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全解 第53节
贺 新 郎
李 玉
篆缕消金鼎① ,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糁径② 。渐玉枕、腾腾春醒③ 。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④ 、 酒厌厌病⑤ 。云鬓乱,未忺整⑥ 。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⑦ 。月满西楼凭栏久,依旧归期未定。又只恐、瓶沉金井⑧ 。嘶骑不来银烛暗⑨ ,枉教人、立尽梧桐影。谁伴我,对鸾镜⑩ 。
【注释】
①篆缕:指上腾的香烟,如篆字和线缕。金鼎:香炉。 ②糁:音三,上声;散粒。 ③腾腾:懒散地。白居易《戏赠萧处士清禅师》诗:“又有放慵巴郡守,不营一事共腾腾。” ④镇:整日;久。 ⑤ :音替,又读逆;困惫,困扰。 ⑥忺:音掀;高兴,有兴。 ⑦倩:请,央求。 ⑧瓶沉金井: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⑨嘶骑:鸣叫着的马。 ⑩鸾镜:妆镜。白居易《新乐府·太行路》:“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语译】
从香炉里冒出来的篆文似的缕缕香烟已渐渐消歇,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庭院中日影已转到正午,画堂里静寂无人。像春草萋萋时古人思念远游的王孙那样,我的那位郎君如今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有柳絮点点,散乱地铺满了小路。我从枕上懒洋洋地逐渐醒了过来。帘外花已飘落,春色已浓透了。我终日无聊,总是因喝酒而困倦不适,萎靡不振。乌云般的鬓发乱蓬蓬地,也不高兴将它理好。
江南的旧事不要再回顾了,我到处打听他的消息,直至遥远的天边,只可惜无法央求孤飞的大雁为我捎信。明月团团,又把银辉洒满了西楼,我久久地靠着栏杆,可是他的归期却依旧不得而知。又只怕他此次一去就像汲水的银瓶沉入井底再也见不到了。他从前乘过的嘶叫着的马总也盼不到,蜡烛也暗淡无光,我白白地久立等待,直到月光投在梧桐树下的影子逐渐消失。今后有谁能在我对着镜子梳妆时再来陪伴我呢?
【赏析】
这首思妇词颇受说词者的称道。黄昇云:“李君词虽不多见,然风流蕴藉,尽此篇矣。”(《花庵词选》)沈际飞云:“李君止一词,风情耿耿。”(《草堂诗余正集》)陈廷焯云:“此词绮丽风华,情韵并盛,允推名作。”(《白雨斋词话》)如此等等。
头三句写闺中午醉时情景,境界寂静,人物之愁绪从“醉沉沉”三字中透出。“芳草”句点出怀人主题;因其用问句,又带出下一句景语来作答。这样,“杨花”之纷乱,更自然与离人愁思相关,并有暗喻行者漂泊难寻的作用在。此词艺术表现上的一个特点是不像通常词结构那样,前面一段写景,后面叙事抒情;而是将景、情、事交错组合。在上片后半,写酒醒(“春醒”即酒醒,酒多称“春”)无聊,懒于梳妆的中间,夹杂一句“帘外残红春已透”景语自好,比单独写景更带有情绪色彩,同时也更能起到以景物衬托情事的作用。
“江南旧事”是模糊概念,有意使人感觉朦胧,毋须深究其为何事,它只是往年欢乐的代词。故下接如今之情事:郎君消息难问,音书不到,归期未有。中间又有“断鸿”、“月满西楼”等景语插入。“又只恐、瓶沉金井”句,借白居易《新乐府》喻意,进一步写内心被遗弃的担忧。“嘶骑不来”,在述说眼前伫立久待中,又隐隐有往日的记忆在。从前,大概不止一次曾闻马嘶而知是郎君来到,现在却等不到了。蜡烛长时间燃烧而不剪芯,炬火就不明亮,怅然若失的思妇,其心情亦如银烛之暗淡。“枉教人、立尽梧桐影”八字,清俊凄恻,篇中佳句。结尾两短句,情韵协调,使昔日同临妆镜之恩爱回忆,从难耐眼前的孤寂的叹息中带出。
烛影摇红
廖世美
题安陆浮云楼①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薇登览最关情② ,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栏共语。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③ 。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注释】
①安陆:今湖北安陆县。 ②紫薇:星名,亦作“紫微”。《晋书·天文志》:“紫宫垣十五星……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大帝之座也,天子之常居也。” ③“晚霁”二句:韦应物《滁州西涧》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语译】
春天的天空云雾弥漫,小洲上画楼森然耸立,直入云端。登临观赏,星星在旁,其中紫薇星最使我关心;这景象能写成绝妙的好诗词向人夸耀。但我却满怀惆怅,心中思念伊人,深感年华迟暮。记得当年,我们曾一道靠着朱红栏杆谈心。眼前塞上鸿雁难以问讯,岸边的杨柳哪有穷尽,离别的愁绪纷乱不已。
从那时起,催促着时光岁月逝去的流水,不知如今已去往何处?肝肠都已寸断,又何必再见残阳欲落之景?我只是伤心地向着漠漠平林极目远望。晚来天已放晴,哗哗的波浪好像还带着雨声在奔流,野外渡口静悄悄地空无一人,系在岸边的船自动地横了过来。江上数峰青青,芳草绵延天边,参差错落的树木蒙蒙带烟。
【赏析】
词为江中的浮云楼而作,在描写凭栏所见景物之外,同时也寄托离别相思之情,作为登览之所感。
头两句正面写浮云楼耸立于江中洲渚之上。说“霭霭春空”及“凌云”,都为切合画楼之名,又言其势之高。“紫薇”二句,再就其高入云端做文章,说它接近星星,登临其上,能赋妙句。宋蔡正孙《诗林广记》记宋初杨亿自幼有作诗天赋说,杨出生数岁不能言,一日,家人抱登楼,偶触其首,遂即能语,且吟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其实,传说是取李白诗稍加改变而编造出来的。)举“紫薇”而说“最关情”,因为紫薇星是帝位的象征。代表国家社稷的命运。当然,这只是顺便那么说,主要还是为形容浮云楼之高。
“惆怅”句起,才正式写到登临所感。“相思”,是伤别离,“迟暮”,是叹流年;所思人不见,青春时难再,所以“惆怅”。然记忆犹在,“当日”情景历历。“朱栏共语”,所忆仍不离此楼,如今只是独自在凭栏罢了。“塞鸿”三句,排比而下,一气贯注;“塞鸿”、“岸柳”又无不与“别愁”相关,望中之景与内心之情融合无间。
“流水”、“残阳”、“平楚”,都是“登览”所见;从这些景物的文学传统意象(如“流水”象征“年光”逝去,“残阳”为“迟暮”之景)中引出感慨来。在这里用了表述情绪的分量较重的“断肠”和“伤”字之后,就不再有抒情字眼了。自“晚霁”起,直至终了,竟全部都用来写景。用一二句景语作为结束的诗词,我们见到过,但像这样连续不断地用五六句来写景而不再有一字言情的,实不多见,这不能不说是此词表现上的一大特点。先是化用韦应物诗句意境,写在这里,恰如作者登楼临水所亲见亲闻,且与当时悄然孤寂的心情完全一致。最后三句,更写出纵目四望时的那种茫然的感觉,而景物的意象又无不暗暗与离愁别恨相通。倘不如此结尾,而改用强烈的感情语句归结,那就可能变成一首以抒别情为主的词而不再是题浮云楼了。可见作者把握分寸是何等的准确。
况周颐封此词的艺术成就极为推崇,他在《蕙风词话》中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人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这些话并不过誉。
薄 幸
吕滨老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哢① ,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② 、偷掷春心,花前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③ ,宝钗贳酒④ ,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⑤ 。腰肢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注释】
①哢:音龙,去声;鸟叫。 ②年时:当年。 ③角枕:用兽角作装饰的枕头。《诗·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④贳:赊欠,租借。宝钗贳酒:元稹《遣悲怀》诗:“泥他沽酒拔金钗。” ⑤参差雁:指筝柱,因其斜列如雁行参差,故谓。
【语译】
春色已晚,青楼中,白天静寂无人,我又懒得去梳妆打扮。忽听到乌鸦在啼,黄莺在叫,这惹起我新添的无限愁思。记得当年,我偷偷地将一颗充满爱情的心抛掷给了他,那时我们在花丛前隔着薄雾远远地彼此相见。从此,便在角枕上题诗寄相思,拔下金钗作抵押,赊得酒来,在长着青苔的深深庭院里,与他一同欢饮。
怎能忘记那回廊底下,我们曾手拉着手的地方,周围娇花照眼,空中明月正圆。如今只有潇潇暮雨,使蜂儿愁、蝶儿恨,而我则闲来无事地面对小窗前已展开绿叶的芭蕉。可这一切又有谁来管呢?任凭我默默无言地闲弹着秦筝,泪水湿遍了斜列着的筝柱。腰肢渐渐瘦小了,心儿已随杨花一道远远地飞去。
【赏析】
一对恋人,热恋时如胶似漆,时过境迁,男的走了,抛下女的不管,被遗弃者怨愁不已。此词所写就是弃女的怨恨;选用《薄幸》词牌,亦有兼作词题之意。
词以“青楼春晚”发端,好像只点地与时,其实也暗示人与事。“青楼”一词有二义,一是泛指华贵的楼房,一是指妓馆。若与词牌名联系起来看,则指后者无疑,因杜牧有“赢得青楼薄幸名”诗句,所以这是借住处交待人物的身份。“春晚”,可借指热情已过、恩爱已衰,所以又是交待事;连着下句“梳匀又懒”看,其意更显。“鸦啼莺哢”,鸟儿仿佛在诉说春天将尽,听者感触,故“惹起新愁”。就此转入回忆:初次相遇,一见倾心,“花前隔雾遥相见”,尚未细察其人,便“偷掷春心”,是说轻许,言下不免有悔。故接用“便”字,说两情进展之速。李白有“为君留下相思枕”之句,枕上题诗,寓意甚明;又《诗经》中“角枕粲兮”的诗,抒发了女子愿百年之后与良人同墓穴的挚情,或也有藉此而寓誓同生死之意。拔“宝钗”以“贳酒”,以求与郎“共醉”,写出女子对薄情郎的体贴温存。
换头以“怎忘得”再提起,用两句继续忆当年“携手”夜游的情景过片,但只以“花明月满”虚写和隐写他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然后以“暮雨”中“小窗”前闲看“芭蕉展”叶、春已迟暮的“如今”孤寂无聊的境况与前面作对照。“蜂愁蝶恨”四字,藉小虫说人,也用虚笔,恰好与“花明月满”四字对应。“却谁拘管”,是说苦乐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犹古诗所云“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愁绪难遣,只有寄托在弹筝上,然怨曲声中,不觉泪落沾筝柱。述来情景凄惋。末了说人渐消瘦而念旧之心终不得平静。“心与杨花共远”,切合晚春之景而又有悠然不尽之致。赵师秀云“圣求词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圣求词序》)说吕圣求可与周邦彦、柳永“伯仲”,虽不免过誉,但对其词的风格的评语,倒是比较确切的。
南 浦
鲁逸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