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175节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 〔4〕 ，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 〔5〕 ，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 〔6〕 ，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 〔7〕 。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 〔8〕 。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勩� 〔9〕 ，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 〔10〕 ，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 〔11〕 岁，侯守淄川 〔12〕 。闻金人犯京师 〔13〕 ，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 〔14〕 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 〔15〕 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 〔16〕 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17〕 。青州故地 〔18〕 ，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注释
〔1〕 屏居乡里十年：徽宗大观元年（一一○七）三月，赵挺之罢相，不久逝世。清照夫妇从此隐居乡里，达十年之久。
〔2〕 连守两郡：从宣和初（约一一二○）到靖康元年（一一二六）赵明诚连任莱州、淄州太守。
〔3〕 铅椠（qiàn欠）：即校刻书籍。铅，铅粉，涂错字。椠，削木为牍，即印书之木版。
〔4〕 簿甲乙：意即编订目録。
〔5〕 请钥上簿关：谨慎地取下挂在书橱锁钥上的书目索引簿册。
〔6〕 惩责：责备书收藏得不好。揩完涂改：将损污的地方涂抹干净，楷书补正。
〔7〕 憀栗：兢兢业业，唯恐书有损坏。
〔8〕 “食去重肉”两句：意即节衣缩食。重肉，第二道荤菜。重采，第二件绸衣。
〔9〕 劊╳án完）阙：磨损或脱落。
〔10〕 “意会心谋”两句：意所注，心所想，目所视，精神所贯注，都在书上。
〔11〕 靖康丙午：宋钦宗靖康元年（一一二六）。
〔12〕 淄川：今山东淄川。
〔13〕 京师：汴京，在河南开封。
〔14〕 建炎丁未：南宋高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
〔15〕 长物：多余之物。
〔16〕 监本：国子监印行的书。
〔17〕 建康：今南京市。
〔18〕 青州：今山东省益都。“地”，一作“第”。
建炎戊申 〔1〕 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 〔2〕 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 〔3〕 ，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 〔4〕 ，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 〔5〕 ，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 〔6〕 ，呼曰：“如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 〔7〕 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 〔8〕 ，病痁 〔9〕 。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 〔10〕 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 〔11〕 。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絶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12〕 。
葬毕，顾四维，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 〔13〕 ，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时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烟云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注释
〔1〕 建炎戊申：建炎二年（一一二八）。
〔2〕 己酉：建炎三年（一一二九）。
〔3〕 芜湖：县名，属安徽省。姑孰：溪名。
〔4〕 湖州：旧府名，属浙江省。
〔5〕 岸巾：犹“岸帻”，帻以覆额，露额的称岸帻。
〔6〕 意甚恶：情绪不佳。
〔7〕 宗器：古代帝王诸侯的宗庙礼乐之器，这里指拓本。
〔8〕 行在：帝王行宫所在地。
〔9〕 痁（shān山）：疟疾。
〔10〕 柴胡、黄芩：均去热性寒的药。
〔11〕 病危在膏肓（huānɡ荒）：不治之症。
〔12〕 分香卖履：魏武帝曹操，临终时遗令说：“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无分香卖履之意：指赵明诚殁时，毫无琐屑遗嘱，不作儿女牵恋之态。
〔13〕 分遣六宫：建炎三年七月，隆裕太后逃往洪州（今江西南昌），分遣六宫即指此。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 〔1〕 ，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 〔2〕 ，之剡，出睦 〔3〕 ，又弃衣被走黄岩 〔4〕 ，顾舟入海，奔行朝 〔5〕 。时驻跸章安 〔6〕 ，从御舟海道之温，又至越 〔7〕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 〔8〕 ，遂之衢 〔9〕 。绍兴辛亥 〔10〕 春三月，复赴越。壬子 〔11〕 ，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 〔12〕 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 〔13〕 之语，或传有密论列者 〔14〕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 〔15〕 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 〔16〕 ，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 〔17〕 ，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予悲恸不欲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 〔18〕 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注释
〔1〕 叵（pǒ笸）：不可。勅局删定官：司删定敕命之官，属尚书省。
〔2〕 台：台州，属浙江省。建炎四年（一一三○）正月台州守臣晁公为弃城逃走。
〔3〕 剡（shàn善）：在今浙江省嵊县西南。睦：属浙江省建德。
〔4〕 黄岩：浙江省黄岩。
〔5〕 行朝：皇帝临时朝见处。
至靖康丙午 〔11〕 岁，侯守淄川 〔12〕 。闻金人犯京师 〔13〕 ，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 〔14〕 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 〔15〕 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 〔16〕 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17〕 。青州故地 〔18〕 ，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注释
〔1〕 屏居乡里十年：徽宗大观元年（一一○七）三月，赵挺之罢相，不久逝世。清照夫妇从此隐居乡里，达十年之久。
〔2〕 连守两郡：从宣和初（约一一二○）到靖康元年（一一二六）赵明诚连任莱州、淄州太守。
〔3〕 铅椠（qiàn欠）：即校刻书籍。铅，铅粉，涂错字。椠，削木为牍，即印书之木版。
〔4〕 簿甲乙：意即编订目録。
〔5〕 请钥上簿关：谨慎地取下挂在书橱锁钥上的书目索引簿册。
〔6〕 惩责：责备书收藏得不好。揩完涂改：将损污的地方涂抹干净，楷书补正。
〔7〕 憀栗：兢兢业业，唯恐书有损坏。
〔8〕 “食去重肉”两句：意即节衣缩食。重肉，第二道荤菜。重采，第二件绸衣。
〔9〕 劊╳án完）阙：磨损或脱落。
〔10〕 “意会心谋”两句：意所注，心所想，目所视，精神所贯注，都在书上。
〔11〕 靖康丙午：宋钦宗靖康元年（一一二六）。
〔12〕 淄川：今山东淄川。
〔13〕 京师：汴京，在河南开封。
〔14〕 建炎丁未：南宋高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
〔15〕 长物：多余之物。
〔16〕 监本：国子监印行的书。
〔17〕 建康：今南京市。
〔18〕 青州：今山东省益都。“地”，一作“第”。
建炎戊申 〔1〕 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 〔2〕 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 〔3〕 ，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 〔4〕 ，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 〔5〕 ，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 〔6〕 ，呼曰：“如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 〔7〕 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 〔8〕 ，病痁 〔9〕 。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 〔10〕 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 〔11〕 。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絶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12〕 。
葬毕，顾四维，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 〔13〕 ，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时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烟云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注释
〔1〕 建炎戊申：建炎二年（一一二八）。
〔2〕 己酉：建炎三年（一一二九）。
〔3〕 芜湖：县名，属安徽省。姑孰：溪名。
〔4〕 湖州：旧府名，属浙江省。
〔5〕 岸巾：犹“岸帻”，帻以覆额，露额的称岸帻。
〔6〕 意甚恶：情绪不佳。
〔7〕 宗器：古代帝王诸侯的宗庙礼乐之器，这里指拓本。
〔8〕 行在：帝王行宫所在地。
〔9〕 痁（shān山）：疟疾。
〔10〕 柴胡、黄芩：均去热性寒的药。
〔11〕 病危在膏肓（huānɡ荒）：不治之症。
〔12〕 分香卖履：魏武帝曹操，临终时遗令说：“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无分香卖履之意：指赵明诚殁时，毫无琐屑遗嘱，不作儿女牵恋之态。
〔13〕 分遣六宫：建炎三年七月，隆裕太后逃往洪州（今江西南昌），分遣六宫即指此。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 〔1〕 ，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 〔2〕 ，之剡，出睦 〔3〕 ，又弃衣被走黄岩 〔4〕 ，顾舟入海，奔行朝 〔5〕 。时驻跸章安 〔6〕 ，从御舟海道之温，又至越 〔7〕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 〔8〕 ，遂之衢 〔9〕 。绍兴辛亥 〔10〕 春三月，复赴越。壬子 〔11〕 ，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 〔12〕 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 〔13〕 之语，或传有密论列者 〔14〕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 〔15〕 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 〔16〕 ，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 〔17〕 ，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予悲恸不欲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 〔18〕 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注释
〔1〕 叵（pǒ笸）：不可。勅局删定官：司删定敕命之官，属尚书省。
〔2〕 台：台州，属浙江省。建炎四年（一一三○）正月台州守臣晁公为弃城逃走。
〔3〕 剡（shàn善）：在今浙江省嵊县西南。睦：属浙江省建德。
〔4〕 黄岩：浙江省黄岩。
〔5〕 行朝：皇帝临时朝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