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209节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 〔1〕 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灭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枪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不絶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 〔2〕 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 〔3〕 曰：“成周 〔4〕 既成，迁殷顽民 〔5〕 。”而后之论者，谓于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 〔6〕 ，邻女詈人 〔7〕 ，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是 〔8〕 ！呜呼！可感也哉！
注释
〔1〕 梯冲：云梯和冲车，攻城具。
〔2〕 无虑：意即无须计虑就可知道，即大约。
〔3〕 《尚书·序》：指《尚书·多士》篇序。
〔4〕 成周：古地名。西周成王时，周公旦筑城于此。古城在今河南省洛阳东北。
〔5〕 迁殷顽民：西周灭殷后，建东都（成周）于洛邑，把殷民迁到这里，以防止他们反抗。
〔6〕 跖犬吠尧：跖，古大盗名。尧，古代传说中的贤明帝王。《战国策·齐策》：“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其非主也。”
〔7〕 邻女詈（lì力）人：《战国策·秦策》：“楚人有两妻者，人誂其长者，长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誂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曰：‘取长者。’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詈，咒骂。誂，引诱。本文引以上两个故事，在于说明各为其主的意思。
〔8〕 微：卑贱。“微夫应元”四句意思是说：阎应元地位虽卑微，但建立的功业却如此卓越。 （刘忆萱 注）
方苞
方苞（一六六八——一七四九），字灵皋，号望溪，清代桐城县（在安徽省）人。历官内阁学士、礼部右侍郎。他是桐城派散文的创始者，讲求文章的义法，主张文章要有物有序，认为文章的思想内容要通经明道；很讲究用辞的雅洁，以韩愈、欧阳修的散文为规模。着有《望溪集》等书行世。
狱中杂记
清康熙五十年（一七一一），方苞因为收藏了同乡戴名世的文集《南山集》的木版，这部书里有讽刺清王朝的文字，戴名世被杀，方苞也受株连被捕下狱。
这篇杂记是记述他在狱中的见闻，文中通过许多确凿的事实，揭露了清代监狱中官吏贪赃枉法，坏人逍遥法外，无辜者负屈含冤的真相。也能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封建时代“司法”制度的罪恶和黑暗。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 〔1〕 狱，见死而由窦 〔2〕 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 〔3〕 令杜君者，作 〔4〕 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十数人。”余叩所以 〔5〕 ，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 〔6〕 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 〔7〕 。禁卒居中央，牖其前 〔8〕 以通明，屋极 〔9〕 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 〔10〕 常二百余。每薄暮 〔11〕 下管键 〔12〕 ，矢溺 〔13〕 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 〔14〕 ；又隆冬 〔15〕 ，贫者席地 〔16〕 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 〔17〕 。狱中成法，质明启钥 〔18〕 。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 〔19〕 ，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 〔20〕 、杀人重囚，气杰旺 〔21〕 ，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 〔22〕 。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 〔23〕 。”
余曰：“京师有京兆狱 〔24〕 ，有五城御史司坊 〔25〕 ，何刑部系囚之多至此？”
注释
〔1〕 刑部：清代最高的司法机关。
〔2〕 窦：指监狱墙上打开的小洞。
〔3〕 洪洞：县名，在山西省。
〔4〕 作：站起来。
〔5〕 叩所以：询问原因。
〔6〕 遘者：染上病的。遘，遭受。
〔7〕 “狱中为老监者四”两句：监狱内分为四个老监，每一老监有五个牢房。
〔8〕 牖其前：在他房子的前面（墙上）开个窗户。
〔9〕 屋极：房顶。
〔10〕 系囚：关押犯人。
〔11〕 薄暮：黄昏。
〔12〕 下管键：锁上门。管键，锁。
〔13〕 矢溺：大便小便。
〔14〕 相薄：相夹杂。
〔15〕 隆冬：深冬时节。
〔16〕 席地：就地。
〔17〕 鲜不疫矣：极少不得病的了。鲜，少。
〔18〕 成法：老制度。质明启钥：天大明了才开锁。质明，天正亮的时候。
〔19〕 并踵顶：头和头脚和脚靠在一起。无可旋避：没有办法避开。
〔20〕 积贼：窃案累积的贼。
〔21〕 气杰旺：精力旺盛。
〔22〕 或随有瘳：或者染上了病，接着就痊愈了。瘳，愈。
〔23〕 “其骈死”两句：那些接连死去的都是轻罪入狱和被牵连作证按法律不应判罪的人。骈，并列。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 〔2〕 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 〔3〕 曰：“成周 〔4〕 既成，迁殷顽民 〔5〕 。”而后之论者，谓于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 〔6〕 ，邻女詈人 〔7〕 ，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是 〔8〕 ！呜呼！可感也哉！
注释
〔1〕 梯冲：云梯和冲车，攻城具。
〔2〕 无虑：意即无须计虑就可知道，即大约。
〔3〕 《尚书·序》：指《尚书·多士》篇序。
〔4〕 成周：古地名。西周成王时，周公旦筑城于此。古城在今河南省洛阳东北。
〔5〕 迁殷顽民：西周灭殷后，建东都（成周）于洛邑，把殷民迁到这里，以防止他们反抗。
〔6〕 跖犬吠尧：跖，古大盗名。尧，古代传说中的贤明帝王。《战国策·齐策》：“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其非主也。”
〔7〕 邻女詈（lì力）人：《战国策·秦策》：“楚人有两妻者，人誂其长者，长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誂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曰：‘取长者。’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詈，咒骂。誂，引诱。本文引以上两个故事，在于说明各为其主的意思。
〔8〕 微：卑贱。“微夫应元”四句意思是说：阎应元地位虽卑微，但建立的功业却如此卓越。 （刘忆萱 注）
方苞
方苞（一六六八——一七四九），字灵皋，号望溪，清代桐城县（在安徽省）人。历官内阁学士、礼部右侍郎。他是桐城派散文的创始者，讲求文章的义法，主张文章要有物有序，认为文章的思想内容要通经明道；很讲究用辞的雅洁，以韩愈、欧阳修的散文为规模。着有《望溪集》等书行世。
狱中杂记
清康熙五十年（一七一一），方苞因为收藏了同乡戴名世的文集《南山集》的木版，这部书里有讽刺清王朝的文字，戴名世被杀，方苞也受株连被捕下狱。
这篇杂记是记述他在狱中的见闻，文中通过许多确凿的事实，揭露了清代监狱中官吏贪赃枉法，坏人逍遥法外，无辜者负屈含冤的真相。也能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封建时代“司法”制度的罪恶和黑暗。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 〔1〕 狱，见死而由窦 〔2〕 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 〔3〕 令杜君者，作 〔4〕 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十数人。”余叩所以 〔5〕 ，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 〔6〕 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 〔7〕 。禁卒居中央，牖其前 〔8〕 以通明，屋极 〔9〕 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 〔10〕 常二百余。每薄暮 〔11〕 下管键 〔12〕 ，矢溺 〔13〕 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 〔14〕 ；又隆冬 〔15〕 ，贫者席地 〔16〕 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 〔17〕 。狱中成法，质明启钥 〔18〕 。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 〔19〕 ，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 〔20〕 、杀人重囚，气杰旺 〔21〕 ，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 〔22〕 。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 〔23〕 。”
余曰：“京师有京兆狱 〔24〕 ，有五城御史司坊 〔25〕 ，何刑部系囚之多至此？”
注释
〔1〕 刑部：清代最高的司法机关。
〔2〕 窦：指监狱墙上打开的小洞。
〔3〕 洪洞：县名，在山西省。
〔4〕 作：站起来。
〔5〕 叩所以：询问原因。
〔6〕 遘者：染上病的。遘，遭受。
〔7〕 “狱中为老监者四”两句：监狱内分为四个老监，每一老监有五个牢房。
〔8〕 牖其前：在他房子的前面（墙上）开个窗户。
〔9〕 屋极：房顶。
〔10〕 系囚：关押犯人。
〔11〕 薄暮：黄昏。
〔12〕 下管键：锁上门。管键，锁。
〔13〕 矢溺：大便小便。
〔14〕 相薄：相夹杂。
〔15〕 隆冬：深冬时节。
〔16〕 席地：就地。
〔17〕 鲜不疫矣：极少不得病的了。鲜，少。
〔18〕 成法：老制度。质明启钥：天大明了才开锁。质明，天正亮的时候。
〔19〕 并踵顶：头和头脚和脚靠在一起。无可旋避：没有办法避开。
〔20〕 积贼：窃案累积的贼。
〔21〕 气杰旺：精力旺盛。
〔22〕 或随有瘳：或者染上了病，接着就痊愈了。瘳，愈。
〔23〕 “其骈死”两句：那些接连死去的都是轻罪入狱和被牵连作证按法律不应判罪的人。骈，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