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137节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 〔1〕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2〕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3〕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4〕 ；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5〕 。亭长 〔6〕 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7〕 ，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 〔8〕 。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9〕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10〕 。寄身锋刃，腷臆谁诉 〔11〕 ？秦汉而还，多事四夷 〔12〕 ；中州耗斁 〔13〕 ，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 〔14〕 。文教失宣 〔15〕 ，武臣用奇 〔16〕 ；奇兵 〔17〕 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18〕 。鸣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 〔19〕 。主将骄敌，期门受战 〔20〕 。野竖旄旗，川回组练 〔21〕 。法重心骇，威尊命贱 〔22〕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 〔23〕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24〕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25〕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 〔26〕 ；积雪没胫 〔27〕 ，坚冰在须；鸷鸟休巢 〔28〕 ，征马踟蹰；缯纩 〔29〕 无瘟，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 〔30〕 ，凭陵杀气 〔31〕 ，以相剪屠。径截辎重 〔32〕 ，横攻士卒；都尉 〔33〕 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34〕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35〕 ！鼓衰兮力尽 〔36〕 ，矢竭兮弦絶，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 〔37〕 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 〔38〕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39〕 ，魂魄结兮天沉沉 〔40〕 ，鬼神聚兮云幂幂 〔41〕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注释

〔1〕 浩浩：辽阔貌。平沙：平旷的沙漠，此指旷野。无垠（yín银）：无边。敻（xiònɡ凶，去声）：远。

〔2〕 萦（yínɡ迎）带：弯弯曲曲像带子。纠纷：交错杂乱。

〔3〕 曛：昏黄。

〔4〕 蓬（pénɡ朋）：草名，枯后根断，随风乱飞，又名飞蓬。凛若霜晨：寒气凛冽像落霜的早晨。

〔5〕 鸟飞不下，兽铤（tǐnɡ挺）亡群：鸟类惊飞不停，兽类疾走失群。

〔6〕 亭长：秦汉制度，十里一亭，设亭长一人，掌管捕劾盗贼。唐代的亭长是一种管治安和传达禁令的地方小吏。

〔7〕 三军：周制天子可拥兵六军，诸侯大国可拥兵三军，每军一万二千五百人。这里“三军”一词，是军队的通称。

〔8〕 齐魏、荆韩：荆，楚国。齐、魏、楚、韩，为战国七雄之四国，这里泛指战国时代。徭戍（yáo shù遥束）：服徭役去守边地。召募：招募兵员。这是说战国时代为徭役守边而招募兵员。

〔9〕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清晨在沙塞草原放牧战马，深夜要渡过结冰的河流。二句言劳役守边不分昼夜寒暑。

〔10〕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离家既远，时间又长，不知归途何处。

〔11〕 寄身锋刃：暂时存身于锋利的刀刃之间，指处于危险的境地。腷（bì必）臆谁诉：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

〔12〕 四夷：指四方外族，本书时有“夷”、“蛮”、“狄”、“戎”等字，皆古代汉族统治阶级对外族或中原以外地区的辱称，有轻视意。古代文人相袭沿用，需注意批判。下同。“秦汉”两句：秦汉以来，四方边境军事活动频繁。

〔13〕 中州：中原，指黄河下流汉族居住地区。耗斁（dù妒）：遭受损耗破坏。

〔14〕 戎夏：外戎中夏，指中原及四境各族人民。王师：帝王的军队。

〔15〕 文教：指古代用以统治天下的礼乐等典章制度。失宣：不再宣扬提倡。

〔16〕 武臣：武人，武将。用奇：以奇用兵。奇，指奇诡之计。

〔17〕 奇兵：出人不意加以袭击的军队。

〔18〕 王道：指仁义礼乐等统治天下的法则。迂阔：迂远不切实际。全句意即：王道被认为是迂阔不切实际而不再提倡。

〔19〕 振漠：振起沙漠。胡兵：西方北方民族的军队。伺便：乘北风振漠之便入侵。

〔20〕 骄敌：骄惰轻敌。期门：军门。因骄敌，故敌人袭至营门时才被迫仓皇应战。

〔21〕 旄旗：各种旗帜的总称，引指军旗。野竖旄旗：指原野上驻扎许多营垒。组练：战袍。川回组练：指平川上来回奔驰着许多战士。

〔22〕 “法重”两句：谓军法重，军威严峻；战士心里骇怕，不能不轻贱生命以奉法。

〔23〕 入面：扑面。

〔24〕 “主客”两句：主客两军相互搏斗，战鼓齐鸣，山川也被震得头昏眼花。眩（xuàn渲），眼花。

〔25〕 “声析”两句：声势有如江河奔泻，雷电轰鸣。

〔26〕 至若：至于。穷阴凝闭：穷（严）冬天阴，彤云凝聚密闭。海隅：海角，犹天涯海角，指边疆战地。凛冽海隅：海隅寒气凛冽。

〔27〕 胫（jìnɡ静）：小腿。

〔28〕 鸷鸟休巢：鹰鹯之类凶猛的鸟休于巢中不出。

〔29〕 缯（zēnɡ增）：丝织品的总称。纩（kuànɡ况）：绵絮。缯纩：指丝绵做成的衣服。

〔30〕 天假强胡：天藉强胡以方便。

〔31〕 凭陵：凭借。杀气：肃杀之气，指严寒的天气。

〔32〕 径截：恣意截击。辎（zī资）重：军用物资的统称。

〔33〕 都尉：武官名，即副将、侍卫官之类。

〔34〕 窟（kū哭）：孔穴。

〔35〕 胜（shēnɡ生）言：尽言。可胜言哉：岂可尽言呢？有惨不忍言的意思。

〔36〕 鼓衰兮力尽：：指挥战斗的鼓声衰弱下去，战士已经精疲力尽。

〔37〕 蹙（cù促）：迫近，接触。

〔38〕 砾（lì力）：比沙大的小石子。沙砾：指沙漠、荒野。

〔39〕 淅淅：萧瑟凄凉。

〔40〕 沉沉：昏暗无光。

〔41〕 幂幂（mì密）：阴森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