代所表现的,对苏联采取更大胆的政策也未必不可,不过这些成功得等到美苏关系演进到更后期才会出现。当缓和之辩论炽烈之际,美国必须自越战中走出来疗伤止谤,也必须平息水门事件争端。苏联领袖也必须先产生世代交替。然而,70年代早期发展的辩论却使得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无从产生适度的均衡;前者激发出美国所有伟大的创议,后者又因全球环境改变又不得轻忽。


批评缓和的人士过分简化了状况;尼克松政府的反应过分迂腐,也难辞其咎。尼克松因为遭到旧日盟友的抨击而吃惊,遂指斥他们具有政治动机。姑不论此一评估有多么正确,指责专业政客具有政治动机绝对不是什么高明见解。尼克松政府应该自问:为什么这么多政客认为加入杰克逊阵营有利?
深陷不分轻重的道德主义,以及过分重视地缘政治这两者之间,美国政府在尼克松政府末期已经僵化。增加贸易的胡萝卜已撤回来,可是增加国防预算,或愿意面对地缘政治对峙的棍棒,却没有出现。于是,战略武器限制谈判僵滞,苏联犹太人移民出境人数日稀,共产主义阵营恢复地缘政治攻势,古巴派出远征军到安哥拉建立了一个共产党政府,可是美国保守派却反对美国有强烈反应。我指出其问题是:“如果有一派批评者阻止武器管制谈判,切断与苏联保持更具建设性关系的希望;另一派则削减我方的国防预算与情报工作,阻止美国抵抗苏联的冒险活动,两者加起来,姑不论是有心或无意,将破坏我国执行强大、有创意、温和与谨慎的外交政策之能力。”
因此,即使这个时期的重大外交所取得的成就也变得有争议。自从1973年以来即在中东取得主动的美国外交,大大降低了苏联在此一战略地区的势力,却在若干年的时间内被认为是一个挫折,直到和平进程的动力扫除了怀疑者的保留态度才告为止。
后人认为是西方外交重大成就的35国欧洲安全暨合作会议,亦遭逢同样命运。这一个规模庞大、旷日费时的外交程序产生了赫尔辛基协定,这是出自莫斯科根深蒂固的缺乏安全感,以及难以遏制的渴求合理性的心理。即使她建立了庞大的军事体制,也控制了相当多的国家,克里姆林宫却似乎需要不断得到保证。虽然核兵力强而又强,苏联却要求受她威胁数十年的国家,以及已被她丢进历史尘埃中的国家,给予她可以用以供奉其侵略成果的承诺。因此,欧洲安全会议成为勃列日涅夫的最爱,用以代替赫鲁晓夫提出柏林最后通牒想求而未得的德国和约——换言之,是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现状加以确认。
莫斯科期待的利益并未全部实现。意识形态革命的发源地却坚持要由历史必然性已裁定的牺牲者去寻求确认其合理性,分明就是格外自我疑惧的征兆。苏联领导人或许想依赖欧洲安全会议消除若干剩余的组织,抵消掉北约组织的力量。
在这方面,他们可谓自我欺骗了。没有一个北约组织会员国愿以欧洲安全会议提出的此一宣示性的、官僚性的装饰品,来取代北约组织的军事实体,或美军驻扎欧洲大陆的事实。因此莫斯科的损失大于民主国家,因为此一会议允许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与会国家,对东欧政治安排都有发言权。
经过一段反复思索后,尼克松政府接受召开欧洲安全会议的提议。我们认识到苏联有她自己一套截然不同的议程,却仍认为就长期而言有着良好机会。东欧国家的国境线早已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由战时的同盟国和德国的战时东欧附庸,签订和约给予承认。它又进一步经由勃兰特通过联邦共和国与东欧国家的双边协定所明白确认,而且其他的北约组织民主国家(尤其是法国),也与波兰、苏联等东欧国家分别加以承认。甚至,北约组织全体盟国也主张召开欧洲安全会议;每一次与苏联代表开会后,西方领袖就更倾向于接受苏联的议程。
因此,尼克松政府在1971年决定把欧洲安全会议的召开,作为鼓励苏联温和政策的诱因之一。我们的“联系”策略由国务院顾问索南费尔特( Helmut Sonnenfeldt)归纳整理为:
“我们拿它当德苏和约来推销,我们也拿它当柏林协定来推销;我们更拿它作为开始相互平衡裁军( Mutual Balanced Force Reductions) 来推销。”
尼克松政府及福特政府提出,美国是否出席视苏联是否在其他所有问题上有所节制而定。他们坚持要先就柏林谈判得到满意结果,并且要双方就欧洲平衡裁军问题开始谈判。当这些问题都解决了,35个国家的代表才出席日内瓦会议,不过他们的艰苦谈判大部分未见诸西方报章之报道。1975年,会议跨出沉默阶段,宣布各国已获致协议,将在赫尔辛基召开高峰会议签署协定。美国运用影响力把承认国境线问题,局限在承诺不以武力改变它们,等于是重申联合国宪章的规定。由于欧洲没有一个国家有能力以武力做出改变,或推行此一政策,正式宣告放弃武力变更国境线绝不是苏联的收获。即使是这种有限度承认的合法性,也受到一个原则宣示的破坏——大部分出于美国的斡旋结果。这个原则宣示,各个签约国家“认为他们的疆界可以依据国际法,通过和平方法和通过协议,加以改变”。
赫尔辛基协定最重要的部分是所谓“有关人权的第三类条款”(Basket on Human Rights,第一类条款和第二类条款分别规定政治问题与经济问题)。第三类条款注定要在苏联附庸卫星国家解体中产生重要作用,也成为北约组织国家中全体人权运动人士的奖状。美国代表团对赫尔辛基协定最后条文发挥了定案作用,但是应该受到嘉许的是人权运动人士,因为若非他们施加压力,进步必然较慢,也可能较少。
第三类条款要求全体签约国家实施若干列举的基本人权。西方的提案人希望这些条款能创造出一套国际标准,阻止苏联镇压不同政见者和革命人士。随着情势的发展,东欧国家英勇的改革派利用第三类条款号召同志奋斗,促成国家脱离苏联宰制。捷克的哈维尔( VaclavHavel)和波兰的瓦文萨(Lech Walesa)在国内外运用这些条款,不仅破坏了苏联霸权,也推翻了自己国内的共产党政权,而在自由斗士殿堂里替自己取得一席地位。
因此,欧洲安全会议扮演了重要的双重角色:在筹划阶段,它使苏联在欧洲采取温和立场,事后又加速了苏联帝国的覆亡。
今人对赫尔辛基会议的记录,幸好已褪色。福特总统由于出席此一会议,由于1975年签署所谓“最后文件”的主要文件,被指控为历史性地卖国。《纽约时报》社论说:“经过二十二个月的语意模棱两可的往复折冲,欧洲安全会议行将达到高潮。从来没有这么多国家费时这么久用于辩争,而只得到这么小的成绩。如果说要取消赫尔辛基高峰会议已嫌太迟……就必须尽最大努力,公开或私底下,不让西方出现虚幻的幸福之感。”
我在三星期后一项演讲中,归纳福特总统的态度是:
“美国从自信与实力的立场去追求缓和紧张局势。在赫尔辛基取守势的不是我们;受全体出席代表团挑战应遵守签署之原则的,也不是我们。在赫尔辛基,战后以来第一次,人权与基本自由成为东西方对话谈判承认的主题。这项会议重申我们的人道行为标准,它们过去是,也依然是数以百万计的人类希望之灯塔。”
这是哀伤的时代,劝说似乎丝毫无效。1976年3月,我在一项演讲中相当激愤地向挑衅者反击:“没有一项政策可以即刻消除美国、苏联之间的意识形态的竞争性和无可调和的差异性。它也不可能使所有利益和谐一致。我们进入一个长期的过程,它难免有起有伏。但是,惩罚冒险、鼓励节制的政策则不容有代替品。那些油腔滑调大谈‘单行道’或‘先行退让’的人士,究竟建议我国具体要怎么做?究竟要确切放弃些什么?他们寻求何种程度的冲突对峙?他们要做出什么威胁?他们甘愿冒多大的危险?究竟我们的国防部署要做何改变、在何时段上花费何种程度的国防经费,才能获取他们支持?在战略均势时代里,他们对处理关苏关系有何具体建议?”
尼克松的“和平结构”是针对国人渴望结束海外冒险行动的回应。可是,美国人长久的历史上,都视和平为当然;把和平界定为没有战争,不仅太消极,也太不具灵感,不足以充当美国外交政策的常态主题。尼克松政府的国际关系观念,远比其前人的观念符合现实;就长期而言,也代表着美国外交政策必然的调整。但是它不是以熟悉的原则为基础,其空隙不足之处即由后续政府填补。在美国,以地缘政治观点诠释国际事务已成为必然,而又不足。在另一方面而言,批评尼克松的人士却又把国际环境当做不相干似的不予思考,好似只凭美国好恶就可单方面要求,只要美国一呼,他国就会百依百顺似的。
尼克松政府在寻求设计出革命性大变革的可行办法时,太过于强调美国地缘政治的需求。批评他的人士以及他的后任总统,则又矫枉过正,强调绝对的美国原则。由于美国的观念在越战和水门事件双重冲击下分崩离析,原本就无可避免的争议,又不必要地过分伤害了彼此感情。
不过,冷战期间仍可维持世局于不败的美国,的确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向苏联对手提出挑战。当地缘政治的威胁随着意识形态的挑衅一起消失之时,美国却讽刺性地在90年代毫无选择,被迫要重新思考国家利益究竟何在?
第三十章 冷战的结束:里根与戈尔巴乔夫
迎接漫长的新冲突时代
冷战开始时,美国正期盼和平时代来临。冷战结束之际,美国却要重振精神准备迎接漫长的新冲突时代之来临。苏联帝国崩溃之速度甚至快过当年崛起之势;美国亦以同样快的速度转变其对俄罗斯的态度,不到几个月即由敌对变为友好。
这项重大变化是在两个似乎不太可能的合作对象联手庇护下展开的。里根之当选是对美国似乎离开美国例外主义传统的时代之反动。戈尔巴乔夫通过共产党高层残酷斗争而崛起,决心重振他认为高人一等的苏维埃意识形态。里根和戈尔巴乔夫都笃信最后胜利属于自己这一方。然而这两位意想不到的合作伙伴之间还是有重大差异:里根了解他的社会之主流脉动,戈尔巴乔夫则毫不了解。两人都求助于其制度最佳的部分。里根借由释放出主动创意和自信的力量,解放美国人民的精神;戈尔巴乔夫却以要求苏联进行做不到的改革,加速催动他所代表的制度之死亡。
1975年中南半岛沦陷之后,美国继而退出安哥拉。国内分裂加剧,苏联的扩张主义也特别猖獗。古巴军队继数千名苏联军事顾问之后,由安哥拉扩张到埃塞俄比亚。柬埔寨方面,越南部队依靠苏联的补给,征服了这一饱经战乱的国家。阿富汗被十多万苏联军队占领。亲西方的伊朗国王巴列维政府流亡,代之而起的是激进的反美的原教旨主义派,它劫持52名美国人(他们几乎全是美国政府官员)作为人质。不论原因何在,骨牌的确在倾覆。
美国的国际地位似乎沦落到无以复加的最低点之时,共产主义却开始解体。在80年代初,有一度共产主义似乎要席卷面前的一切;可是,不旋踵即风水轮流转,共产主义开始自我毁灭。不到十年,东欧附庸卫星国家解体,苏维埃帝国土崩瓦解,几乎把彼得大帝以来俄罗斯侵吞之所有权益,全都吐出来。从来没有一个世界强权未经交战失利,就如此迅速、彻底地四分五裂。
苏联帝国的覆亡,部分是因为其本身历史诱使她坚定不移地走上过度扩张之途。苏联在绝对不利的条件下建国,其后熬过内战、孤立和一连串厉害的统治者。由1943~1941年,她技巧地化解掉二次大战的战火,使之成为帝国主义的内战;此后在西方盟国援助下,克服纳粹的大屠杀。战后,面临美国独占原子优势,苏联设法在东欧成立卫星附庸阵营;在斯大林逝世后,更把自身转变为全球的超级大国。起先,苏联军队威胁毗邻地域,稍后并把势力延伸到偏远大陆去。苏联导弹兵力的增长速度令许多美国专家担心苏联的战略优势已迫在眉睫。美国政治家就像19世纪英国的帕默斯顿和迪斯累里,认为俄国到处扩张。
这傲慢的帝国主义有一致命的缺陷,苏联的领袖一路推进下来竟然失去均衡感,过分高估苏联制度巩固军事与经济成果的能力,忘记自己是站在非常薄弱的基础上,向所有其他大国挑战。苏联领导人也不能向自己承认,它们制度的能力不足以激发主动创意;苏联虽然军事力量强盛,但的确还是很落后的国家。他们未能通过严酷的生存测验,因为苏联政治局的头头们借以蹿升的特质,遏制了其社会成长所必需的创意,更不能抵挡他们挑起的冲突。
道理很简单,苏联既不够强大,也不够有动力,足以承担其领袖要她担当的角色。斯大林在朝鲜战争期间提出1952年和平备忘录,以对应美国增兵之举,可能是他已对真正的势力均衡情形有预感(详见本书第二十章)。斯大林死后慌乱的过渡时期,西方国家未对苏联挑衅,却让斯大林的继承人误以为他们有能力存活是因为西方太弱的缘故。他们以苏联在发展中国家有戏剧性突破而自欺。赫鲁晓夫及其继承人认定,他们当暴君更拿手。他们抛弃斯大林的基本战略,不再分化资本主义世界,要以柏林最后通牒、古巴导弹、在发展中世界煽风点火等等方式来击败资本主义国家。然而,苏联不自量力、率性而为,终于把僵滞局面变成土崩瓦解的下场。
苏联阵营的分崩离析在里根总统第一个任期内已现迹象,到他即将卸任时已经大势已定不能挽回。在里根之前的几任总统功不可没,紧接着是入主白宫的布什总统,技巧地导引着苏联寿终正寝,亦有一份功劳。不过,真正发生扭转作用的却是里根。


里根的表现令人咋舌,无懈可击——就学术界观察家而言,则几乎无法理解。里根对历史几近一无所知,而他所知道的一小部分,却被他用来东删西添,支持其坚强的定见。他把圣经上提到的善恶大决斗,认为是今世的预言。他所爱引喻的许多历史轶事,跟常人所知的事实完全不符合。有一回在私下的谈话中,他拿戈尔巴乔夫和俾斯麦相比拟,认为两人放弃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走上自由市场经济,都是克服相同的国内障碍。我向一位认识里根和我的朋友进言,认为应该提醒里根别对德国访问者重述这一个荒唐的比拟。然而,这位朋友认为不宜向总统进言,以免他反倒把这个比拟谨记在心。
里根对外交政策的细节不感兴趣。他只吸收了下列若干基本观念,如:姑息的危险、共产主义的邪恶和美国伟大等等;实质问题之分析就非他所长。这一切使得我在国会图书馆某一史学会议上,我以为是不得对外公开的谈论中说出:“当你和里根谈话时,有时会想到:为什么有人认为他应该当总统,或甚至州长。但是诸位身为历史学家必须说明的是,何以这样一位才智平庸的人可以主宰加州八年,主持华府政务已经又将近七年。”
媒体贪婪地抓住我的前半段话大做文章。可是,就历史学家而言,后半段话才更有意思。不管怎么说,这一位学术背景最浅薄的总统要来发展前后特别一致、切中主题的外交政策。里根或许只具备若干基本概念,但这些概念凑巧都是他的时代之外交政策的核心问题,而且显示出抓住大方向、且有信念力量,的确能掌握领导的关键。是谁起草里根的外交政策文告(没有一位总统自己动手起稿),几乎已无关宏旨。民间传说里根是他自己的讲稿撰写人的工具,不过这纯属许多撰稿人的玄思梦想。毕竟,里根本人亲自选择负责校订稿子的人,并且以坚强的信心和说服力表达出来。任何认识里根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些话的确表达了他的真正观点,在战略防御倡议( Strategic Defense Initiative,译按:即星球大战计划)等若干问题上,他比周围的幕僚都更有远见。
依照美国政府的制度,总统是唯一由全国选举产生的官职,外交政策的连贯性出自总统的文告声明。总统文告可以作为对分散各地、自行其是的官僚之最有效的指令,提供一个评论标准供大众或国会辩论之用。里根提出的外交政策理论,连贯性极好,并且具有相当的知识。他具有特殊的直觉能紧紧扣住美国人兴趣的泉源。同时,他也了解苏联制度本质上的脆弱,此一见解与许多专家的意见完全不同,甚至与他自己的保守阵营见解亦迥然不同。
里根具有神奇的才智团结起美国人民。他也具有不寻常的愉悦性格和真正和蔼可亲的特质。即使被他言词讥评的人也很难为之光火。1976年他争取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时,曾经抨击过我。多年来身为国家安全顾问,我曾多次向他简报那些他现在抨击的政策,他都没说过反对意见,我却没法对他怀恨。事情一过,我已不记得他在竞选时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简报中,里根展现的常识丰富和隽语如珠。1973年中东战争期间,我告诉他:我们会补充以色列损失的飞机,但是对于限制阿拉伯国家的反应则没有把握。里根建议:“你为什么不说,阿拉伯国家宣称打下多少架飞机,你都会全数补充?”——这可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阿拉伯人狂乱吹嘘的数字立刻降低下来。
里根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非常复杂的性格。他兼具意气相投和冷漠疏远,可以一派乐天,但骨子里却挺孤高。和蔼可亲是他与别人之间建立距离的方式。如果他和每个人都同样友善——对每个人都说同样的故事——就没有人可以自命与他特别亲善。笑话一再重述,可以用来避免所见不周到。里根和许多演员一样,是地地道道的独行侠——魅力诱人,可又自我本位。据信是他亲信的一位人士,曾经告诉过我,里根是他生平所见最友善、又是最疏远的一个人。
虽然里根1976年角逐提名时另有言论主张,其实尼克松、福特和里根历任共和党总统,对国际环境的种种评估,观念上并没有重大差异。三人都决心抵抗苏联在地缘政治上的攻势,也都认为历史站在民主国家这一边。然而,历届政府的战术及其向美国人民说明政策的方式,却大不相同。
尼克松因国内为越战而分裂,大为震骇,遂认为事先表现出有极大诚意求取和平,是为阻止苏联进一步扩张不得不采取对抗做法时之先决条件。里根领导的美国已经倦于一再撤退,认为要抵抗苏联扩张主义,唯有采取坚定对抗的作风。里根就和威尔逊总统一样,知道在美国历史上,美国人都照着自命与众不同的例外主义之节奏行进,他们势必将在历史理想上找到最终的启示,不会在地缘政治的分析上寻找它。照这样推理,尼克松之于里根,犹似西奥多·罗斯福之于威尔逊。尼克松好比老罗斯福,对国际关系的运作有很深入的了解;里根则有如威尔逊,比较能掌握美国人民的心灵运作。
里根认为美国具有独特的道德立场,其论点几乎与本世纪美国历任总统曾有的说法相同。使得里根版的美国例外主义与众不同者,在于他在执行日常外交政策时,的确以他对此一精神的诠释作为指针。里根之前任总统们以美国原则作为特定方案(例如,国际联盟或马歇尔计划等)的支柱,里根却把它们作为日常与共产主义斗争时的武器。1983年2月22日,他在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演讲说:
“把美国人一向珍视的历久弥新之真理与价值,与今天的世界现实面结合起来,我们就在美国外交政策基本新方向方面,奠定一个好开端——这个政策是以对我们自身无比珍贵的自由体制,做出俯仰无愧的说明,作为基础。”
里根认为卡特总统的“过失情结”( quilt plex)不足取,骄傲地指证美国乃是“今天世界各地最伟大的和平力量”。里根在他就职后第一次记者会上,就公然指称苏联是“非法帝国”,不惜“犯任何罪行,撒谎、欺骗”,只求遂其愿望。里根1983年又宣称苏联是“邪恶帝国”,这是在他之前历任总统不敢公然揭示的直接的道德挑战。里根不理会传统的外交规矩,过度简化美国的道德,执行自己认定的使命,说服美国人民接受:东西方的意识形态冲突关系不小,而且若干国际斗争只论成败,不是什么持久力或外交交涉。
里根第一个任期的论调正式为缓和时代画下休止符。美国的目标不再是缓和紧张局势,而是十字军任务和改变苏联帝国主义。里根是因为发誓要英勇反共而当选,而且信守竞选承诺。里根处于苏联急遽式微的优势交涉地位,他认为尼克松强调国家利益,太过于相对论;他又鄙视卡特的缺乏自信,认为它太倾向于失败主义。里根提出冲突后果必然惨烈的看法,但是就历史结果的必然论而言,却较可忍受。1982年6月,里根在英国国会贵族院皇家大厅演讲时,描述他对苏联的见解:
“颇为讽刺的是,马克思说对了。我们今天正在目睹一个大革命危机,在此一危机中,对经济秩序的需求直接与对政治秩序的需求相冲突。但是,这个危机不是发生在非马克思主义的西方自由阵营内,而是发生在马列主义的大本营苏联……
“过分中央集权,几无任何激励诱因,年复一年苏维埃制度倾注最佳资源制造毁灭的器材。经济成长持续萎缩,加上军事生产大增,对苏联人民造成沉重压力。我们看到的这个政治结构,不再吻合其经济基础;这个社会的生产力已受到政治力的挫伤。”
尼克松和我早在十年前有大致类似的说法,却使得保守派对缓和的抨击更加炽烈。保守派不信赖可以借历史演变为缓和出力,因为他们担心与共产党谈判可能导致道德武装解体。但是他们发现必然胜利的观念,是有力的对峙之工具。
里根认为,如果也能让苏联畏惧核战的善恶大决斗,美苏关系一定可以改善。他决心让克里姆林官明白,继续搞扩张主义,风险极大。如果提早十年,他的论调会使国内民间反对声浪闹翻天;如果再晚十年,它又会显得老朽陈旧。但是在80年代的大环境下,它却替史无前例的东西方对话时代奠定了基础。
无可避免,里根的论调受到相信正统思想的人士之猛烈抨击。1983年4月11日,《新共和》出现一篇署名“TRB”的文章,抨击里根称呼苏联是“邪恶帝国”,并称里根的说法是“原始的论调,祸害的象征”;《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安东尼·刘易斯( Anthony Lewis)也在1983年3月10日,指责里根的看法“原始、落后”。1981年,哈佛大学著名教授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谴责里根好勇斗狠作风是“铁汉”作风、“新国家主义”,是一种“基要主义者的反应”,对于复杂的世界并无助益;据说,在此一世界里,美国的经济衰弱并不比苏联来得轻。
事实上,里根的论调里没有如批评者所预见的阻碍重要谈判。相反地,在里根的第二个任期里,东西方对话范围之广、程度之深,是尼克松缓和时代开始以来所仅见。可是,这一次的谈判得到舆论的支持,也受到保守派的喝彩嘉许。
如果说里根处理意识形态冲突的方式是简化版的威尔逊主义,他对此一斗争如何解决的观念也一样根植于美国的乌托邦思想。虽然这个问题被包装成善与恶之间的斗争,里根一点儿也没有力主冲突要作战到最后关头。里根倒是标准的美式想法,认为共产党之强悍不让、无知蛮横大于先天恶意,误解大于故意作对。因此,照里根的看法,若能度化敌手,冲突可能就终止。1981年,里根遇到大难而不死,尚在休养中就亲笔写一私函给勃列日涅夫,希望消释苏联对美国之疑虑——仿佛历时75年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靠他个人呼吁就可以消除掉。它几乎和杜鲁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对斯大林做的担保一字不差(详见本书第十七章):
“不时有暗示指称我方有帝国主义图谋,因此对贵方及新兴国家的安全构成威胁,不仅没有证据支持此一指控,另有证据指出,美国在本身毫无危险即可主宰世界之时,也毫无此类作为。请客我说,有关美国包藏帝国主义祸心,或企图借武力强令他国听命的指控,绝非事实。……主席先生,难道我们不应关切,如何消除那阻止你我所代表的人民达成他们最珍视的目标之种种障碍吗?”
我们要如何看待里根这封信的示好语气,以及仅只数周前,大谈苏联领袖有野心征服世界,两者之间的截然不同的姿态?里根不觉得需要就此一明显不一致的说法做解释,或许因为他深信这两个见解都对——苏联的行为邪恶多端,可是苏联领导人在意识形态转变上亦具有可感染之可能性。
因此,勃列日涅夫1982年11月逝世后,里根又于翌年7月11日亲笔给勃列日涅夫的继任者安德罗波夫(Yuri Andropov)写信,再度申明没有任何侵袭性质的图谋。安德罗波夫不久亦亡故,另由年老体衰的契尔年科( Konstantin Chennenko)接任(明显只是临时派任)。里根在日记中写道:“我有种直觉,想和他坦诚交谈,看看是否能说服他接受,如果苏联加入国际社会,将获得实质利益。”6个月之后的1984年9月28日,葛罗米柯访问白宫,这是里根政府上台以来的第一次。里根又再次于日记中写道,他的主要目标是消除苏联领导人对美国的疑虑:“我的感觉是,他们怀疑我方的动机,我方亦怀疑他们的动机,武器管制不会有进展。我相信我们需要会谈,看看是否能使他们明白,我们对他们没有企图,倒是认为他们对我方别有居心。”
如果苏联的行为是因两代人以来对美国长期猜疑而起,里根认定此一感觉已深铸在苏联制度与历史中,也不是没有道理。里根这样一位旗帜鲜明的反共人士,热切希望与苏联外交部长——他可谓共产主义统治的典型代表人物——仅凭一席谈话,就能消除苏联的警惕,说明了美国有压抑不住的信念,深信人与人之间相互了解是正常,关系紧张不是常态,尽最大努力展现善意,可以产生信赖感。
因此,共产主义的祸害里根在1985年首次与戈尔巴乔夫会面之前夕表示出惶恐心理与紧张期待,也不足为奇。他盼望翌日开始的会谈可以解决两代人以来的冲突——此一态度较接近卡特,而非尼克松的立场:
“自从勃列日涅夫开始,我个人就盼望能与苏联领袖一对一地交涉,因为我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完成一些外交官因职权所限做不到的事情。换句话说,我认为如果高层人士在高峰会议中交涉谈判,然后两人携手步出会场,宣称‘我们已就此事达成协议’,则官僚也无法阻滞、破坏此一协议。直到戈尔巴乔夫之前,我从未有机会试行我的构想,现在总算机会到了。”
尽管他谈及意识形态冲突,以及地缘政治冲突是活生生的现实,里根在心目中根本不相信紧张是因结构原因而起,或因地缘政治因素而起。他和其幕僚认为只关心势力均衡,格局太小、太悲观。他们不致力于追求渐进成效,而是追求最后结果。这个信念使里根这帮人得到非常的战术灵活性。
一位传记作家曾记述里根有一个“梦”,我本人也曾经听到他说过此一梦想:“里根总统有一个梦想,期盼能带领戈尔巴乔夫游览美国,让这位苏联领袖瞧瞧美国老百姓的生活。里根经常谈到这个梦想。他想象他和戈尔巴乔夫搭乘直升机飞过一个劳工阶级的社区,见到一座工厂,停车场上停满了汽车;他们在上空盘旋,俯视这个愉悦的社区,工人住在‘有前后院草坪的房子,或许车道上还有第二辆汽车或一艘小船,而不是挤住在我于莫斯科所见的兔笼子里。’直升机降落后,里根将邀戈尔巴乔夫敲门,问问住户‘对我们的制度有何看法。工人们将告诉他,住在美国真美好。”
里根清清楚楚地相信他有责任尽快改变戈尔巴乔夫或其他任何苏联领袖的认识,使他们承认共产主义哲学错误,而且一旦苏联对美国真实特征的错误观念得到澄清,缓和修好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就这一层意义而言,尽管里根意识形态狂热,他对国际冲突本质的看法,还依然是十足的美国乌托邦思想。由于他不相信国家利益绝无调和可能,他也不认为国家之间的冲突一定无可解决。一旦苏联领导人的意识形态观点改变,世界就不再有传统外交拼命要设法解决的争端。他不认为在永久的冲突与持续的修睦之间还有中间阶段。
尽管观点乐观,甚至带“自由派”色彩,里根仍着眼于最后结果,一心想由坚定不懈的对峙达成目标。照他的思考方式,致力于结束冷战,不需要创造“有利的”气氛,或照常态谈判论者之说,单方面摆出善意的姿态。多数美国人认为冲突与妥协是政策的连续性阶段,里根则是战后第一位同时在意识形态和地缘战略两方面采取攻势的美国总统。
苏联自杜勒斯以来,久已未尝面对此一现象——不过,杜勒斯并非总统,也未曾认真试图推动“解放”政策。反之,里根和其部属言行一致。从里根一宣誓就职起,他们就同时追求两个目标:第一,抵抗苏联的地缘政治压力,直到扩张主义的进度受到遏止并扭转为止;第二,发动重建军备方案,遏制苏联的战略优势,并且使苏联的战略优势变为战略债务。


美国角色的逆转,需要以人权问题作为意识形态的工具;里根及其策士借人权问题发挥,试图破坏苏联制度。不过公平地说,他之前的几位总统也强调人权的重要。尼克松在苏联公民移民出境问题上用心颇深。福特在赫尔辛基协定第三类条款上,有极大的人权保护努力(详见本书第二十九章)。卡特更以人权作为外交政策的主轴,针对美国盟友时亦不稍假辞色,以致他的正义之声偶尔亦威胁到盟国国内之团结。里根及其策士更进一步以人权作为推翻共产主义、推动苏联民主化的工具,因此可说是世界和平的关键——里根1984年1月25日在其国情咨文中指出:“以被统治者同意为基础成立的政府,不在其邻国进行战争。”1982年里根在威斯敏斯特演说,称誉民主浪潮在全球各地掀起,呼吁自由国家“培养民主的基本架构,建立言论自由、丁会、政党、大学的体制,允许人民选择自己的方式,发展自己的文化,透过和平方法调和自己的歧见”。吁请自国内增进民主,乃是经典威尔逊主义基调的前奏:“如果本世纪往后的年代要目睹自由与民主理想逐步成长,我们就必须采取行动协助民主运动。”
事实上,里根把威尔逊主义发挥至极致。美国不会消极坐等自由体制的演变产生,也不会划地自限,只抵抗对其本身安全的威胁。美国会积极促进民主,优待那些实现其理想的国家,惩罚那些不符所望的国家——即使她们还未公开挑衅或威胁美国。里根政府因此把早期布尔什维克党人的主张倒转来说:未来浪潮是民主的价值,而非共产党宣言所揭示的那一套。里根政府言行一致:它对智利的皮诺切特( Pinochet)保守军事政权,以及菲律宾的马科斯独裁政权,都施压要求改革;前者被说服举行公民投票、自由选举,以致被推翻下台;后者则在美方合作之下遭到推翻。
同时,民主十字军也在探究与后冷战时期特别有关联的基本问题。我们如何调和民主十字军与美国长久以来主张不干涉他国内政的主义呢?诸如国家安全等目标,在什么程度下要顺从它?美国推进其价值观念时,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她要如何避免过度伸张和退让不前?后冷战世界使得里根执政早期成为仿佛久远的历史,它必须要回答这些问题。
当里根就职时,在设计可以打断苏联数年前不断扩张的策略之际,他并不忧虑其中意义混淆模糊之处。里根的地缘战略攻势之目标,是要让苏联人明白他们已经过分伸张了。基于共产党的战利品已无法返还,里根不接受勃列日涅夫主义,他的战略表达出坚信共产主义可以被击败,不只是被遏制的信念。里根促成克拉克修正案(该案阻止美国对安哥拉反共势力的援助)之废止、大量增援阿富汗的反苏游击队、发展一项在中美洲抵制共产党游击队扩张的大方案,甚至对柬埔寨提供人道援助。这是对美国团结的极大肯定,距中南半岛沦陷仅有五年多时间,一位意志坚定的总统就能再次在全球各地抵抗苏联扩张,而这一次美国成功了。
苏联在70年代绝大多数的收获被扭转——不过若干退却是发生在布什政府期间。越南1990年结束对柬埔寨的占领,柬埔寨在1993年举行选举,难民预备回家;古巴军队在1991年撤离安哥拉;共产党支持的埃塞俄比亚政府在1991年垮台;1990年,尼加拉瓜的桑地诺党人也被说服接受自由选举,这是执政的共产党过去从未接受的风险;或许最重要者应推,苏联军队在1989年撤出阿富汗。这一切种种发展有助于削弱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锐气和地缘政治的信念。目睹苏联势力在所谓的第三世界崩溃,苏联改革派人士立刻引用勃列日涅夫耗费巨资、且徒劳无功的冒险行径为证,指称共产制度已告破产;他们亦相信共产制度下决策的不民主作风,迫切需要改变。
里根政府借实施“里根主义”而达成这些成功;里根主义即是美国将协助反共的义军,促成其国家脱离苏联势力范围。这表示,武装阿富汗穆斯林游击队反抗俄国人,支持尼加拉瓜的反政府游击队( Confvas),并且援助埃塞俄比亚和安哥拉的反共势力。整个20世纪60~ 70年代,苏联煽动共产党针对对美友好国家之政府,发动叛乱。现在,到了80年代,美国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苏联尝尝味道。舒尔茨国务卿1985年2月在旧金山演讲,说明此一观念:
“许多年来,我们见到对手毫无节制,在全世界到处支持作乱以复制共产主义独裁政体,共产主义的任何胜利都被认为无可扭转。然而,今天的苏联帝国因内部问题重重、外界纠葛交织而日趋衰弱。全世界的民主力量值得我们与他们站在同一立场上,放弃他们就是可耻的出卖朋友的行径——不仅出卖这些勇敢的男女老少,也出卖我们自己最崇高的理想。”
威尔逊式的激越崇高的言论支持着全球自由与民主,同时却受到几近马基雅维里式的现实主义的影响。美国没有遵循约翰·昆西·亚当斯的名言:“跨洋出国扫荡群魔”;里根主义等于是帮助敌人的敌人之策略——黎塞留主教一定会衷心赞同。里根政府不仅拨款援助真正的民主人士(如波兰的民主人士),也援助阿富汗境内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这些人又与伊朗串通)、中美洲的右派人士,以及非洲的部落军阀。美国与这些土著之大不相同,就和黎塞留与奥斯曼帝国苏丹的大不相同一样。他们却有着共同的敌人,在国家利益上契合,因之结盟在一起。其结果有助加速共产主义之崩溃,可是也使得美国必须正视她在其历史上刻意回避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正是政治家最大的困扰——什么样的目的可以使得什么样的手段合理?
里根针对苏联的最基本的挑战方式就是加强兵力部署。里根在竞选期间,一直惋惜美国国防努力不足,也提醒人们注意苏联渐增优势。今天,我们知道这些忧惧反映出对核时代军事优势之性质的过分简化。但是,不论里根对苏联军事威胁的认知正确性如何,他号召整个保守派支持的效果远胜过尼克松一再以地缘政治灾祸示警。
在里根政府之前,针对美国冷战政策激进批评的标准论证是,整备军力没有效用,因为苏联永远会在每一层面,与美国的作为相埒。后来证明这个论调,比认为苏联瞬间即可达到优势的看法,更不正确。里根时代美国增加军备的程度和步伐,加重了苏联领导人心目中已有的一切疑心,认为这是阿富汗事件和非洲局势的必然结果,必须要认真思考:经济上他们是否有能力搞武器竞赛,更重要的是,在技术上他们能否一直保持领先。
里根恢复卡特政府业已放弃的武器系统(如B 1轰炸机),开始部署导弹,这是十年来美国第一个崭新的地面发射的洲际导弹。对结束冷战最有贡献的两个战略决定是:北约组织在欧洲部署美国中程导弹,以及美国承诺投入战略防御计划(即“星球大战”计划)。
北约组织决定在欧洲部署中程导弹(射程1500英里),可以溯至卡特政府时期。其目的在于缓和西德总理施密特( Helmut Schmidt)的盛怒;施密特不顾其所属的社会民主党之反对,大力支持部署中子弹——可使核战争杀伤力减弱——不料美国却单方面取消此一计划,令他大为震怒。中程导弹(部分是弹道导弹,部分是地面发射的巡弋导弹)事实上是为不同的问题而设计的——是要制衡由苏联内地领土发射,可及所有欧洲目标的为数众多之苏联新导弹(即SS20型导弹)。
在这个本质上,赞成部署中程导弹的论证是政治性的,而非由战略性出发的思考;它出自于20年前曾引起盟国对战略大辩论的同样的关切,但是这一回美国试图让欧洲盟国不要害怕。说得坦白一点,问题又是:西欧是否可以依靠美国动用核武器去击退苏联局限在欧洲范围内发动的攻击?如果美国的欧洲盟国真正相信,美国愿意由美国大陆本土、或从其所驻守的海面发射导弹,动用核反击报复,在欧洲部署新导弹就没有必要。但是美国是否有决心这么做,正是西欧领袖保持怀疑的关键。美国领袖也有自己的理由要回应欧洲盟国的焦虑。要在集中于美国的全面战争,以及对苏联的核勒索屈服之间有选择之余地,也是灵活反应策略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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