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155节

陆龟蒙

陆龟蒙（？——八八一），字鲁望，晚唐时期姑苏（江苏省苏州）人。为人傲岸自负，曾举进士，不第，便终身不再应试。曾任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松江（今江苏省松江）甫里，自号甫里先生、江湖散人、天随子等。他很关心社会现实，诗文之中，经常表示出他对现实的不满情绪，尤其是他的小品文，笔锋辛辣犀利，含义深刻，直刺时弊，是晚唐散文中的优秀作品。

他和同时的现实主义诗人皮日休的友谊很深，往来唱和，世称“皮陆”。所著有《笠泽丛书》、《甫里集》等。


野庙碑

这是一篇讽刺封建统治阶级的优秀的杂文。作者怀着激情，运用映衬推比的手法，淋漓尽致地勾勒出了贪官恶吏们的狰狞面目，揭露了统治者迫害人民的深重罪恶。同时，也批判了封建社会里神权对人民的压迫。

文章语言犀利，讽刺辛辣，形象鲜明，表现了作者对人民的同情和善于写小品文的技巧。

碑者，悲也 〔1〕 。古者悬而窆，用木 〔2〕 ，后人书之以表其功德 〔3〕 ；因留之不忍去 〔4〕 ，碑之名由是而得。自秦、汉以降 〔5〕 ，生而有功德政事者，亦碑之，而又易之以石，失其称矣 〔6〕 。余之碑野庙也，非有政事功德可纪，直悲夫甿竭其力 〔7〕 ，以奉无名之土木而已矣。

瓯越间，好事鬼 〔8〕 ，山椒 〔9〕 水滨，多淫祀 〔10〕 。其庙貌 〔11〕 有雄而毅、黝而硕 〔12〕 者，则曰将军；有温而愿 〔13〕 、哲而少 〔14〕 者，则曰某郎；有媪 〔15〕 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妇而容艳者，则曰姑。其居处则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级 〔16〕 ，左右老木，攒植森拱 〔17〕 ，萝茑翳 〔18〕 于上，鸱鸮室 〔19〕 其间。车马徒隶 〔20〕 ，丛杂怪状。农作之 〔21〕 ，甿怖之，走畏恐后，大者椎牛 〔22〕 ，次者击豕 〔23〕 ，小不下鸡犬鱼菽之荐 〔24〕 ，牲酒之奠 〔25〕 。缺于家可也，缺于神不可也。一日懈怠，祸亦随作，耋孺 〔26〕 畜牧栗栗然，疾病死丧，甿不曰适丁其时 〔27〕 也，而自惑其生，悉归之于神 〔28〕 。

注释

〔1〕 碑者，悲也：碑这个东西，是表示人们的悲哀的。

〔2〕 悬：挂下去。窆（biǎn匾）：下葬。木：像石碑样的木板。下葬时，把棺柩放在木板（碑）上，用绳子系住木板，从上往下放到墓穴里。

〔3〕 “后人”句：子孙们在所用的木板上写上文字，表彰死者生前的功德。后人，指死者的子孙后代。

〔4〕 “因留”句：便把写了字的木板留下，不忍撤去。

〔5〕 以降：以下。

〔6〕 失其称矣：失去原称为碑（悲）的含义了。

〔7〕 直：只。甿（ménɡ蒙）：田民，即农民。竭其力：尽他全部力量。

〔8〕 好事鬼：喜欢信鬼，祭祀鬼。

〔9〕 山椒（jiāo交）：山顶。

〔10〕 多淫祀：有许多不正当的祭祀。《礼·曲礼》：“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

〔11〕 庙貌：庙中偶像。

〔12〕 黝而硕：黑而高大。

〔13〕 温而愿：温和谨善。

〔14〕 哲而少：聪明而年少。哲，一作“晳”。

〔15〕 媪：对年老妇女的尊称。

〔16〕 “峻之”句：台阶砌得很高。峻，高。陛，阶。级，阶次。

〔17〕 攒植：聚植，即树木稠密。森拱：高大合抱，指树木古老高大。

〔18〕 萝、茑（niǎo鸟）：均植物名，蔓延攀附他物（如墙壁、树木）以生。翳：遮蔽。

〔19〕 鸱鸮：凶鸟，即俗称之夜猫子或猫头鹰。室：作动词用，筑巢。

〔20〕 车马徒隶：指泥木塑雕的车马仆从。徒，从者。隶，皂隶。

〔21〕 农作之：农民雕塑了它们。

〔22〕 椎牛：杀牛。

〔23〕 击豕：宰猪。

〔24〕 菽：豆类总名。荐：献。

〔25〕 牲酒之奠：用三牲、酒礼祭祀庙神。牲，供宴飨的家畜。奠，祭。

〔26〕 耋（dié谍）：老人。《尔雅·释言》注：“耋，老也，八十曰耋。”孺：小孩。

〔27〕 适丁其时：恰好碰上那时会。丁，遭遇。

〔28〕 “自惑”两句：意即对自己的得以生存，是迷惑的，以为完全由神来决定。


虽然，若以古言之，则戾；以今言之，则庶乎神之不足过也 〔1〕 ！何者？岂不以 〔2〕 生能御大灾，捍大患，其死也，则血食 〔3〕 于生人。无名之土木，不当与御灾捍患者为比，是戾于古也明矣。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温愿而少者有之，升阶级，坐堂筵，耳弦匏 〔4〕 ，口粱肉 〔5〕 ，载车马，拥徒隶者，皆是也。解民之悬，清民之暍 〔6〕 ，未尝贮 〔7〕 于胸中。民之当奉者，一日懈怠，则发悍吏，肆淫刑，殴之以就事；较 〔8〕 神之祸福，孰为轻重哉！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天下之忧 〔9〕 ，当报国之日，则恛挠脆怯 〔10〕 ，颠踬窜踣 〔11〕 ，乞为囚虏之不暇，此乃缨弁言语之土木耳 〔12〕 ，又何责其真土木也！故曰，以今言之，则庶乎神之不足过也。既而为诗，以乱 〔13〕 其末：

土木其形，窃吾民之酒牲，固无以名 〔14〕 ；土木其智，窃吾君之禄位，如何可议？禄位颀颀 〔15〕 ，酒牲甚微，神之飨也，孰云其非。视吾之碑，知斯文之孔悲 〔16〕 。

注释

〔1〕 “若以”四句：如果在古代来说，这些神是有罪的；但以现在来说，则神也没什么可责难的了。戾，罪。过，动词，责难。

〔2〕 以：因为。

〔3〕 血食：鬼神受牲牢之享祭。

〔4〕 弦：琴、瑟等带弦的乐器。匏：《周礼·春官·大师》注：“匏，笙也。”耳弦匏：即听着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