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89节

〔12〕 相善：交好。

〔13〕 趣舍：向往和舍弃。舍，同“舍”。

〔14〕 自守奇士：自守奇节之士。

〔15〕 徇国家之急：为了国家急难不惜牺牲。徇，徇从，有舍身而从之意。

〔16〕 媒孽（niè聂）：孽，通“糵”；如媒之作介，如曲之作酒，引申作构陷讲。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 〔1〕 ，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 〔2〕 ，与单于 〔3〕 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 〔4〕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 〔5〕 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 〔6〕 ，举引弓之人 〔7〕 。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 〔8〕 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9〕 ，然陵一呼劳 〔10〕 ，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 〔11〕 饮泣，更张空弮 〔12〕 ，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 〔13〕 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14〕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 〔15〕 ，诚欲效其款款 〔16〕 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絶甘分少 〔17〕 ，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 〔18〕 其意，且欲得其当 〔19〕 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 〔20〕 ，功亦足以暴 〔21〕 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 〔22〕 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23〕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 〔24〕 ，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25〕 。拳拳 〔26〕 之忠，终不能自列 〔27〕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 〔28〕 不足以自赎，交游 〔29〕 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 〔30〕 之中，谁可告訴 〔31〕 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 〔32〕 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 〔33〕 ，重为天下观笑 〔34〕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 〔35〕 为俗人言也。

注释

〔1〕 戎马之地：战场。戎，兵戎。王庭：单于居住的地方。

〔2〕 仰亿万之师：李慈铭说，仰即“迎”之省写，古“仰”与“迎”通；王先谦说，《玉篇》“仰”作“向”解。按，李、王两说并通。

〔3〕 单（chán缠）于：匈奴称其君长曰单于。

〔4〕 所杀过当：李陵兵少，所杀的敌人，超过自己的兵数。

〔5〕 旃裘之君长：主要指匈奴的君主，亦即单于，但此句也包括左右贤王。匈奴地域寒冷，多以毛毡皮裘搭帐制衣，因用“旃裘”代称。旃，同“毡”。

〔6〕 左右贤王：匈奴封号最高的贵族。

〔7〕 引弓之人：即能作战的壮丁。

〔8〕 道：道路。

〔9〕 积：堆积。

〔10〕 陵一呼劳：指李陵号召军士不辞辛劳，奋勇作战。

〔11〕 沬（mèi妹）血：血流满面。

〔12〕 弮（quān圈）：弓弦。

〔13〕 觞（shānɡ商）：酒杯。

〔14〕 怡：快乐、高兴。

〔15〕 惨怆怛（dá打）悼：悲戚、哀伤之意。

〔16〕 款款：忠实的样子。

〔17〕 絶甘分少：颜师古说：“自絶甘旨而与众人分之，共其多少也”；宋均说：“少则自絶，甘则分之。”按即好的东西自己不肯先要，分给众人，自愿少得之意。

〔18〕 彼观：即“观彼”之倒装句。

〔19〕 得其当：得到机会。

〔20〕 摧败：指大破匈奴军队。

〔21〕 暴：表白。

〔22〕 指：意旨。

〔23〕 睚眦之辞：诬陷的言论。睚眦（yá zì牙字）：怒目相视的样子。

〔24〕 “以为仆沮贰师”句：贰师，汉武帝李夫人的兄弟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最初派李广利为征匈奴的主力军，令李陵为助军。李广利与匈奴作战没有功绩，而武帝又欲藉出征来提拔他，因之疑心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意在打击贰师。

〔25〕 理：治狱之官。

〔26〕 拳拳：忠谨恳切的样子。

〔27〕 自列：即自陈、自我辩解之意。

〔28〕 财赂：钱财。汉法可用钱赎罪。

〔29〕 交游：朋友。

〔30〕 囹圄（línɡyǔ铃羽）：监狱。

〔31〕 愬：同“诉”，诉说。

〔32〕 隤（tuí颓）：倒塌，败坏。

〔33〕 茸（róng戎）：推置，推往。养蚕的屋子温暖而严密，受宫刑的人怕风，须居住在这种屋子里才安全，故称蚕室。

〔34〕 重（chónɡ虫）：更加。观笑：见笑。

〔35〕 一二：即一一、逐一之意。


仆之先人 〔1〕 ，非有剖符丹书 〔2〕 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 〔3〕 ，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 〔4〕 ，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 〔5〕 ，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6〕 。太上不辱先 〔7〕 ，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 〔8〕 ，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 〔9〕 受辱，其次易服 〔10〕 受辱，其次关木索 〔11〕 、被棰楚 〔12〕 受辱，其次剔 〔13〕 毛发、婴金铁 〔14〕 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 〔15〕 受辱，最下腐刑 〔16〕 ，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 〔17〕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阱槛 〔18〕 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19〕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 〔20〕 ，削木为吏，议不对 〔21〕 ，定计于鲜 〔22〕 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 〔23〕 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 〔24〕 ，视徒隶则心惕息 〔25〕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 〔26〕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 〔27〕 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 〔28〕 ，拘于羑里 〔29〕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30〕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31〕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 〔32〕 ，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33〕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 〔34〕 ；季布为朱家钳奴 〔35〕 ；灌夫受辱于居室 〔36〕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 〔37〕 加，不能引决自裁 〔38〕 ，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 〔39〕 ，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40〕 ，审 〔41〕 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 〔42〕 ，以稍陵夷 〔43〕 ，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 〔44〕 ，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 〔45〕 ，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46〕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狐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47〕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48〕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 〔49〕 ，何至自沉溺缧绁 〔50〕 之辱哉！且夫臧获 〔51〕 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 〔52〕 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 〔53〕 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注释

〔1〕 先：先人，指去世的父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