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选 第106节
〔26〕 揆（kuí葵）：道理。
〔27〕 “处朝廷”两句：在朝做官的人为俸禄，故入而不出；入山隐居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他们都是顺着性情来行动。
〔28〕 延陵：今江苏武进，吴季札所居之地，此以地名代人名。子臧：春秋时曹国的公子，曹宣公死后，诸侯与曹人准备立子臧为国君，子臧逃走了。吴君死后，吴人要立季札，季札即以子臧事为例，坚辞不受。参见《左传·襄公十四年》。
〔29〕 长卿：汉司马相如，字长卿，因为钦佩战国时代赵国的蔺相如，自己也改名为相如。参见《史记·司马相如传》。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 〔1〕 ，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见骄 〔2〕 ，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 〔3〕 ，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 〔4〕 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 〔5〕 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 〔6〕 。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 〔7〕 ，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 〔8〕 ，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 〔9〕 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飮酒过差 〔10〕 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 〔11〕 ，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 〔12〕 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 〔13〕 ；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 〔14〕 ；无万石之慎 〔15〕 ，而有好尽之累 〔16〕 。久与事接，疵衅 〔17〕 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注释
〔1〕 尚子平：即向长，字子平（此据《后汉书·高士传》作“尚”）。王莽时，有人荐举他做官，他坚辞不受，即入山隐居。台孝威：台佟，字孝威，东汉初年的隐士，采药为业。参见《后汉书·逸民传》。
〔2〕 孤露：幼而无父叫孤，无父则无人庇护，故谓露。嵇康早年丧父，所以说“加少孤露”，别本作“少加孤露”，此从鲁迅校本。母兄见骄：被母兄所骄纵。
〔3〕 筋驽肉缓：由于生活懒散，肌肉也松弛了。驽，钝。缓，弛。
〔4〕 令胞中略转：等到膀胱胀急。
〔5〕 侪（chái柴）类：朋辈。
〔6〕 日颓：日渐衰颓。转笃：加重。
〔7〕 狂顾顿缨：发狂似地四顾，扯断所拴的绳子。缨，拴马的绳子。
〔8〕 镳（biāo标）：马嚼环。嘉肴：美食。
〔9〕 阮嗣宗：阮籍，字嗣宗。
〔10〕 过差：过分。
〔11〕 所绳：以一定标准来衡量为绳。这里有指责的意思。
〔12〕 大将军：即司马昭。何曾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为王法所不容。司马昭没有听他的话。
〔13〕 慢：散漫。弛：松弛。阙：缺失，即缺点。
〔14〕 暗于机宜：暗，暗昧。机宜，事理。此指不懂人情世故。
〔15〕 万石之慎：汉景帝时的石奋和他的四个儿子，都是食禄二千石，景帝因称石奋为“万石君”。他们都是小心谨慎得出奇的。长子石建尤为突出，曾因奏事将马字少写了一点，吓得说一定要获死罪。
〔16〕 好尽之累：尽情而言，不留余地，因此常遭忌刻。
〔17〕 衅（xìn信）：嫌隙。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 〔1〕 ，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 〔2〕 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 〔3〕 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 〔4〕 ，性复多虱 〔5〕 ，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 〔6〕 ，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 〔7〕 ，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 〔8〕 ，虽瞿然 〔9〕 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 〔10〕 ，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 〔11〕 ，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 〔12〕 ，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 〔13〕 ，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 〔14〕 ，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 〔15〕 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 〔16〕 ，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注释
〔1〕 自惟至熟：惟，思考；自己考虑得极清楚。
〔2〕 当关：看门的人。
〔3〕 弋（yì艺）：用绳子缚着箭射鸟叫弋。
〔4〕 危坐：端坐。痹不得摇：稍久坐即感两腿麻木不能动弹。
〔5〕 性复多虱：性，通“身”，即身上多虱。因嵇康讲究服五石散（一种用矿物制成的药），吃了不能常换衣服，以免擦伤皮肤。因为长时期不换衣服不洗澡，所以虱就多起来了。
〔6〕 章服：礼服。
〔7〕 机：别本作“几”。
〔8〕 未见恕：不被原谅。中伤：攻击陷害。
〔9〕 瞿然：惊骇的样子。
〔10〕 降心：抑制本心，委屈自己。诡故不情：诈伪不出于真情。
〔11〕 百伎：多种手段。伎，伎俩。
〔12〕 鞅掌：事务烦杂的样子。机务：各种各样的事务。
〔13〕 非汤、武而薄周、孔：汤，商朝第一个国君。武，周武王。周，周公。孔，孔子。商汤、周武王都是以臣伐君的人，这时司马昭也想用汤、武的事例为自己篡位找借口，而嵇康却连汤、武都加以非议，这对司马昭是很不利的，所以后来被司马昭杀害。周公、孔子都是封建礼法的代表人物，非薄周、孔也即是反对礼法的束缚，这对于封建秩序的巩固，也是很不利的，所以他为那些礼法之士所不容。
〔14〕 会显世教所不容：会，恰恰。显，显然。恰恰显然地为当时名教（礼法之士）所不能容忍。
〔15〕 促中：即狭中，狭隘的心胸。
〔16〕 饵：服用。术、黄精：皆药名。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 〔1〕 ，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 〔2〕 ，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 〔3〕 ，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 〔4〕 ，此可谓能相终始 〔5〕 ，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 〔6〕 ，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 〔7〕 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 〔8〕 ，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 〔9〕 ；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 〔10〕 。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 〔11〕 、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 〔12〕 ；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 〔13〕 ，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 〔14〕 ，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