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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三百首全解 第85节

【赏析】

这首词题为“送春”,其实是伤悼南宋的灭亡。丙子年(1276)的元月下旬,元军进攻南宋首都临安;二月,临安失陷;三月,宋恭帝及太后等即被掳北去,虽宰相陈宜中及部分宗室从浙江台州之海门经海路逃往福建,在福州拥立赵昰为端宗,继续抗元,但事实上南宋已亡。这正好是春归时节的事。故陈廷焯云:“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白雨斋词话》)

词分三叠,每叠都以“春去”字样起头。“春”,成了南宋王朝的象征。

一叠,“春去人间无路”,可视作全篇的主题。“鞦韆”,代表了昔日欢乐的回忆。“芳草连天”,暗示离恨无限,故下文出“南浦”——传统意象中的送别之处。“风沙暗”,又是形势险恶、令人不知所从的象征。词以狂风中不知被吹向哪里的“飞絮”,比慌乱中经海路南逃的一群,可谓恰当之至。“乱鸦”,是喻指元军,其所“过”处,国破家亡,一切都变了样,故以“斗转”为喻。京城元宵前,尚见灯火辉煌,遭劫后,便成一片黑暗世界矣!故曰“不见”云云。

二叠,先提出“谁最苦”来,以下便从几方面来回答:(一)“箭雁沉边”,比喻被俘虏北去的君臣;中箭之雁,坠向边远,自然一去无归,设喻生动。(二)“梁燕无主”,比喻南宋的臣民,他们在“人去梁空巢也倾”的情况下,惶惶而无可依傍。(三)“杜鹃声里长门暮”,我以为除写临安宫苑凄凉外,也有作者自比的成分在:杜鹃泣血,在杜甫写天子蒙尘的诗中常用;“长门”事,不但被皇帝疏远时可用,思念皇帝而见不到时也可以用。所以下面几句借金铜仙人辞汉事,着重写恭帝被掳北去。

三叠,以哀怨动人的“尚来否”三字领起,抒写国破后自己的悲苦心情和故国之思。“正江令”二句,用事极巧,“恨别”“愁赋”,既作句中谓语来形容自己的愁恨心态,又关合江淹、庾信颇享盛誉的赋作篇名。同样,“叹神游”二句,也可见出作者化用前人诗词的技巧:“神游故国”,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花记前度”,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均极灵活,也是对春“尚来否”的回答。末以“顾孺子,共夜语”作结,寂寞凄凉之境况,写来历历如见。

伤春是诗词中最常见的主题,但像本篇只取伤春词的外表及常用语词、意象,而来写历史重大题材的,除稼轩外,还是不多的。这种曲折隐晦的写法,不是因为政治上有什么顾忌,而是为适合词这种体裁形式的艺术表现上的需要。


宝 鼎 现

刘辰翁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① 。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② ,未怕金吾呵醉③ 。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④ 。  父老犹记宣和事⑤ 。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⑥ 。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动、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⑦ 。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⑧ ?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⑨ 。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⑩ ,暗滴鲛珠坠(11) 。便当日、亲见霓裳(12) ,天上人间梦里。


【注释】

①竿旗穿市:悬旗于竿,穿过市街。苏轼《上元夜》诗:“牙旗穿夜市。” ②彩鸾:林坤《诚斋杂记》:大和末,有书生文箫出游,见一女子名彩鸾,姿色绝佳,意其神仙,后两情相眷恋,同归钟陵为夫妻。 ③金吾:执金吾,官名,掌警卫夜禁等职。宋时京师有金吾禁夜制度,唯元宵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 ④念奴:唐天宝时著名歌女。 ⑤宣和:北宋徽宗年号。 ⑥沙河:塘名,在钱塘南五里,这一带当时居民甚盛,歌管不绝。 ⑦葡萄:喻湖水的绿色。李白《襄阳歌》:“恰似葡萄初酦醅。” ⑧菱花扑碎:用南朝陈亡后,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将镜子打破,各分其半的典故。 ⑨三千乐指:宋时教坊大型乐队由三百人组成,一人十个手指,故称“三千乐指”。 ⑩拥髻:以手拥髻,女子愁苦状。 (11)鲛珠:指代眼泪。传说南海中有鲛人,泣则生珠。 (12)霓裳:唐玄宗时之名曲《霓裳羽衣曲》。

【语译】

开春,红妆少女跨着轻骑,踏着明月的光影,打着彩旗,穿过市街。一眼望不尽的是重重楼台、处处歌舞,阵阵香风在女子轻盈的步履下扬起灰尘。箫鼓声停后,年轻人约了美丽的情侣双双回去,由于元夕解除了夜禁,他们喝醉了也不必担心会受到警官的呵责。正奇怪皇家大道上喧闹声怎么暂时停止了,只听得一旁响起了那位歌唱女明星美妙的歌声。

父老们还记得宣和年间的旧事。当金铜仙人辞别汉宫去往异国时,他们抱着铜仙,眼中的泪水如清泉般地涌出。没奈何,又转而盼望杭州沙河塘的风景能绚丽多彩。元宵在水边设置灯火,光灿烂地与官邸第宅相连,珠帘影摇动,散发出的红光犹如带花纹的罗绮。一轮明月,静静地浸泡在十里葡萄绿的西湖水中。你看,来来往往的才子佳人,谁能预想到将会有国破家亡之祸,而肯把菱花镜先打破,以作日后团圆的凭证呢?

那些骑竹马的儿童们,自恨无缘得见从前的盛况,徒然地听老人说当年教坊乐队有三千只手指一齐奏乐。他们等待多时,也没有等到元宵夜春天回来,到了春来时刻,又早已都困倦欲睡了。把往事再说为妇女们听,她们只是在灯下手抱发髻,满脸愁云,偷偷地淌着眼泪。唉,即便当年能亲眼目睹演奏《霓裳羽衣曲》的热闹场面,今昔景况之异,犹如天上与人间之别,那还不是一场梦吗?

【赏析】

张孟浩云:“刘辰翁作《宝鼎现》词,时为大德元年(1297),自题曰‘丁酉元夕’,亦义熙旧人(指陶潜)只书甲子之意。”(《历代诗余》引)“丁酉元夕”之题,各本多不见,且丁酉在丙子(元军陷临安)二十一年之后,刘辰翁卒于是年;张孟浩的话是否靠得住,还难说。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填词之时,南宋已亡。

这首长调共有三叠,分别写了三个不同时期的元宵节,藉此来抒发自己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

一叠,写的是北宋时汴京元宵的盛况。多角度地描写了节日京城街衢的热闹场面,其中女性形象(“红妆”“莲步”“彩鸾”“念奴”)最突出,这就成功地渲染了元宵节特殊的喜庆气氛。因为封建时代的妇女平时是较少出门的,现在轻骑红妆,踏月(十五是月圆之时)穿市,抛头露面,知非寻常之日可比。“习习香尘莲步底”,又可见熙熙攘攘、往来裙钗之多。“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写出此夜男女寻欢约会、饮酒作乐,更比平时自由开放。其中又借金吾弛禁,点出是京师元夕。歇拍二句,讶辇路之无声,听念奴之歌起,更写成亲身经历的细节印象,故尤为生动。

二叠,过片“父老犹记宣和事”一句,总挽前叠,补出“宣和”二字,点明以上是北宋汴京事,脉络分明。其中“犹记”二字,自然而然地已转入到南宋。紧接“宣和”的是“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徽、钦二帝被掳北去。故借金铜仙人之辞汉作比,不过李贺诗是临别时铜人“忆君清泪如铅水”,此则改为“抱铜仙”之臣民落泪,亦善于点化。南宋既立,转而盼杭州之奢华逸乐的苟安日子得以长久,故以下转入对临安元夕盛况的描写。十里西湖,灯月映辉,写来与林升诗“直把杭州作汴州”同慨。末句“肯(岂肯;谁肯)把菱花扑碎”,又暗示国破家亡之大祸即将降临,自然向三叠过渡。

三叠,写眼前元夕的景况,感怀旧事以抒悲情。过片的方法与二叠对应而变化之:二叠用老人犹记旧事,界出北宋与南宋;三叠用儿童未及见昔日之盛,区别宋朝与元朝。“断肠”与“空”字对应,在这里是深憾生不逢辰的意思。因长辈说“三千乐指”,小儿遂久“等”元宵的到来,也想看一点热闹。哪知元朝由蒙古贵族统治,非汉人习俗,元夕冷冷清清,儿童无趣味,而困倦“欲睡”。妇女心中则别有辛酸,故独对孤灯,暗自垂泪。“拥髻”,言愁苦之状,语出《飞燕外传》:“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不胜其悲。”这一段描写与前两叠形成强烈对比与反差。末了“便当日、亲见霓裳”,又回应前“空见说、三千乐指”,以退为进,逼出末句来。南唐李后主(煜)亡国后,作《浪淘沙》词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结句正用其语写深沉的哀痛。


永 遇 乐

刘辰翁

余自乙亥上元① ,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② ,风鬟三五③ ,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④ ,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 无寐⑤ ,满村社鼓。


【注释】

①乙亥上元:恭宗德祐元年(1275)元宵节。 ②缃帙:浅黄色的书衣,因以称书卷。流离:散失。 ③风鬟三五:李清照《永遇乐》:“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 ④鄜州今夜:杜甫身陷安史叛军占领的长安,其家眷则寄居于鄜州(今陕西中部富县),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⑤残 :残灯。

【语译】

夜色初晴,明月如一轮璧玉,青云淡薄而高远,如今谁是元宵佳节这春天美好事情的主人呢?宫苑里尚能感到微弱的寒意,西湖长堤上暖风已令人倦慵,上一次来到这儿以后,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啊!那时,往来车马和步履扬起的香尘,使道路为之昏暗,华丽的花灯燃起的烛火照得黑夜通明如同白昼,而我却老是懒得与人手拉手前去游赏。谁能想到如今元宵竟断绝了烟火,实行了宵禁,满城的人都愁得好像遇到了风雨交加的天气一样。

从宣和年间的汴京旧日,到建都临安的南渡,虽有山河之异而美好的自然景物却依然没有改变。而我的大量藏书都在那时散失了,遇到三五元宵,也任由风吹乱发,一副憔悴的样子;只凭能填几首词来诉说内心的创伤,实在是最痛苦的事了。江南虽好,已无路可走,我像国破家亡后身陷贼境的杜甫,在月夜里思念着被隔绝的亲人,这种痛苦又有谁能知道呢?我徒然地独自面对残灯而不能入睡,只听得满村传来迎春社的鼓声。

【赏析】

从词的小序中我们知道,此词是作者读李清照同调上元词(落日熔金),深感身世相似,引起共鸣而创作的。填词时,临安陷落于元军已经两年,南宋虽尚有残余政权在闽,但事实上它已经灭亡了。所以在词中北宋之亡于金,又被比作南宋之亡于元,李清照的遭遇和悲感,便是作者的“自喻”。

词从“璧月”写起,正三五元宵之景。“春事谁主?”为一篇之主干,主要也指元宵节令而言。“禁苑”“湖堤”,点明是南宋京都临安之事。“前度”,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典故,指临安被元军占领之前,自己曾经来过,今番又来,已是陷落之后。前后相隔时间未必很短,但忆昔抚今,不免感慨岁月如流,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故云“遽如许”。“香尘暗陌”三句,承“前度”而言,写的是当年元夕情景;“香尘”句,尤其仕女出游之盛。而自己竟懒怠出门,即易安词所说的“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接着三句说,如今即便想去,也不可能了,因为在元军占领下,元夕已“断烟禁夜”,冷落萧条,使满城之人为之而发愁,犹如灯月佳节,忽然遇上风雨大作。

因为要“托之易安自喻”,所以下阕过片从“宣和旧日,临安南渡”叙起,以切易安之身世遭际。“芳景犹自如故”句,实有表里两层含意:对李清照来说,她南渡后,的确常常忆及宣和年间的汴京旧事,每生“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的悲慨,言芳景如故,实叹山河变色;对刘辰翁来说,则又有别的含义,大概说,国家遭难而赵构南渡至临安后,元宵之“芳景”,尚可比宣和旧日之盛(即上片“香尘”二句所写);至临安被元军攻破后,则真无“芳景”可言矣(已“断烟禁夜”)!“缃帙流离”三句,是李易安实事,或须溪之遭际亦有相似处。至“江南无路”三句,则更多是切合宋亡后刘辰翁自己的境况。他的家远在庐陵(今江西吉安),自己则困在被元军占领的“江南”东海沿岸,欲归而“无路”。结尾借“残 无寐”与“满村社鼓”两种苦乐不同的景象所形成的反差,来表现自己处境的不堪,以增强词的悲剧气氛,其机杼正与易安词“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同。


摸 鱼 儿

刘辰翁

酒边留同年徐云屋①

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少年袅袅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东风似旧,向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② ?  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③ ,前宵正恁时候④ 。深杯欲共歌声滑,翻湿春衫半袖。空眉皱,看白发尊前,已似人人有。临分把手,叹一笑论文⑤ ,清狂顾曲⑥ ,此会几时又?


【注释】

①徐云屋:作者同榜中进士的友人。 ②“东风”四句:用唐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③剪韭:杜甫《赠卫八处士》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④恁:这。 ⑤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⑥顾曲:《三国志·吴书·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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