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全解 第57节
此词也写伤离,只是与上一首调换了角度,前词是行旅之人思念居者,从男方写;此则是居者思念行人,从女方写。
上片写庭户春景,是居者所见所闻所感。雨后初晴,海棠妖娆,春光正好,不妨留赏片时;然庭户悄然,但闻莺啼燕语而已。“愁绪”之来,似乎不知不觉,其实先已暗暗布置,花虽好而人不圆,在“悄庭户”三字中透出。“试细听”,是说心想知道禽声的用意何在,正符合百无聊赖者的心态,结果自然是把自己的情绪加给了莺燕,说鸟儿也“怕春去”。
下片写别离之恨,在时间上有个推移,是午后至傍晚,故换头先从树荫“转午”说起。“重帘未卷”而昼眠,见其人之恹恹倦态,起床以后又闲看风中柳絮,更写出她精神上的寂寞无聊;而“风絮”又能引起命运无常、风流易散的联想。“偷弹清泪寄烟波”,是正面写离恨,同时交待了“故人”在此之前是顺着江水离去的。寄泪烟波,托江水带话,是痴情语,正藉此表现内心情绪的激动。不说音书不见,而说“彩笺无数”,出人意表,叙来有波澜,然后再折回说信中只是些“寒暄”套语,并无一句可作依据的确定的话。这可以指归期、佳期、终身事等等。男的是否薄情郎或者别有为难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了女子的急切的相思情怀。末以景语作结,出“断肠”二字,情景可思可悯。
安 公 子
袁去华
弱柳千丝缕,嫩黄匀遍鸦啼处。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风雨。问燕子来时,绿水桥边路,曾画楼、见个人人否① ?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 庾信愁如许② ,为谁都着眉端聚③ ?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念永昼春闲,人倦如何度?闲傍枕、百啭黄鹂语。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注释】
①人人:对亲爱的人(通常是恋人)的称呼。 ②“庾信”句:庾信作有《愁赋》,全文今不传,唯留“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等十数句。见叶廷珪《海录碎事·圣贤人事部》引。 ③为谁:为什么。
【语译】
柔弱的杨柳垂下千丝万缕,在一片嫩黄色均匀覆盖的地方,有乌鸦在叫。寒气侵入罗衣,春天尚早,一场风雨刚刚过去。我问燕子,你来的时候,经过绿水桥边的路旁,可曾见到画楼上我那亲爱的人儿?料想她高处的窗子静静地关闭着,那弹出过哀怨曲调的琴瑟也都积满了灰尘。
平生坎坷的庾信,曾经有过多少愁恨啊!为什么都聚集在我的眉际呢?我独自站立在东风里,向江水挥洒眼泪,让烟波寄托我的愁思向东流去。想想白昼漫长,春日无聊,精神倦怠,竟不知如何度过才好。我闲靠在枕头上,窗外黄鹂鸟在宛转地说个不停。这啼声将我吵醒时,我还是懒洋洋的,将要西落的太阳还依旧照在花坞上。
【赏析】
此词与前两首离别相思词的题材与风格,都有某些相似;词用庾信自比,自是从男性角度来写的。
发端写“弱柳”,除藉此表明早春季节外,也是通过景物来暗示内心的无限柔情。“嫩黄匀遍鸦啼处”一句,见作者善于遣词造句;“匀遍”二字,紧切“千丝缕”。“寒入”二句,若颠倒前后顺序,便更易理解。因一番风雨经过,骤觉寒侵衣衫,从而想到春天尚早。写早春寒意,也不纯粹是为了说明季节气候,仍是为表现寂寥的处境和心境而设。“问燕子”三句,说到正题上来了,知词为思念恋人而作,而那个人原是居住在“绿水桥边”的“画楼”中的。燕子当然不会回答见过与否。其实他也并不需要回答,因为答案自己是知道的: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料”字以下,是想像中的虚景:高处的窗子静静地关闭着,室内的琴瑟已积满了灰尘。从下片中知道,恋人是“东去”了。这番料想,又表明这画楼是他到过的,而且还在那里听过她“哀弦危柱”的弹奏,曾共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说到愁而自比庾信,不但因为庾信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愁赋》,擅长言愁,其遭遇坎坷,平生萧索,对南宋初的文人来说,也更容易理解。说不定恋人的别去,还与离乱的时势有关呢。千愁万恨都聚于眉端,也就是都积在心头;因不堪精神重负,故有“为谁”(为何)之问。“独立”二句,又是词意的正面。自己孤身独处,因伤离而弹泪江上,所思却在顺“烟波东去”的远方。后半则全写因孤居而终日无聊,不能振作的精神状态。先用问句,说自己已“倦”于如此生活,为日长难度而发愁;然后具体描述如何消磨时光的。用“百啭黄鹂语”作“闲傍枕”而昼眠的反衬;用“残照依然花坞”以应“永昼春闲”,同时渲染“觉来厌厌”的情态。
瑞 鹤 仙
陆 淞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① ,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② ,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注释】
①麝煤:制墨的原料,因作为墨的代称。此指屏间的字画。 ②阳台:指男女欢会之所。参见晏幾道《木兰花》“朝云”注。
【语译】
脸颊上仍留着绯红色的枕痕,午睡醒来,头上的花冠还没有整理。屏风上的字画显得冷清清的。我只是低垂着紧锁的双眉,粉脸上的泪珠儿扑簌簌地往下掉。画堂幽深,白昼漫长。燕子交错地飞翔,往来于被风吹动的帘幕间和露天的井台上。真恨没有人说给他听,因为苦苦地相思,我腰围间的衣带已宽得不能再宽了。
我重新细细回想,残灯照在红色的幌子上,淡淡的月光映着纱窗,是那时候的情景。如今通往欢会的阳台之路已经遥远,云雨之梦,便说不准了。等到他回来时,我要先指着那花枝梢头教他看,再把心里所想到的细细问他。问他等闲磋跎了青春岁月,怎么心里还能不当一回事。
【赏析】
此词当时曾广为传诵,以至好事者编造出词的本事来。宋人陈鹄《耆旧续闻》谓陆淞居会稽,曾参与骚人墨士之宴,“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然细读全词,知内容与所述毫不相干。故王闿运斥之云:“小说造为咏歌姬睡起之词,不顾文理。本事之附会,大要如此。”(《湘绮楼词选》)其实,除去可能借情词形式寄托有政治感慨外,它仍然只是一首女子怀人的相思词,而且写得相当活泼清新。
词从写女子睡起情态开始。春日无聊,闺阁昼眠,一觉醒来,其恹恹倦怠情态自可想见。“枕痕着脸未全消”,在词中便写作“脸霞红印枕”五字,突出女子之脸颊绯红似霞,形象生动。冠儿不整,写困慵无心神情,或取意于《长恨歌》“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麝煤”,墨之代称,此指“屏间”字画,字画再好再美,都不能给人丝毫温暖的感觉,而只会反衬出氛围的冷清,故着一“冷”字。写女子因愁思而低眉垂泪,用“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八字形容,丽辞骈句,如六朝小赋。“堂深昼永”,正面说环境空寂,长日难挨;“燕交飞”,又让孤居者触景生情,自怜人不如鸟。“恨无人”句,明点相思怀人主题,亦古诗“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宽”意。
换头以“重省”二字领起,一提往事,但又不说何事,只写景物,只说“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语极含蓄,然其意并不难领会,因为接着“阳台路迥”等语已说得十分明白了。云雨巫山之会,当年倒确曾经历过,只是到如今才真成“无准”的“梦”了。贺裳云:“‘待归来’下,迷离婉妮。”(《皱水轩词筌》)的确,末段写女子的内心活动最为精彩。她想像情人有朝一日归来,自己将如何对待他。“先指花梢教看”,毫无疑问,枝梢上花已凋谢,而他原先说得好好的,回来与她一道赏花,相伴游春。然后再“细问”“心期”——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有没有她。为什么“因循”拖延,“过了青春”,心里还那么泰然。这几句通过举动、言语来表现女子心态和个性的话,把人物写活了。其妙处自不待多言。
张炎《词源》中首先疑此词有寄托,他说:“陆雪溪《瑞鹤仙》、辛稼轩《祝英台近》,背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之遗意。”说得比较灵活。沈际飞也重复了张炎的意思。至清末董毅更直认其为“刺时之言”(《续词选》),意思是借情词讽刺时事,大概不外乎志士苦思复土,朝廷因循苟安,以至错失良时。我们不能必其定有,但似乎也不宜轻率地视其为穿凿解词。
卜 算 子
陆 游
咏 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①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注释】
①无主:不属于谁;没有人过问。
【语译】
在驿站外,断桥边,梅花寂寞地开放,无人过问。已到黄昏时分,它正独自发愁,谁料又横遭风雨的摧残。
它并不想苦苦地与百花争奇斗妍,抢先占得春光,也任凭它们的妒忌。它凋谢了,飘落在地上成了泥土,又被车轮碾作了灰尘,只有那股清香还和原来一样。
【赏析】
陆游平生喜爱梅花,梅花傲雪斗霜,不畏艰难的品格,尤为其所推重。他写的梅花诗词很多,各具特色,这首咏梅词便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他寄情托志,藉梅花来道出自己的遭遇、志趣和操守。
开头两句写梅花在驿站外的断桥边上,孤零零地开着,无人过问。这是感叹梅花虽天生丽质,却寂寞无闻,而又所处非地;“驿外”“桥边”,不仅烘托了环境的荒凉,还早为结尾一“碾”字伏线。接着两句再加深一层渲染,到了黄昏时分,已独自生愁,谁料又遭一场风雨的摧残,更显示梅花所遇非时。这样,词从两个角度突出梅花生长环境的恶劣和遭遇的不幸。句句写梅花,却字字反映陆游自己的生活感受。陆游在南宋是坚决的主战派,在当时备受猜忌、排挤和打击;曾被罢官,长期隐居家乡山阴,和那梅花一样,被投闲置散,无所用世。光阴虚度,英雄落寞,一腔悲愤,万千感慨,借吟咏梅花的遭遇而叙出。
上阕既写梅花的处境,下阕转为抒发它的志趣情操。梅花盛开于冰封雪飘的季节,不像桃李那样须待迟迟春日、熙熙和风送暖,然后才开。诗人抓住梅花早于群芳这一特点,拟人化地说,它并不想在春天里与百花争奇斗妍,也任凭百花嫉妒它暗香疏影的绝世风姿和高格调。借花述志,说自己无意于在官场上追名逐利,争权邀宠,只想为朝廷抗金复土,出谋献策,但却受到一些主和的、保守的以及妒贤忌才者的排挤打击。诗人虽屡遭弹劾黜降,被置闲冷落,却能如野鹤闲云,清贫度日,并不向人求援乞怜,个人的荣辱得失不系于怀。
词的末尾,把对梅花坚贞品格的歌颂,推向了高潮。梅花飘零落地,即使被驿外过往的车马碾成碎片,变成灰尘,但其芳香依然留存,尘土间也会飘浮着一股梅花的清香。陆游一生所抱定的爱国志向和政治节操,并没有因为受到迫害而有一丝更改,反老而弥坚。在这里“零落成泥碾作尘”一句,与发端遥相呼应,所以叙来毫不突兀,读起来却能见出诗人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和悲壮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