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113节
归去来兮辞并序
本篇作于公元四○五年，时陶渊明年四十一岁，正当他辞彭泽令归田之初。作品中叙述了作者辞官归田园时途中的心情和到家后的生活意趣。表示他不愿受官场生活的束缚，不愿和一般庸俗的官僚相处，但也流露了人生无常、听天安命的消极思想。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 〔1〕 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 〔2〕 。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3〕 。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 〔4〕 。家叔 〔5〕 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 〔6〕 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 〔7〕 ，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 〔8〕 。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9〕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10〕 。尝从人事 〔11〕 ，皆口腹自役 〔12〕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 〔13〕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 〔14〕 ，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15〕 。乙巳岁 〔16〕 十一月也。
注释
〔1〕 缾：同“瓶”。
〔2〕 “生生所资”两句：生生，犹养生。术，办法。维持生计所需的一切，没有办法解决。
〔3〕 长吏：旧时通称地位较高的官吏（或县官），这里指县令。脱然：喜貌。《淮南子·精神训》：“则脱然而喜矣。”有怀：有所欲。靡途：缺乏门路。靡，无。
〔4〕 “会有四方之事”两句：晋安帝元兴三年（四○四），刘敬宣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守浔阳。陶渊明便做了刘幕下的参军。第二年春天，刘上表讲解职，陶渊明便去京都替刘上表。刘去职后，渊明也便罢归。这里可能即指此事。会，恰好。四方，《论语·子路》：“使于四方”，就是奉使出外。诸侯，指江州刺史。惠爱为德，有恩德。
〔5〕 家叔：陶渊明的叔父陶夔，夔曾官太常。
〔6〕 惮：怕。
〔7〕 彭泽：在今江西省湖口东。公田之利：公家田亩的收成，指俸禄。
〔8〕 少日：没有多少天。眷然有归欤之情：怀念故里，产生归田的心情。眷然，状怀念。
〔9〕 矫厉：勉强克制，以志节来策励自己。得：能。
〔10〕 违己：违背自己平素的志愿。交病：身心都感痛苦。
〔11〕 尝从人事：曾经出仕。
〔12〕 口腹自役：为了衣食而做官。役，驱使。
〔13〕 一稔：一年。谷熟叫稔，一稔即收成一次。敛裳宵逝：收拾行装，当晚就辞官而去。
〔14〕 寻：不久。程氏妹：陶渊明之妹，嫁给程姓。骏奔：像快马似的去奔丧。
〔15〕 因事：这里的“事”，是指他后悔出来做官和程氏妹的死去。顺心：即任性而行。全句说：由于程氏妹的死，使他立即任性地弃官而去。命篇：即名篇，为文章名题。归去来兮：回去啊。来，表趋向；兮，啊。
〔16〕 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四○五）。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 〔1〕 ，奚 〔2〕 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 〔3〕 ，知来者之可追 〔4〕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 〔5〕 ，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 〔6〕 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7〕 。乃瞻衡宇 〔8〕 ，载 〔9〕 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 〔10〕 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 〔11〕 以自酌，眄 〔12〕 庭柯 〔13〕 以怡颜 〔14〕 。倚南窗以寄傲 〔15〕 ，审容膝 〔16〕 之易安。园日涉 〔17〕 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 〔18〕 ，时矫首 〔19〕 而遐观 〔20〕 。云无心以出岫 〔21〕 ，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 〔22〕 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23〕 。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絶游。世与我而相违 〔24〕 ，复驾言兮焉求 〔25〕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26〕 。或命巾车 〔27〕 ，或棹孤舟。既窈窕 〔28〕 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 〔29〕 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30〕 ！
已矣乎！寓形宇内 〔31〕 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32〕 ！胡为乎遑遑 〔33〕 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 〔34〕 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35〕 。登东皋 〔36〕 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 〔37〕 ，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
〔1〕 既自以心为形役：形，肉体。既然自愿使心灵受形体的奴役。指为了免受饥寒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志愿去做官。
〔2〕 奚：何。
〔3〕 谏：犹改正。
〔4〕 追：犹挽救。
〔5〕 扬：飘动。
〔6〕 征夫：行人。
〔7〕 熹微：天尚未大亮。熹，光亮。
〔8〕 衡宇：简陋的屋宇。衡，衡门，横木为门，极言简陋。
〔9〕 载：又，一面。
〔10〕 三径：汉蒋诩在王莽时免官回家，在院子里竹林下开三径。这里的三径，指庭园间的小路。
〔11〕 觞：酒杯。
〔12〕 眄：斜视。
〔13〕 庭柯：庭中树木。
〔14〕 怡颜：愉悦神情。
〔15〕 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
〔16〕 容膝：地方狭小，仅足容膝。
〔17〕 涉：涉足，走到。
〔18〕 策：拄着。扶老：拐杖。流憩：随地休息。
〔19〕 矫首：抬头。
〔20〕 遐观：远望。
〔21〕 岫：山峰。
本篇作于公元四○五年，时陶渊明年四十一岁，正当他辞彭泽令归田之初。作品中叙述了作者辞官归田园时途中的心情和到家后的生活意趣。表示他不愿受官场生活的束缚，不愿和一般庸俗的官僚相处，但也流露了人生无常、听天安命的消极思想。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 〔1〕 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 〔2〕 。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3〕 。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 〔4〕 。家叔 〔5〕 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 〔6〕 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 〔7〕 ，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 〔8〕 。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9〕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10〕 。尝从人事 〔11〕 ，皆口腹自役 〔12〕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 〔13〕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 〔14〕 ，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15〕 。乙巳岁 〔16〕 十一月也。
注释
〔1〕 缾：同“瓶”。
〔2〕 “生生所资”两句：生生，犹养生。术，办法。维持生计所需的一切，没有办法解决。
〔3〕 长吏：旧时通称地位较高的官吏（或县官），这里指县令。脱然：喜貌。《淮南子·精神训》：“则脱然而喜矣。”有怀：有所欲。靡途：缺乏门路。靡，无。
〔4〕 “会有四方之事”两句：晋安帝元兴三年（四○四），刘敬宣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守浔阳。陶渊明便做了刘幕下的参军。第二年春天，刘上表讲解职，陶渊明便去京都替刘上表。刘去职后，渊明也便罢归。这里可能即指此事。会，恰好。四方，《论语·子路》：“使于四方”，就是奉使出外。诸侯，指江州刺史。惠爱为德，有恩德。
〔5〕 家叔：陶渊明的叔父陶夔，夔曾官太常。
〔6〕 惮：怕。
〔7〕 彭泽：在今江西省湖口东。公田之利：公家田亩的收成，指俸禄。
〔8〕 少日：没有多少天。眷然有归欤之情：怀念故里，产生归田的心情。眷然，状怀念。
〔9〕 矫厉：勉强克制，以志节来策励自己。得：能。
〔10〕 违己：违背自己平素的志愿。交病：身心都感痛苦。
〔11〕 尝从人事：曾经出仕。
〔12〕 口腹自役：为了衣食而做官。役，驱使。
〔13〕 一稔：一年。谷熟叫稔，一稔即收成一次。敛裳宵逝：收拾行装，当晚就辞官而去。
〔14〕 寻：不久。程氏妹：陶渊明之妹，嫁给程姓。骏奔：像快马似的去奔丧。
〔15〕 因事：这里的“事”，是指他后悔出来做官和程氏妹的死去。顺心：即任性而行。全句说：由于程氏妹的死，使他立即任性地弃官而去。命篇：即名篇，为文章名题。归去来兮：回去啊。来，表趋向；兮，啊。
〔16〕 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四○五）。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 〔1〕 ，奚 〔2〕 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 〔3〕 ，知来者之可追 〔4〕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 〔5〕 ，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 〔6〕 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7〕 。乃瞻衡宇 〔8〕 ，载 〔9〕 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 〔10〕 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 〔11〕 以自酌，眄 〔12〕 庭柯 〔13〕 以怡颜 〔14〕 。倚南窗以寄傲 〔15〕 ，审容膝 〔16〕 之易安。园日涉 〔17〕 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 〔18〕 ，时矫首 〔19〕 而遐观 〔20〕 。云无心以出岫 〔21〕 ，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 〔22〕 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23〕 。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絶游。世与我而相违 〔24〕 ，复驾言兮焉求 〔25〕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26〕 。或命巾车 〔27〕 ，或棹孤舟。既窈窕 〔28〕 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 〔29〕 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30〕 ！
已矣乎！寓形宇内 〔31〕 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32〕 ！胡为乎遑遑 〔33〕 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 〔34〕 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35〕 。登东皋 〔36〕 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 〔37〕 ，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
〔1〕 既自以心为形役：形，肉体。既然自愿使心灵受形体的奴役。指为了免受饥寒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志愿去做官。
〔2〕 奚：何。
〔3〕 谏：犹改正。
〔4〕 追：犹挽救。
〔5〕 扬：飘动。
〔6〕 征夫：行人。
〔7〕 熹微：天尚未大亮。熹，光亮。
〔8〕 衡宇：简陋的屋宇。衡，衡门，横木为门，极言简陋。
〔9〕 载：又，一面。
〔10〕 三径：汉蒋诩在王莽时免官回家，在院子里竹林下开三径。这里的三径，指庭园间的小路。
〔11〕 觞：酒杯。
〔12〕 眄：斜视。
〔13〕 庭柯：庭中树木。
〔14〕 怡颜：愉悦神情。
〔15〕 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
〔16〕 容膝：地方狭小，仅足容膝。
〔17〕 涉：涉足，走到。
〔18〕 策：拄着。扶老：拐杖。流憩：随地休息。
〔19〕 矫首：抬头。
〔20〕 遐观：远望。
〔21〕 岫：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