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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三百首全解 第54节

旅  怀

风悲画角,听单于、三弄落谯门① 。投宿骎骎征骑,飞雪满孤村。酒市渐阑灯火,正敲窗、乱叶舞纷纷。送数声惊雁,乍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好在半胧溪月② ,到如今、无处不消魂。故国梅花归梦③ 。愁损绿罗裙④ 。为问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算翠屏应是,两眉余恨倚黄昏。


【注释】

①单于:唐代《大角曲》中有《大单于》、《小单于》等曲。单,读“蝉”,单于,匈奴首领的称号。弄:奏乐。谯门:也称谯楼,城门上的望楼。 ②好在:依旧。溪月:一本作“淡月”。 ③“故国”句:意谓做梦回故乡与亲人团聚,如梦中与梅花仙子欢会一样虚幻。《龙城录》: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梦见梅花化为“淡妆素服”的美人,与之欢宴歌舞,一觉醒来,原来睡在梅花树下,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④绿罗裙:指家中穿绿罗裙的亲人。牛希济《生查子》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语译】

悲风中响起画角的声音,听它所吹的《小单于》曲,一遍遍地来自城门的望楼上。为了投宿,我远行所骑的马急匆匆地赶路,来到一个孤独的小村,已满天飞雪。卖酒的市上,灯火已渐渐稀少,我住房的外面,纷纷乱舞的落叶正不断地敲打着窗户。我倾听着几声大雁的惊飞,它刚刚离开烟蒙蒙的水面,带着嘹亮而悠长的叫声,飞向那寒冷的云层。

依旧是月照清溪半朦胧,到今天,没有一处不使我黯然消魂。我在睡梦中回到故乡,也只像罗浮山的一场梅花梦,这境况真愁煞我那穿绿罗裙的亲爱的人儿了。我不禁要问:暗里飘香、闲来吐艳的梅花,难道你也有相思之苦,将万点落花飘洒得如同泪雨一般?我料想在那翠绿屏风里的心上人,也一定在黄昏时分倚门而望,双眉正带着内心无限的怨恨。

【赏析】

李攀龙概括此词词意云:“上是旅思凄凉之景况,下是故乡怀望之神情。”(《草堂诗余隽》)大致上是不错的。《旅怀》之题,在不同的本子里,或无或有。至于黄蓼园云:“细玩词意,似亦经靖康乱后作也。”(《蓼园词选》)这话就很靠不住了。因为据《宋诗纪事》说,作者是“元祐中隐士”,元祐末距“靖康乱”尚有三十余年,他是否能活到那时候还很难说,何况词意中也根本看不出宋室南渡的痕迹来。

唐李益有《听晓角》诗云:“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此词上片之头尾数句。似从李诗诗意化出,但化得极其高明,可以说达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地步。比如写“吹角当城”,不说“画角起城头”,而说“三弄落谯门”,这“落”字,就清新矫健。再如写鸿雁惊飞数句,也有声有色。不说“听”而说“送”,作者的归心追逐着雁声“嘹唳”入云的神情境界,就全都表现出来了。又如中段写策骑投宿,雪满孤村,酒市灯阑,乱叶敲窗,羁旅之劳碌辛苦,寂寞孤单,也尽在不言之中。难怪陈廷焯赞之云:“此词遣词琢句,工绝警绝,最令人爱。”(《白雨斋词话》)

下片由羁旅景况转入思乡情怀,用“好在”二句过片,最为灵巧。“半胧溪月”之景,是眼前所见,也是昔日曾见,因为“溪月”处处都有。由今而思昔,从旅途所见而联想到在家乡也曾见过,所以用“好在”(依旧)二字。景物彼此足以引起联想者甚多,故又说“到如今、无处不消魂”。“半胧溪月”还为写梅作引,因林逋诗有“水清浅”、“月黄昏”之语。从前,赵师雄在罗浮山梦见与白衣美女欢会,醒来发现睡在梅树下,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故乡之归梦亦复如此。因用了梅花典故,索性就问起梅来,借梅花的风飘“万点”,来写自己的相思情怀。这又成了空灵妙笔,故陈廷焯又云:“‘好在’二语真好笔仗。‘为问’二语淋漓痛快,笔仗亦佳。”(同前)最后用一“算”字勾转,揣想“翠屏”中人正倚门而望。说“相思”“泪痕”,是问“暗香”;说“两眉余恨”,又结以“黄昏”二字,不知是否有意把“暗香浮动月黄昏”句隐括其中,使梅花与人竟难以辨别。


满 江 红

岳 飞

怒发冲冠① ,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② ,八千里路云和月③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④ 。  靖康耻⑤ ,犹未雪,臣子恨⑥ ,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⑦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⑧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⑨ 。


【注释】

①怒发冲冠:《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 ②三十:岳飞被害时,年仅四十,此时应是刚过三十岁。尘与土:指风尘仆仆,四处奔走。岳飞《题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 ③八千里路:说转战数千里。云和月:犹言披星戴月。 ④“莫等闲”二句:汉乐府《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⑤靖康耻: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破汴京;次年,掳徽、钦二帝北去,北宋灭亡。 ⑥恨:一本作“憾”。 ⑦“驾长车”句:意谓北上直捣敌人的巢穴。长车指战车。贺兰山,在宁夏,河套以西,时属西夏,西夏与南宋并无战争。岳飞有“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宋史》本传)的话,黄龙府在吉林,为金国老巢所在。贺兰山与黄龙府,一西一东,中隔辽宁、河北、山西、陕西诸省,相距千里。缺,山口。 ⑧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汉书·王莽传》:“中校尉韩威进曰:‘以新(王莽之国号)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蝨,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⑨朝天阙:朝见皇帝。天阙,皇帝住的宫殿。

【语译】

我愤怒得头发直竖,几乎戴不住帽子。靠着栏杆的当儿,哗哗作响的雨渐渐地停了下来。我抬头遥望,仰面天空,纵声长啸,胸中的豪情剧烈地起伏回荡。三十多岁了,为了建立功名,总是四处奔波,一身尘土;转战八千余里,起早落夜,随伴着我的只有浮云和月亮。切莫让自己年轻的头轻易地变白,到那时再悲伤也来不及了。

靖康年间蒙受的耻辱,至今尚未洗雪;身为臣子,我心中的愤恨,何时才能消除?我要驾着战车,长驱北上,直捣敌巢。怀着与敌寇势不两立的壮志,我恨不得食异族侵略者的肉来充饥,谈笑间拿那些恶魔的血来解渴。等到重新把昔日的大好河山都一一收复之后,我再去朝见皇帝。

【赏析】

此词虽万口传诵,却不见于宋人的任何记载。最早提到它的是明人著作。故有学者认为它是明人托名岳飞所作。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首先提出这个问题。恩师夏承焘(瞿禅)作《岳飞(满江红)考辨》更详其说。主要理由是两条:(一)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佗稡编》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并无《满江红》词;(二)词中“踏破贺兰山缺”与史实不符。贺兰山在河套以西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当时属西夏国,与南宋并无战争。岳飞说过要“直捣黄龙府”,那是指今吉林省,一在西北,一在东北,相距千万里。故瞿禅师《论词绝句》有云:“黄龙月隔贺兰云,西北当年靖战氛。”又云:“八卷鄂王家集在,何曾说取贺兰山。”

此词以岳飞手书形式刻于岳坟石碑上,这大概能使更多的人信以为真。所谓岳飞手书墨迹,世上所见太多,诸葛亮《出师表》有他龙飞凤舞的一字不缺的行草全文;《满江红》词除这首外,竟还有一首“遥望中原”;此外,勒石刻碑的他的诗文书札,也琳琅满目,一律都有岳飞署名,真有那么多的岳飞真迹吗?

信此词为真者,对“踏破贺兰山缺”句,辩曰:是用事,非实指其地。所谓用事,却是当代之事。宋人笔记《湘山续录》:“(神宗)时天下久撤边警,一旦元昊以河西叛,朝廷方羁笼关中豪杰,(姚)嗣宗题二诗于驿壁,有‘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洛尘。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穷鳞’之句。”以为即用此事。其实,使事用典,要看宜与不宜。比如说“靖康耻”这样的事,便不宜用天宝安史之乱或别的史事来指代;打金国的“直捣黄龙府”,也不宜说成是征西夏的“踏破贺兰山”。姚诗“踏碎贺兰石”就是针对“河西叛”而实指其地的。后代文人拟作时,不察地理方位的不同(《满江红》刻碑纪年的明弘治年间,明军曾大破鞑靼入侵军于贺兰山),遂信手移用耳。

再如本文注释中所引,“饥食其肉,渴饮其血”之语,本是韩威助长奸雄王莽政权威风的话。岳飞“尽忠报国”刺背,是否会借取这些话来填词,实在也大成问题。

此词风格可用“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八字来形容。在岳飞年代,如后来张孝祥、陈亮辈剑拔弩张之粗豪词作还很少见。再说,现实中真正的英雄,“平日乃与常人同”(陆游句),并非开口都说豪言壮语的。岳珂编《金佗稡编》所收之岳飞唯一真作《小重山》词,风格便与此词明显不一样。词云:“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里没有同仇敌忾的义愤、豪气干云的大言,也没有对少年进行要及时努力、自强不息的教育,相反的倒能从中窥见他内心的寂寞、苦闷和凄凉。也许你觉得他不太像一位民族英雄,但这却是真正的岳飞。

当然,作为拟作,《满江红》还是相当成功的。我之所以说它是拟作而不愿说它是伪作,是肯定拟作者的创作动机是好的,他更像是在运用文学艺术创作中的想像和虚构,而不是为了制造一种假冒名牌的商品。拟作者一定是非常敬仰和热爱岳飞的,他想通过岳飞自抒胸怀的方式来塑造一位自己心目中“忠义凛凛令人思”(陆游句)的民族英雄形象,这实在没有什么不对。正因为动机如此,才收到了应有的社会效果。五百年来,它激励过无数人的爱国热情,振奋了民族精神。


烛影摇红

张 抡

上元有怀

双阙中天① ,凤楼十二春寒浅② 。去年元夜奉宸游③ ,曾侍瑶池宴④ 。玉殿珠帘尽卷,拥群仙、蓬壶阆苑⑤ 。五云深处⑥ ,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驰隙流年⑦ ,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孤臣⑧ ,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⑨ ,漫惆怅、华胥梦短⑩ 。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注释】

①双阙:皇帝宫门有双阙。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应制》诗:“云里帝城双凤阙。” ②凤楼十二:言禁内楼观多。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 ③宸游:皇帝出游。宸,本北辰所居,引申为帝王代称。 ④瑶池宴:据《穆天子传》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西王母曾宴之于瑶池。 ⑤蓬壶、阆苑:传说海中三神山,其一名蓬莱,又作蓬壶。阆苑,亦神仙所居。 ⑥五云:祥云呈五色。 ⑦驰隙:形容光阴迅逝,如“白驹过郤(隙)”。 ⑧“今宵”句:此句一本作“今宵谁念泣孤臣”。 ⑨可是:却是。 ⑩华胥梦:《列子》:“黄帝昼寝,梦游华胥之国。”此指往事如幻梦。

【语译】

帝都的双城阙直耸高天,禁中楼阁林立,春寒轻微。去年元宵之夜,我跟随皇帝出游,曾有幸侍奉皇上参与盛大的宴会。宫殿的珠帘都高高地卷起,美人们前呼后拥,仿佛是来自蓬莱和阆苑的群仙。在五彩祥云笼罩的深处,在千万支烛光的辉映下,管弦乐声震天似的奏响。

光阴如奔马飞驰,恍惚只有一眨眼间,就已改换了岁月。今夜又有谁还想到我这孤立无援的臣子,正回首往事,发觉故乡都已是那么遥远了呢!可总是这尘世的缘分未能断绝,我为了这场美妙幻梦的短暂而在白白地惆怅。怀着满腔无人了解的怨恨,我漠视着稀稀落落的冷清清的灯光,倾听着天上传来北归大雁的几声鸣叫。

【赏析】

毛晋云:“材甫好填词应制,极其华艳;每进一词,上即命宫人以丝竹写之。尝同曾觌、吴琚辈进《柳梢青》诸阕,上极欣赏,赐赉甚渥。”(《莲社词跋》)可知张抡的词多为宫廷帮闲之作。他对南渡后偏安于临安的小朝廷也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夏师承焘先生曾有讥评(见《瞿禅论词绝句》,中华书局版)。不过这首词倒不存在这些问题,他通过两载元宵情景的对比,抒写了汴京陷落之前和以后自己截然不同的遭遇和今昔之感。故国之思,北宋沦亡的悲哀,这还是有一定意义的。看来这是在“靖康之变”以后不久写成的作品。

上阕写去年元宵汴京宫禁中节日之夜的盛况。城阕巍峨,楼阁成林,正是“春寒”季节,却用一“浅”字,则环境之喧阗热闹,人们之兴高采烈,都不难想见。“奉宸游”和“侍瑶池宴”,对作者来说,是特殊的荣耀,本来就非一提不可,何况那是绝不可能再有的机缘,因为过不多久,徽、钦二帝就成了金兵的阶下囚,被北掳而去了。宴比“瑶池”,人若“群仙”;烛光似昼,丝竹震天。写来已穷极“蓬壶阆苑”神奇境界之乐,谁又想到会乐极生悲呢?古人以为,帝王居处常有五色祥云缭绕,写入词中,客观上也便成了极大的讽刺。我们透过“五云深处”的假象,看到的只是逼近北宋王朝的黑云压城的凶险景象罢了。

下阕写南渡后今年元宵的凄凉冷落境况。流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春去秋来,冬尽春回,不觉又到了元宵。在这里“星霜换”,除了说岁月季节更换外,还暗示了宋王朝命运的改变。故接着就以“孤臣”身份而自叹寂寥;“谁念”二字与去年蒙皇帝恩宠的情况形成了对照。“长安”是汴京的代词;“远”字,不特说相隔路遥,更主要的是指其已沦于敌手,再无重归之日了。自己与汴京实已无缘,却是旧情未断。“尘缘”在这里也就是“情缘”,因为世俗之人,非能如出家人断绝尘世牵挂,难免为旧情所累,所以叫“尘缘”。空惆怅好梦太短,即是作具体说明。“华胥梦”是神话传说中的黄帝的白日梦,他梦游的华胥氏之国,又是神仙幻境,用以说北宋灭亡前的宫中逸乐正好,且与上阕以仙境作比一致。“满怀幽恨”,是对自己心情的总结;最后八字,眼前景象,用以与上阕末尾相对应,作对比。“数点寒灯”反照“万烛光中”;“几声归雁”反照“揭天丝管”。雁已北归,而人则只有永远流落在南方了。


水 龙 吟

程 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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