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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交 第112节

就军事层面而言,阴历新年总攻势现在被公认是共产党的大败笔。共产党游击队第一次现身,从事公开交战,发动全国大进击的决策,迫使他们在常理之下他们不会选择的战场去作战。美军优越火力几乎把整个游击队架构全数歼灭,这和美军教战手册上预料的状况完全雷同。从此以后整个越战期间,越共游击队战斗力一蹶不振,几乎所有的战斗都由北越陆军正规部队承担起来。
就某些方面而言,阴历新年总攻势证明了美国军事理论正确高明,共产党孤注一掷,接受了美国戗略一向冀求的消耗战,他们的伤亡可能远超过正式报告所披露的数字;他们也可能冀望与美国的谈判能提供一个安全阀。
不过,阴历新年总攻势在心理层面上是河内大胜。美国领袖若是对业已失去游击队掩护的北越主力部队,加大压力,情势可能大为改观。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唏嘘。如果美国真的强力进击,约翰逊说不定就获致他所提议的无条件谈判,甚至无条件停火。证明就是,约翰逊再度提议谈判,并且依据圣安东尼方式局部中止轰炸行动,河内迅速接受——实际上,不到72小时,河内就宣布接受谈判。
然而,美国领袖已经受够了。这不是因为舆论唾弃他们。民意调查显示,61%的美国人民自认同鹰派,23%自认同鸽派;支持继续轰炸北越的人也有七成。失去斗志的是一向支持美国应该介入越南的大佬、贤达。约翰逊召集一批前朝大佬咨商,这些人大部分是鹰派,还包括艾奇逊、约翰·麦克劳( John McCloy)、邦迪和狄伦等人。他们绝大多数建议美国中止升级越战,开始清理越战。鉴于河内态度此刻尚未为外人所了解,这个决定可说是为美国种下失败的种子。坦白地说,我大体上同意这些“智者”的建议;这也证明了,到了回顾时才容易认清转折点,而不是在转折发生时就体会到它。
1968年2月27日,当时影响力如日中天的电视新闻主播克朗凯特( Walter Cronkite)预言美国将会失败,令白宫大为震撼:
“现在情势比以往更肯定。在越南的血腥经验将以僵局告终。今年夏天几乎必然地平手,将以真正的互有取予的谈判或可怕的升级战事而告终;并且我们能升级的,敌人都能与我匹敌。”
最后这句话可以有相当的疑问;北越怎么可能成为历史上唯一的国家,可不受任何风险、效益评估之影响?不错,它几乎比任何其他国家都有更高的忍耐受苦的毅力;但还是有个限度。河内最不会有兴趣的事物就是互有取予的谈判。不过,克朗凯特夸张的比拟却有一部分至当正确:河内的忍受度明显胜过美国。
在此之前一向大力支持政府立场的《华尔街日报》也转向了,质问:事态发展是否已“弄乱了我们原先可驾驭的目标?如果政府或国家将不复存在,还有什么可以拯救、保存?”《华尔街日报》认为,“如果还没准备好的话,美国人民应该准备好接受:整个越南事件前景黯淡。”3月10日,全国广播公司电视网一项越南特别节目的结尾,很快成为普遍的声音,它说:“放下一切争辩,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必须正视,要摧毁越南才能拯救越南,是否才算明智?”《时代周刊》3月15日也参加进来评论说:“1968年已使得国人觉悟到,在越南获胜,或甚至只是有利的解决,可能已经非此一世界最大强力所能及!”
参议院领导阶层也加入进来,曼斯菲尔德宣布:“我们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从事一场错误的战争。”富布赖特也提出质疑:“政府有权不经国会同意,不经国会辩论或审酌,就扩大战争吗?”
在这些攻击的冲击下,约翰逊退让了。1968年3月31日,他宣布对北纬20度线以北地区局部中止轰炸行动,一旦具体谈判开始即全面中止轰炸行动。他指出,将不再大量增兵调往越南,并且又重申一再表达的保证:“我们在南越的目标从来不是歼灭敌人。”距离河内违反正式停火协议,对美国基地设施发动猛烈攻击,而且光在顺化就杀害数千名平民只有六个星期,约翰逊就邀请河内领袖参加东南亚经济开发工作,明明白白地暗示可以给予经济援助。他又宣布放弃竞选连任,派了50万大军到东南亚作战的美国总统,把撤兵的事交给后继者来负责。
这是战后时期历任总统最重大的一项决策。如果约翰逊不是这样戏剧性地放弃竞选连任,他可以把越南问题呈现在大选中,由选民来评断,争取选民某种形式的肯定。如果他的健康情形不允许他承担第二个任期的重担,约翰逊应该在他剩余的任期中,对河内增加压力,让他的继任人可在选后与国会获致协议,留有最佳选择空间,河内在阴历新年总攻势之后已经势力衰竭,美国在1968年若持续施压,几乎必定能带来远比日后出现的更好的谈判架构。
约翰逊同时决定减少战斗、放弃竞选连任,又提议谈判,可说集所有不利之大成。他的继承人互相竞争保证真正开始,民众已失去方向。河内只以程序性的会谈做交换就获得中止轰炸行动,得到机会让北越人员南下,重建它在南越的组织架构。河内根本没有诱因与约翰逊谈判解决,反而有许多诱因,要考验他的继承人的实力与意志。
第二十七章 越南:解脱,尼克松
尼克松的责任
责任落在尼克松政府肩上,带领美国退出她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成功的战争,也是她第一次面对道德信念与实际可能冲突的海外承诺之失败经验。很少有其他外交政策任务比此更艰巨;也没有任何国家能经历此一转折而无挫折与痛苦。
虽然法国撤出阿尔及利亚经常被引为美国可以学习的模式,事实上戴高乐花费的时间却大过尼克松政府能有的四年,尼克松只有四年的时间必须终止美国在中南半岛的战事。戴高乐带领法国撤出阿尔及利亚,必须承担起遗留在当地垦殖已经有好几代的一百万名法国垦殖人家之重担。美国要撤离越南,尼克松必须放弃过去20年来,四任美国总统一再声称攸关全体自由国家安全的承诺。
尼克松在冷战以来最分歧破碎的国内环境之下,挑起这令人伤心的担子。即使事隔25年,每一思及美国全国对越南问题的共识突然间冰消瓦解,还是令人心痛震撼。1965年,美国在一片赞同声中专心致志要赢取游击战,对抗共产主义在全球煽动的阴谋,并且于东南亚建立自由体系。两年以后的1967年,同样的作为开始被视为已经失败,甚至还被当做是热爱战争的政客玩弄的变态政策。有一段时候,知识界欢欣祝贺一位具进步意识的青年总统的来临;但几乎是不旋踵之间,知识界已指控他的后任,残暴不仁、一贯撒谎、热爱战争,不顾事实上这位新总统的策略(或至少其策士)基本上都是前任留下来的旧人旧政。到了1968年任期即将届满时,约翰逊除了在军事基地或其他激烈的抗议分子能隔离的地点之外,无法公开露面。虽然他是现职总统,他根本无法出席1968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越南战争还是国内政治斗争
仅只中止了短短数个月,反越战的激烈风潮又起,甚至在接替约翰逊出任总统的尼克松治下,变本加厉。国内辩论之所以如此激烈,几乎无法解决,是因为公开的意见对立其实无非代表着更深层的哲学见解冲突。尼克松盼望谈判交涉光荣脱身,他所界定的光荣退出就是样样均可,唯有不能把前任美国总统带领的、依赖美国的数以百万计之人民交给北越共产党去统治。他非常重视美国的可信度与光荣,因为它们界定了美国构成和平的国际秩序之能力。
另一方面,和平运动的领袖认为越战可恶之至,因此光荣退出越南听起来就是荒谬可笑。尼克松政府认为国家可能受到的屈辱,在这些反越战人士却视之为国家的救赎作为。政府追求一种结果,能使美国维持其战后保护、支持自由人民的国际角色——而这个角色恰恰就是和平运动亟欲终结的角色,认为它就是这个有瑕疵的社会的傲慢与僭越心态。


就在一代人之内,美国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十五年的冷战危机。越南显得太难负荷,为它牺牲太难容忍,因为它与美国传统价值和期待太不相吻合。20世纪20~30年代,尼克松和约翰逊还是青少年的时代,美国以自命为超越马基雅维里派的方式处理欧洲事务。到了20世纪40~ 50年代,这个世代长大成人,美国自命受到召唤,要在全世界承担正义使命。美国的确崛起为自由世界无可争议的领袖。这些人士在60年代到达其政治生涯巅峰时,越南和平运动却冒出来质疑这项全球使命。到了70年代,新世代的美国人出现了,他们不再认为美国纯洁、孤高;他们认为,美国要在世界插手事务,需要先有一段时间专注做好本身的改善,正己方能正人。
因此,新世代就在美国面临整个战后时期最混淆的道德挑战的关键时刻转向了。反战人士对电视画面上描绘的战争残酷镜头深恶痛绝,对美国盟邦的道德地位越来越没有把握。他们相信,一定会有某种方法可以立刻中止这些杀戮,因而情绪日趋恶劣。美国人自命与众不同的例外主义,以其理想主义、天真直率和专心致志,支持着一个伟大的政策;现在都凶悍地转过来要求美国的盟国也要同样完美纯洁,使得美国的抉择泾渭分明,不得含混。若是做不到,它认定美国必会蒙羞,盟国必会失败。
美国道德上的洁癖阻遏了弹性外交。越南最多只是一个不完美的、伤心的选择。和平运动的直觉冲动就是从那个世界退缩,寻求美国不再自命清白、孤高。或许小罗斯福、肯尼迪或里根这样有领袖魅力的领袖,会有办法处理这种情感。尼克松虽然在其他方面才华出众,在这方面却无能为力。尼克松不像约翰逊,他非常精熟国际事务。他入主白宫时,内心已与许多反战人士一样认为,要在越南获胜已经不可能。从一开始,尼克松就明白命运之神给了他一副吃力不讨好的牌,必须承担起退出这一不得人心的战争的责任。他盼望光荣地执行这项任务,乃是总统的天职。他在情绪上和智慧上都无法处理的是,他所仰慕、钦佩的一流学府毕业生与上流社会成员,却主张走一条他认为美国屈辱失败、且背弃盟国的路线。
尼克松把经常爆发的反战抗议,认为是那些上流社会成员的捣乱,也是他一生中意识形态大敌对他个人攻讦的系列作为。在他的眼光里,越南问题之争议已经变成一场国内政治斗争。追求光荣和平
我们永远无从知道,尼克松若是宽宏大量,是否就能缓和早在他就职以前就已开始恶化的乱象。20世纪60年代末期,学生激烈抗议风潮已经蔓延全球,法国、荷兰和德国——但是没有一个涉及局势有越南这么复杂的,也没有一个像美国种族问题这么敏感的。尼克松可以说是太不具安全感,也太脆弱,在这段时刻要建立世代沟通的桥梁。
容我们说句公道话,上流权势社会根本没给予尼克松任何援助。说完话之后,他们留下他去面对问题。让美国介入越战的许多前朝政府官员,也与尼克松政府具有共同若干见解。哈里曼( Averell Harriman)和前任国防部长柯立福(Clark Clifford)等人,是战后推动两党对外交政策共识的主要人物;正常情况下,这些人士必然觉得在此一危机时刻应该保持某种程度的国家团结一致,对于遭到围攻的政府所提出的若干最低限度能同意的和平方案加以声援。
然而,这些构成战后外交政策共识的人士这次却没有出面支持他们的总统。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为和平示威运动的第一个目标——他们对这个命运特别感到痛心伤感,因为在和平运动的先锋队里的男男女女,乃是他们敬仰的朋友,也是长久以来被认为他们的核心支持者。他们是新边疆政策的战士,在某一层意义上,也把抗议者视如自己的子孙。约翰逊政府的主要成员,没有赞成和平运动的方法,却实质上与比较激烈的反战人士结成同盟。他们对政府政策不断地以一堆看似温和的反对意见加以阻挠,就是不退让与尼克松取得协议,使得尼克松加重衔恨,认为全国共识可望而不可即,全出于他们中间作梗。
尼克松决心坚持其做法,追求光荣和平。由于我是他这方面的主要副手,我的说法无可避免受到我的角色之影响,也受到我认同其基本前提的影响。
在大选结束至正式就职这段期间,尼克松要我照会北越,他承认以谈判得出的结果。北越的答案让我们初次见识到河内的标准要求:美军无条件撤离,推翻西贡的阮文绍政府。
越战经验
河内根本不想劳心去试验尼克松是否说话算话,是否有诚心。就在尼克松宣誓就职才三个星期,北越就发动一场新攻势(所谓微型春节攻势),此后4个月内,每个月平均有1000名美国人丧生。很显然,尼克松的妥协提议不能在这些强悍的领导人心目中激起互惠心理。河内也丝毫不遵守它在1968年与约翰逊政府达成的“了解”,当时它答应不利用美国中止轰炸行动占便宜。
尼克松政府接管权力时,希望通过理性的妥协方案发展出全国共识,因此能以大体上团结一致的国家立场去面对河内。很快地,尼克松就发觉他和其前任一样,低估了河内的倔强与决心。胡志明越来越肯定,鉴于西贡领导层的无能,以及美国的承诺日益减弱,河内部队必能赢得无条件胜利。胡志明是现实政治的老手,怎会在谈判桌上放弃他预期可以在战场上以血和枪弹赢来的东西!
河内领导阶层这些倔强的战争英雄,哪里听得进妥协、和平这些呼吁。尼克松政府接任之时,发起介入越战的民主党,也爆发激烈内斗。一派持正式的党的政纲,一派是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Kennedy)、乔治·麦戈文(Geoye McGovern)、尤金·麦卡锡(Eugene McCarthg)等参议员支持,而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中未被接受的“鸽派”立场。就职以后不到9个月,共和党的尼克松已经超过民主党的鸽派主张。河内领受美国的每一项让步,毫无回报的表示,并且毫不动摇地坚持要求,美国要定下无条件撤军的日期,以及西贡政府应该换掉(实质上是由共产党政府取代之)。河内坚持,除非上述两项要求同时达到,决不释放美国战俘。河内的要求等于是要美国不光荣的投降!
然而,总统们不能因为任务比原先预期困难大,就放弃任务。尼克松在正式就职以前就下令幕僚人员有系统地检讨,如何终止越战;当时曾经分析三种方案:美国单方面撤退;通过军事和政治压力交互运用,与河内摊牌;逐渐把战争的责任转移给西贡政府,以便美国逐步退出。
第一种方案单方面撤退,后来变成许多修正式猜测的主题。它认为,尼克松就职后应该宣布美国撤军的日期,并且以美国单方面决定来结束战争。
果真如此,历史就和新闻报道一样简单了。虽然总统们有相当大的自由裁量范围,它却必须受到政治环境和实际现实的限制。尼克松1969年1月就职时,民主、共和两党都没有支持单方面撤退,也没有任何民意调查显示这个主张受到支持。1968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否决的“鸽派”政纲,也只主张美国降低攻势作战,外来军队相互撤离(包括北越部队在内),鼓励西贡政府和民族解放阵线之间调和的政策。互惠是基本前提,它一点儿也没提到单方面撤退。
约翰逊政府的和平方案以“马尼拉方式”( Manila Formula)表达出来。它提议,美军将在北越撤军之后六个月才开始撤离,而且暴力程度在撤军之前也必须降低才行。即使如此,美国仍将依照韩国模式,在越南留驻部分军队。民主党正式通过的党纲也主张,在军事作战结束后,在南越举行自由选举。后来共和党的政纲也要求越战“非美国化”( de Americanization),军事战略改变,不是以“不惜代价求和”或矫饰投降为基础的谈判。因此,我们可以说当尼克松上台时,两大政党的每一派毫无例外都主张,河内必须先履行某些条件,美国才撤退。这一切代表的是妥协折中,不是投降。
美国立即、无条件、单方面撤军,也会造成难以克服的实际问题。美国有50多万大军与南越70万部队并肩作战,对付至少25万名的北越正规军部队,以及相同数量的越共游击队。尼克松就职初期就立刻承诺单方面撤军,将庞大的美国远征部队置于遭到美国背弃的盟友南越的怒火,以及北越的猛烈攻击下。
美国国防部估计,不可能在15个月以内组织好美军有秩序的撤退,在这段期间内,美军的地位将逐渐减弱到某一地步,而使残余部队变成南、北越的俎上鱼肉。即使有人假设,南越部队不会攻击美军,只会很快土崩瓦解,结果也会是在难以形容的大混乱之中撤退,尤其是河内必然会利用其日增的强势地位,提出更严苛的和平条件。单方面撤退只会造成可怕的血腥惨剧。
最重要的是,尼克松政府相信单方面撤离将造成地缘政治上的大灾害。花了20年时间才辛苦建立起对自由世界美国的信赖感,是自由世界结构的关键成分。由一位原本认同保守外交政策的总统,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了美国历经四位总统的重大承诺,势必在美国盟国间产生深远的幻觉醒悟,尤其是那些最依赖美国支持的国家,必会另有盘算,与他们是否认同美国的越南政策之细节毫无关系。
在这种情形下,尼克松政府认为需要有一项策略,可以影响河内重新评估其是否必能获得全面胜利,以及是否有能力迫使美国单方面撤军。因此,第二项方案就是试图通过政治、经济措施双管齐下,迅速求个结果。这项策略我本人相当支持,因为我认为它可以中止耗竭精力的国内斗争,也可以让政府转而做些团结人心的工作。这个方案有三大成分:一、国会支持继续作战下去;二、努力谈判,美国可以做出任何让步,但决不能串谋让共产党占领南越;三、修正军事战略,在南越境内集中防卫人口密集北区,同时截断老挝境内的胡志明小道、肃清柬埔寨境内的共军基地地区,以及对北越港口布雷封锁,以破坏河内的补给供应线。在四年内,这些措施全都获得推行,也逼得河内在1972年接受了它过去十年一直拒绝的谈判条件。如果这些措施能够全部在美军仍在越南拥有庞大地面部队的同时推动,其影响更具有决定性。
尼克松在他接任伊始,可以亲赴国会,陈述他对越战光荣结束的构想,要求国会支持,并且强调若国会不支持其做法,他别无选择,只有不顾结果可能有多可怕,都得单方面撤军。尼克松基于两点理由没有这么做。第一,他认为这等于是总统放弃职责;第二,他本人曾在参、众两院担任过六年的国会议员,他相信——而且正确——国会将回避做出清楚明白的抉择,最多只会给予他一些含含混混的支持,还要附带许多条件,只会让问题更扩大,于事无补。
起先,尼克松很踌躇要不要攻击北越的后勤补给系统。美国对苏联、中共的关系依然很不稳定,或许可能更加恶化,日后对美国弹性外交,政策贡献颇大的美、中、苏三角关系,可能会迟滞或受挫。大众希望越南局势可趋缓和,一旦受挫,或许反倒进一步替和平运动煽火。军事后果会如何,太没把握,国内的代价都可能高到无法掌握。“前瞻策略”可能在尼克松的亲信顾问群中遭逢重大阻力,唯有改组内阁才能推动它,这一来要消耗掉总统太多精力,又可能伤害到其他重大、远程方案的成功。
美国人民似乎是要求政府同时追求两个不相容的目标:他们要结束越战,但是美国不能投降。尼克松和他的策士顾问也有这个两难心态。为了导引美国政策走出这些矛盾,尼克松选择第三方案,即所谓的越战越南化( Vietnamization),不仅因为他认为这是精心规划的妙计,也因为在他的判断里,它能维持美国从越南脱身的三个方面相对地最安全的平衡,这三个方面即:维持美国国内士气,让西贡有机会可以自立,并且给予河内诱因来和解。让政策的这三方面间彼此保持某种可以掌握的关系,成为美国退出越南最大的考验。
美国民众要以美军撤离和认真谈判去担保;南越也要通过大规模的美援和训练,给它一个真正的机会去自保;美国也得用和平方案做胡萝卜,以及定期报复行动的棍棒,向河内警告:美国的自制与宽容是有限度的。越战越南化是非常复杂的一项策略,它有极大的风险,使得策略的三大因素不能同步发生;时间可能不够,政策也可能两头落空。它只能说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因为每次撤军都会鼓励河内蠢动,每回临去一击都会激起和平运动。
我在1969年9月10日,呈递一份备忘录给尼克松,这份备忘录的起草人莱克( Anthony Lake)当时担任我的执行助理,目前是克林顿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我在这份报告中申论越南化的风险,如果越南化拖得太久,群众的纷扰可能不降反升。届时政府可能陷于鹰派和鸽派之间两头为难——对鹰派而言,太宽容;对鸽派而言,又太好斗。预备用以安抚这两派的政府声明,“可以让河内搞不清,但也会使它确信可以撑下去”:
“越南化”进行下去,将遇上日益严重的问题。
——美军撤退将变成美国群众爱吃的加盐花生: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美军撤回国越多,就会要求更加速撤军。事实上,这将导致要求美方单方面撤军,说不定一年之内就会出现。
——美军撤得越多,河内就越发受到鼓舞。
——每撤走一个美国士兵,就使美国留在南越的士兵的作为相对地增加一分重要性;因为他将较前者代表更高的百分比。


——还留在南越的美军,士气恐将越来越难保持,还不用提他们的母亲。
一“越南化”不一定会使得美军伤亡人数减少,除非是到了最后阶段。我们的伤亡率或许也与总共有多少美军驻在南越无关,敌人只需要攻击一小部分美军就可以每周杀害一百五十名美国士兵。
备忘录指出,如果以上推论成立,河内将专心在心理上击败美军,而不是在军事上求胜;它会拖延战争、阻滞谈判,等候美国国内局势转坏——这个预测后来大体上都成了事实。
这份备忘录预见到许多日后我们遭遇到的困难;它却注定派不上用场。首先,它虽然指名呈送给总统,我却没有盯紧它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在华府,有好主意,并不能就必然有识货人。撰写备忘录,又不愿为它们而力争的人,很可能发现它们被束诸高阁,而不是用作行动的指南。一则是遭到激烈反对,再则是担心强力与河内摊牌恐会激起国内骚动,我从来没有强烈要求有系统地考虑此一方案。尼克松总统也不曾调查其可行性,几乎必定也是出于相同原因。只要任何一个涉及越南事务的政府机关没有表示保留意见,尼克松没有理由去推翻自己赞成越南化的决定。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政府机关表示保留意见,主要原因是他们慑于反战示威的声势,不想惹火上身。
我曾评估过此一抉择的痛苦,以便证明尼克松就任时,针对越南局势能做的抉择乃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越南化将非常痛苦艰巨,并不能使得其他选择就较有吸引力。此一中心事实使得批评越战的美国人困惑,就和它在其他事例上令许多美国群众困惑一样:外交政策经常要在不完美的抉择中做决定。尼克松在越南局势上面临的抉择,可谓几乎都是不受欢迎的选择。经历20年的遏制之后,美国为过分扩张付出代价,已经别无简单的选择。
虽然越南化是一条有风险的路线,就大体而言却是可供选择的方案中最好的方案。它的好处是让美国人和南越人民,能接受美国最终将不能不撤退的事实。如果在无可避免地减少美军兵力的过程中,美国能够成功强化南越兵力——尼克松政府确实有心如此做——美国就可以达成其目标。如果此计不成,不得已只剩单方面撤军一途,则最后的撤出可以在美军已缩小到某一程度,混乱与羞辱的风险大减之情境下才进行。
此一政策展开之际,尼克松决心争取谈判,并要求我去执行此一任务。法国总统蓬皮杜的办公室替我和北越代表在巴黎进行的秘密谈判做事务性安排,几乎每次谈判完毕,我都会对他简报经过情形。有一回,我对似乎无法克服的僵局感觉特别沮丧,蓬皮杜以他务实的口吻,简洁地道出我的方向,他说:“你被判定非成功不可。”
公职人员没有权利挑选报效国家的时机,也没有办法挑选任务。如果我可以挑选,我一定会挑选一位比黎德寿更好相处的谈判对手。经验强化了他和他在河内政治局里的同僚的意识形态教条——游击战只有胜与负,没有妥协与折中。谈判初期,越南化打动不了他们。自信十足的黎德寿在1970年问道:“既然南越在50万美国大军援助下无法获胜,你又怎能期待单凭南越兵力就可占上风?”这也是我们一直挥之不去的大难题。经过四年的强化西贡、挫弱河内,双管齐下,使得成功希望似乎在望;即使如此,我们还得加上施行封锁,北越攻势失败,以及密集轰炸河内,才能迫使河内来签订协定。
美国人的经验里从来没有遇过一位敌人,夙怨难解,完全没兴趣妥协——甚至,设法把僵局化为武器。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渴望妥协,但是河内领导人发动战争是为求胜,不是要谈判交易。因此,美国人争辩的种种议题,化为诸如停止轰炸、停火、为美军撤退定下期限、组织联合政府等等方案,都没能激起河内的兴趣。河内只有在遭逢严重压力时才肯交涉——特别是当美国恢复空袭,甚至对北越港口布雷封锁之时。可是,诉诸压力却又是令国内反战人士最生气的手段。
与北越的谈判分两个层级进行。参与冲突的四方,即美国、阮文绍政府、民族解放阵线(河内在南越境内的傀儡组织)以及河内政府,在巴黎的美琪饭店,进行正式会谈。虽然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辩论谈判桌的样式,好不容易才解决既让民族解放阵线代表落座,又不至于这么做将意味着西贡承认其合法地位的问题,正式谈判立刻又搁浅。参加谈判的当事人太多,舆论界又密切紧盯,河内也不肯以平等承认对待西贡,甚至也不肯给予自己的代理人民族解放阵线平等地位。
尼克松政府因此只得继续所谓的私下会谈——也就是只限美方与北越代表参加的秘密会谈;这也是约翰逊政府下台前数个月,由哈里曼等代表所开始的秘密会谈。一旦黎德寿抵达巴黎,就意味着河内预备进行会谈。虽然在河内领导阶层排名居于第五位,黎德寿却自称是北越代表团团长春水的特别顾问。
美国的谈判立场是军事议题和政治议题分开来谈,且自1971年以后就没有改变此一立场。这个方案要求停火,然后美军完全撤离,北越亦终止对南方之补给、增援。南越的政治前途,交由自由选举去决定。一直到1972年10月有所突破之前,河内的立场是坚持美军无条件定下全部撤离的最后时限,并且要解散阮文绍政府。美军撤军期限是开始谈判其他议题的先决条件,而且无论其他议题谈判是否成功,美方皆不能恢复派军。换言之,美国人要求妥协,河内却要美国投降。除非地面部队势均力敌才有可能妥协,否则毫无折中空间——并且,妥协也只有在势力相当时才会存在。
美方要求进行谈判,委派美国驻巴黎大使馆武官沃尔特斯( Vernon Walters)将军担任中间人。(沃尔特斯日后担负许多敏感的总统密使任务,先后出任中央情报局副局长、驻联合国常任代表,以及美国驻德大使。)诱使美国主动要求和谈是河内要建立心理优势的诡计之一部分,它显示出河内对美国国内舆情掌握精确。如果黎德寿在巴黎逗留一阵子,美方政府代表仍不接触他,他就对新闻记者或访法的美国国会议员放话暗示,尼克松政府未能体会河内已经展露的和平意愿。由于美国国内争议炽烈,这种暗示必然被广泛传布;即使谈判在进行中,黎德寿也能够随时放话煽风。
1970—1972年之间黎德寿每次到巴黎,都会在一段时间内进行五六次会谈。(我方也与春水有若干次单独会谈;但是,事实显示,黎德寿若未与会,双方会谈纯属浪费时间。)
谈判程序一成不变,春水以北越谈判代表团团长身份开始冗长发言,重申我们出席美琪饭店会谈人士听烂了的北越谈判立场老调;然后再把发言权交给“特别顾问黎德寿”。黎德寿身着纯棕色或纯黑色的毛式中山装,接着就开始长篇大论,畅谈其哲学观,并且穿插着越南人为争取独立而奋斗的故事。
直到谈判几近终止之前,黎德寿的论调一成不变:权力均势有利于河内,而且还会益发有利于河内;北越是基于政治目标而作战,因此美方提议停火、交换俘虏乃是荒诞不经之议,无从接受;政治解决要以美国推翻南越政府为起点。(黎德寿一度还好心地建议达成此一目标的方法——刺杀阮文绍。)
所有这一切都以无瑕疵的礼貌外表呈现出来,一种透着道德高人一等的冷淡姿态,而且以不为愚昧的帝国主义者所撼动的马克思主义语汇表达出来。黎德寿在最深奥难解、需要借助意识形态指导才能解说的地方,也绝对得理不饶人。有一次在谈判中我要求暂停休息一下,运用了我自以为十分机灵的马克思主义形式来表达——我说:“客观需求”使得会谈必须暂停。即使这样故作幽默,也引来黎德寿滔滔不绝讲了十分钟,痛斥像我这样一位帝国主义者不应擅用马克思主义术语。
黎德寿这种冷漠态度的基本策略就是要表示,时间站在他那一边,因为他可以利用美国的意见分歧争取对北越有利之处。会谈的第一回合于1970年2—4月间进行,他拒绝接受停火、为期15个月的美军撤退日程表、降低作战程度,以及柬埔寨中立化等提议。(有趣的是,在他喋喋不休诉苦抱怨的谈话中,却绝口不提北越在柬埔寨的避难所基地遭到“秘密”轰炸这一段。)
第二回合谈判在1971年5—7月进行,黎德寿又玩出新花样。民族解放阵线在公开的谈判桌上提出一项七点计划;黎德寿却在秘密会谈中提出一项略有出入、但更为明确的九点计划,特别更坚持以九点计划作为实质谈判的基础。同一时候,共产党发言人却要求美方对其在公开会谈中提出的七点计划做答复;尼克松政府因为对北越谈判代表已明白声称不肯交涉的议案没有反应,而遭受舆论抨击。北越葫芦里卖什么药,一直隐蔽到尼克松公开揭穿其手法为止还秘而不宣;此时,河内针对七点计划提出两点“阐释”,它立刻又使得各方对尼克松施压。后来谈判结束了,我请教黎德寿,这两项阐释究竟说明什么要点,他微笑着答道:“什么也没有呀!”
第三回合谈判在1972年8月至1973年6月进行,终于产生突破。10月8日,黎德寿放弃其一贯主张美国必须推翻西贡政府的要求,而同意停火;此后,事情就迅速趋向结局。黎德寿展现出他在严密防守时可以顽固、坚持,在寻觅解决方案时也可以精巧、灵敏。他甚至还改了开场白演讲词,它虽然还是长篇大论,却歌颂、期勉要有进展。然而,认真谈判开始了,也阻止不了他惹人嫌的癖性。每天上午他的开场白一成不变就是: “你们做了重大努力,我们也将做出重大努力。”有一天,他略掉形容词,只说:美方应做出重大努力,他会投桃报李也做出努力。我为了打破沉闷气氛,故意提醒他略掉形容词。我这位对手泰然自若地回答:“我很高兴你注意到它;但是,昨天我们做了重大努力,你们只做出努力,因此今天我们得反过来做:你们应该做重大努力,我们只需做出努力即可。”
部分问题出在黎德寿只有一个目标,可是美国身为超级大国却必须有多个目标。黎德寿决心以胜利作为其革命生涯的最高荣耀;美国却必须兼顾国内与国际因素衡量,还得兼顾越南的未来及维护美国的全球角色。黎德寿拿捏美国人的心理,就仿佛熟练的外科医师对患者下手术刀一般;尼克松政府则必须多处作战,几乎没有机会进行攻势外交。
的确,从一开始到整个谈判过程里,尼克松政府就必须格外付出精力去应付各方对其诚意的抨击。尽管尼克松业已多次单方面地、不求回报地向河内示意,他还是在一就职后立刻被批评对和平的努力不够。到了1969年9月,美国已提议让民族解放阵线加入政治过程,也准予其加入混合选举委员会,美军已撤出一成以上兵力,也同意在和解后全数撤出——共产党方面对这些让步只会一再重申他们的标准论调,要求美军撤军,推翻西贡政府。
1969年9月25日,纽约州共和党参议员古德尔( Charles Goodell)宣布,他将提出议案要求美军在1970年底以前全部撤离越南。10月15日,全美各地同时爆发反战示威活动。两万名群众中午时在纽约市金融区集会,聆听曾任约翰逊总统新闻秘书的比尔·摩耶尔( Bill Moyers)发表反战演说。纽黑文绿园(New Haven Green)也有三万人示威,五万人在白宫视线下的华盛顿纪念碑前集会;波士顿也有十万人集会听麦戈文参议员的反战演说,并且一架飞机在空中喷出和平记号,指称政府排斥和平。
美国例外论具体呈现在和平运动之中,不准任何人讨论撤出的可行性,并且把讨论撤出之举视为政府暗中希望继续作战的征兆。把越战转化成国内善与恶之间的对决之后,和平运动以自命道德高尚的理由,宁可见到美国在越南战败,而不愿因为出现“光荣”结局,而败坏了政府胃口,使它日后还想在国外有冒险举动。
这正是和平运动与美国政府之间无法找到共同立场的关键。尼克松三年之内把越南美军兵力由近55万人降低到2万人左右;伤亡人数亦由1968年的16000人左右,即总驻军的28%,降低到1972年(交战最后一年)的600人左右,即驻军的10_10左右。但是这仍不能缓和不信任或痛苦。因为最基本的歧见仍无法沟通:尼克松要光荣退出越南,可是和平运动认为光荣就是美国实质上无条件退出越南。
如果结束战争是唯一的目标,在批评政府的人士心目中,西贡政府就成为和平的障碍,而非盟友。当初认为南越攸关美国安全的信念,早已被抛弃,剩下的感觉是美国在南越交友不慎,选错伙伴。批评政府的人士之新正统主张是,应该另组联合政府取代阮文绍,必要时美国应不惜切断对南越的经费援助。所谓联合政府的构想正是国内激辩主权谁属的议题的补救方案,此刻北越的和谈代表亦明白地表达,照他们的定义,联合政府正是共产党接管南越的客气说法而已。
事实上,北越设计出一套狡词迷惑美国百姓。他们发誓旨在组成一个三方“联合政府”,即由民族解放阵线(北越自己的马前卒)、中立人士,以及代表“和平、自由与独立”的西贡政府成员所组成的联合政府。就和河内许多厚颜无耻的伎俩一样,世人必须深加思索才能确定在表面冠冕堂皇、合理的方案下潜藏的真实意义。我们细加探究,才发现这个三方联合政府不是要统治西贡,而是要和民族解放阵线交涉谈判最后的解决方案。换言之,以一个共产党员主导的机构,与一个全然共产党的团体去谈判南越的政治前途。河内提议的是通过自身对话结束越战。
然而,议题出现在美国国内的讨论时,可就不是这样。富布赖特(William Fulbright)参议员在其著作《跛足巨人》(The Crippled Giant)中声称,关键乃是在于两个对峙的极权主义者如何做选择。麦戈文参议员1971年主张在西贡成立“混合政府”,到了1972年即将得到民主党提名为总统候选人时却改口,力主美军撤出越南,并且切断供给南越的军援。尼克松政府愿意冒险接受由国际监督的自由选举,来决定阮文绍政府的前途,但是它不肯推翻这个由其前任政府拥立的盟国政府,来促成美国退出越战泥淖。
和平运动认定的成功之标准,相当简单,就是越战是否真正停止。如果答案为否,就认为美国谈判不力。和平运动不肯谴责河内,不论其谈判立场,或其从事战争的方式,都不加非难,因此使得河内更加蓄意刁难、拖延。到了1972年,美国已经单方面撤退50万大军,西贡已正式提议举行自由选举,美国将于协定达成后四个月内撤出一切部队。阮文绍也同意在大选之前一个月下野。美国也提议组成一个混合委员会监督选举。这一切提议的先决条件是,由国际监督停火,互释战俘。但是这一切措施都不能使批评者减少对美方动机或政策的抨击。
时间月复一月地过去,美国国内辩论越来越集中在河内提出的先决条件——美国定下确切的撤军期限,以示终结战争的诚意。国会各项反战决议案(1971年有二十二案,1972年有三十五案)纷纷以确定撤军期限为主要题目。这些决议案并无法律约束力,使得提案人占尽便宜——与政府唱反调,又不必替后果负责任。终止战争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一走了之,撤军回国——只是越南的问题根本就不单纯。


美国和平运动人士与北越、民族解放阵线和谈代表会面后,一再声称他们“知道”,一旦美国承诺确定期限撤军,决不反悔,战俘释放及其他问题的解决,将立可迎刃而解。事实上,河内从未做此保证,还是坚持1968年争取美军停止轰炸行动时用的老一套,同样含含糊糊令人焦急。黎德寿说,定下撤军期限可以为解决其他问题,创造“有利的条件”,但是等到实际谈判时,他又坚持撤军期限一旦定下,不论有关停火或释俘的其他谈判如何,都应有约束力。实际上,河内的释俘或停火与否,是以西贡政府垮台为前提。黎德寿一再喋喋不休,仿佛在上政治学初级课程,其实骨子里这才是越战之所以发生的原因。
对美国国内大辩论最大的讽刺是,河内实际上根本就对美军单方面撤军没兴趣。讨论越战的许多文献,对于这一点依然不太了解。直到接近尾声时,河内从未偏离其一贯的标准公式:美军除了要定下不可更改的撤军期限,美国还得承诺在退出时推翻南越政府。它根本就对一厢情愿的美国国会议员提出各种不同的撤军时间表没兴趣理睬,除了它们可以激发美国分化以外。为表示修好之意,在撤军时间表上略作让步,不会使北越改变其立场。依照河内的思考方式,越战的结果将由武力予以解决。它会高高兴兴笑纳各项献礼,但绝不至于让这些影响其交涉立场。反战人士认为,如果美国表现出格外的诚意,河内会变得理性些。这一点,他们大错特错。华府听到的河内种种说辞等于是迂回要求投降:无条件撤军,继则推翻南越现有政府,再以河内傀儡取代,然后当美国不再有牌可打时,就可利用战俘谈判予取予求,榨取美方更进一步退让。
事态发展显示,撤军大辩论象征着越战的转折,显示出政府的许多胜利事实上代价不菲。尼克松坚持其立场,不同意定下撤军期限,除非能换取其他的基本目标。但是,他的条件一旦达成之后,他就必须付出代价,同意全部撤军。南越因而将必须依靠自身力量,抵御美国任何盟国都未曾遭逢的强敌之侵凌,美国从来也未曾要求其他盟国去履行这些条件。美国部队进驻欧洲已有两个世代;朝鲜半岛停火亦由美军保障逾40年。只有在越南,美国迫于内部意见分歧,同意不再驻留任何部队;因此,当她必须保护终于达成的协定之时,已经丧失安全系数。
尼克松分别在1972年1月25日和同年5月8日的两项重要演说中,定下美国的和解条件。这些条件是:由国际监督停火;释放战俘或交代清楚失踪美军的下落、生死;继续提供军事、经济援助给西贡;根据自由选举,由越南各政党去解决南越的政治前途。1972年10月8日,黎德寿接受尼克松的关键方案,河内终于放弃它要求美国与它共谋,在西贡成立共产党政府的条件。它同意停火、释放美军战俘,并且交代清楚作战中失踪美军的生死、下落。阮文绍政府暂不受影响,美国也获同意继续提供军事、经济援助给阮文绍政府。
黎德寿在此之前根本不肯讨论这些条件。因此他发表下述声明,象征着谈判的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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