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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三百首全解 第27节


【赏析】

东坡词名声最大的有两首,一首是《念奴娇》“大江东去”;另一首就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两首都豪放。“大江东去”距离词以婉约为主的传统题材、风格更远,更接近于诗甚至文,故为严守传统词格的彊村先生所不选。此首望月怀人似词中常有,然究其精神,仍大大突破了以往的传统写法,对后来影响很大。此词在宋元传唱之盛,使《水浒传》也将它写到故事情节中去了(见小说第三十回)。

上片写醉中望月,即题序中“中秋,欢饮达旦,大醉”等语。“几时有”、“是何年”。如屈原《天问》,都不好回答。人谓“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直觉有仙气缥缈于毫端”(继昌《左庵词话》)。“我欲乘风归去”,暗暗自比李白那样的“天上谪仙人”,又能写出醉后飘然欲仙的精神状态。虽说幻想中的天上仙境吸引着他出世,但经一番考虑后,仍选择了现实。“惟恐”二字调转了笔锋。“琼楼玉宇”虽则豪华奇丽,毕竟过于寒冷,相比之下,有人情温暖的现实生活,更来得亲切。月下起舞,写出“欢饮”中的逸兴醉态,正为表现人间自有可乐之处,其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与下片暗暗沟通。

下片写对月怀人。即题序中所谓“兼怀子由”。苏轼与苏辙手足情深,自颍州一别,已六年未见。当时苏轼正知密州,即今山东诸城,弟在济南,相隔不远而无缘见面。词写憾恨,却从人间普遍存在的现象落笔。“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写亲人远在异乡,闺中望月无眠,这样的人家不知有多少。“转”、“低”、“照”三字有序,一字不可易。有人想改“低”为“窥”,以为改后“其词益佳”(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殊不知月轮先“转”后“低”,正扣题序“达旦”二字,最后说“照”,方见思妇彻夜难寐。“不应”两句以埋怨语气设问,看似无理,却分外有情;自身的憾恨,借同情天下离人的话说出。然后把意思完全转过来,以旷达语回答了这一问题,就此劝慰其弟和自宽。由此夜之离人拓展到“人有悲欢离合”;由眼前之圆月拓展到“月有阴晴圆缺”,两者互证,得出凡事必有两面乃自然之定理,正不须憾恨的结论。结尾顺理成章地表示祝愿。月之圆缺,非人能为力者;人之离合,亦有不得已者,唯愉悦心情,保重身体,是自己可为的。只要人在,则情谊在温暖在,足以补偿其他缺失,即如今夜,纵山水相隔,也能“千里共婵娟”,彼此寄情明月,暗通灵犀,天涯比邻,岂非大好!谢庄之句,经如此化用,益见精妙。现实的乐观的人生态度,上下片一气贯通。

此词除“天”“年”“寒”……“娟”,平声一韵到底外,尚有藏韵者在,即上片之“去”“宇”相协,下片之“合”“缺”相协,皆仄声。沈雄以为“谓之偶然暗合则可,若以多者证之,则问之笺体家,未曾立法于严也”(《古今词话》)。

此词“我欲乘风归去……高处不胜寒”云云,有人以为尚有政治寄托,看法则有截然相反两种:(一)以为苏轼欲弃官归隐求仙而终未去。据说神宗读至此,乃叹曰:“苏轼终是爱君!”(见《岁时广记》引《古今词话》)大概就是如此理解的。(二)以为是刺王安石当道,推行新法的。则“归去”乃回到朝廷,又恐政治气候太寒冷。此皆深求之说,因各有相当理由,故略述之以备考。


水 龙 吟

苏 轼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①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②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③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④ 。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⑤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⑥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⑦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⑧ 。


【注释】

①次韵:又叫步韵,用别人诗词的韵脚来唱和。章质夫:名楶(音节),字质夫,蒲城(今属福建)人,仕至枢密院事,为作者好友。当时同官京师。他作有《水龙吟》咏杨花词,为时人传诵。杨花,即柳絮。 ②从教坠:任其坠落。从,任凭。教,使。 ③无情有思:草木虽无情,却似有恨。思,愁思,怨恨。 ④“梦随”三句: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词用其意。 ⑤缀:连接。句谓花落后,难再缀连于枝头。 ⑥一池萍碎:作者原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这只是古人的传说,并不科学。 ⑦“春色”三句:以春色指代杨花,将其作三等分,则三分之二委于尘土,三分之一飘落水中。 ⑧“细看来”三句:也断句作“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语译】

它像花又不像花,也没有人惋惜,任其飘散坠落。抛弃了生长它的家,流落在街头路旁,细想起来,这无情草木倒也是有愁恨的。它愁思萦怀,伤了柔肠,媚眼困慵,想睁开又闭了起来。它好比梦魂,随长风,飞往万里之外,寻长情郎的去处,又仍被黄莺的叫声所唤回。

我倒不恨这柳絮的飞尽,只恨那西园里落花飘红,再难重新回到它原来的枝头上去。早晨一场风雨过后,何处去寻找它遗留的踪迹呢?原来已化作一池细碎的浮萍了。这三分春色,已是二分付与尘土、一分付与流水了。你细细地看罢,其实它并不是杨花,一点一点,原来都是离别之人的眼泪啊!

【赏析】

苏轼与章质夫同仕汴京,是在哲宗元祐二年(1087),词当作于此时。

如果两人才力相当,和作往往不如原作,因为原作写时较自由;和作要“次韵”,限制更多,当然也就更难。然而,这点限制却难不倒苏轼,他的次韵和作,挥洒自如,反胜过章氏原作,故王国维曰:“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人间词话》)

词从杨花算不算花说起,既称“杨花”,又生于枝头,可说“似花”;状如棉絮,全无花形,“也无人惜从教坠”,又好像“非花”。由第一句带出第二句,而第二句便有寄托了。看至下文,便知是以杨花“无人惜”,寓人之不幸遭遇。“抛家傍路”,也语带双关,既咏物又说人,就物而言,“抛家”就是“离枝”。“无情”固是草木,但也可作闺阁对离家之人的称呼。然而又说是“有思”,“有思”亦即“有情”,“情思”一词,本可连可拆,具体地说,就是有离愁别恨。人固有,草木也有吗?有。唐陆龟蒙《白莲》诗就说:“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东坡大概受此启发。“抛家”三句是以杨花拟行客;接着“柔肠”、“娇眼”云云,便拟闺中思妇。妙在拟人而不离物,“萦”、“柔”自是柳絮之状;杨柳飞绵之时,正是人们春“困”欲“酣”之季,而柳叶似眼,故称“柳眼”,联想彼此贯通。由睡而“梦”,梦魂能飞度关山,正可仿佛杨花之“随风万里”,故又借众所周知之唐诗“打起黄莺儿”意,说到“寻郎去处”,照应前所拟远行客,以申足离恨。

下片思路更放开了,好像不是在写咏物词而是在纵笔直抒伤春之情,然又终不脱杨花,故张炎谓其“后段愈出愈奇,真压倒今古”(《词源》)。在“此花飞尽”之前,只加上“不恨”二字,就说到了“落红难缀”,可谓便捷之至。然后又回到本位,说杨花随一场晓雨流入池沼,化作浮萍。前面的“抛家傍路”是坠于“尘土”;此处则是付与“流水”。用“春色三分”来归结,则在指杨花的同时,可连带上“落红”,比单说“杨花”内涵扩大了,突出惜春伤春主题。伤春实即自伤,所以最后仍归结为离别,与上片完全一致。妙在抓住“点点”这一特征,将杨花比眼泪,这是对唐诗“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曾季狸《艇斋诗话》引)的发展,是前人未曾说过的。

总之,此词咏杨花不离不即,既赋物又言情,能以神奇化工之笔,摄杨花之魂魄,丝毫没有通常次韵和作的拘束之态,故李攀龙说它“如虢国夫人不施粉黛,而一段天姿,自是倾城”(《草堂诗余隽》)。


永 遇 乐

苏 轼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①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如三鼓② ,铿然一叶③ ,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④ ,为余浩叹。


【注释】

①彭城:今江苏徐州。白居易《燕子楼诗序》:“徐州故尚书(张建封)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 ② 如三鼓:即三更鼓声 然。 ,音胆,击鼓声。如,语助词。 ③铿:金石声,此形容落叶声。 ④黄楼:苏轼守徐州时所建。他初到徐州时,值黄河泛滥,便率军民防洪救灾;次年春,又筑防洪堤,并建楼以镇之,楼在铜山县东门。

【语译】

明亮的月光如浓霜铺满大地,好风吹来像流水似的柔软,清夜光景无限美好。曲折的港湾有鱼儿在跳跃,圆盘似的荷叶倾泻着露珠,这一切在寂寞中都没有人看见。半夜鼓声砰砰,落叶发出脆响,惊断了好梦,使我黯然心伤。夜色茫茫,梦中之人再也无处寻找;醒来后我走遍了小园的每一个角落。

我这已厌倦天涯宦游的行客,一心想着去归隐的山间小路,故乡家园真令我愁思欲绝、望眼欲穿啊!燕子楼已经空了,佳人又在哪里呢?门户紧闭也只能徒然地锁住楼中的燕子罢了。古往今来,都像是梦,这梦又何曾醒过呢,有的只是往昔的欢乐和如今的愁怨。我想,将来也一定会有人,对着黄楼的夜景,为我感慨而发出长叹的。

【赏析】

此词系年据王文诰《苏诗总案》,谓“戊午(神宗元丰元年1078)十月,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其时,东坡任徐州知州,燕子楼就在郡舍的后面,故甚便“夜宿”。词把记事、写景、怀古、抒慨糅合在一起,其中对夜景的描绘甚见精彩;发思古之幽情,也空灵娟逸。

词先略过“梦盼盼”之事,把深夜游小园所见的清景提到前面来写。写夜景本东坡所长,其《记承天寺夜游》短文和《舟中夜起》诗等,描绘夜景都臻于神妙,此词也如此。“明月如霜”虽常语,用于起头自好,先给人以银色世界的视觉印象。跟一句“好风如水”,便不寻常,这是从触觉来表现,竭力捕捉良宵美景给自己的真实感受。夜风拂面着体,是清凉的、舒适的、柔软的,所以说“好”,以“水”作比,是再确切不过的了,也是一种创造。这样,“清景无限”的赞叹便油然而生。写景物,常先说总体感受,然后分别表现局部、细部,“曲港跳鱼,圆荷泻露”便是分镜头了。于视觉外,又增加了听觉。有“泼剌”、“叮咚”之声,反显出夜愈静而境更幽,所以接一句“寂寞无人见”,无人见之景,作者见了,所以难得,值得一写。再一想,数百年前的盼盼之事以及自己的梦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景又与情事暗暗相通。这以后,才回笔写“梦盼盼”事。

三更报时的鼓声砰砰地在响,一张枯黄的梧桐叶落下时发出铿锵的声音,这是梦回时枕上所闻,故谓梦被声音所“惊断”。梦而称“梦云”,是暗用楚襄王梦巫山神女事以切“梦盼盼”,因神女能化为朝云暮雨也。盼盼已故去数百年,有幸梦见,岂非神灵有意而来?“黯黯”是说梦断人不见时的怅惘凄迷。这几句真下笔如有神。然后从侧耳倾听转为睁眼四望,但见茫茫夜色,佳人已无处可觅。不甘心,起而外出寻找。“觉来小园行遍”,是作者眷恋梦境的具体表现;也是对前面“清景无限”一段描写的补足,交代清那是觉后起行小园之所见。《苏诗总案》谓“翌日往寻其地”,其实并无别的依据,是想当然地以为词中既有“觉来”云云,当是“翌日”之事。这是未细心体会词意,又忽略了东坡喜欢夜游的缘故。

下片拓展境界,写到自己。从蜀中故园,宦游来到彭城,仕途又一直不得意,自然会屡兴“归去来”的念头,故有“天涯倦客,山中归路”之叹。从古人说到自己,这是必不可少的。但仍不能不说到燕子楼和盼盼事,因为上片只借“梦云”稍作暗示,并不确知其所指。有一则故事说:“东坡问少游:‘别作何词?’秦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秦问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词说楼上事。’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在座云:‘三句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事,奇哉!’”(黄昇《花庵词选》)郑文焯评云:“公‘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手批东坡乐府》)这就不用再多说了。

从人去楼空,想到人生之短暂犹如梦幻,古往今来无不如此,而且总是“旧欢新怨”不断地重复。既然谁都不能无动于衷,看淡看破,可见总在梦中,从未醒过。盼盼早年受宠承欢,张建封死后,孤居小楼,寂寞度日;自己初入仕途,也曾受欧阳修赏识拔擢,出人头地,如今宦海颠簸,天涯为客,厌倦思归,悲欢穷达,感慨万端。这样,作者就从此夜自己对燕子楼兴慨而想到“异时”他人“对黄楼夜景”兴概。黄楼是苏轼来徐州为防洪兴利而建的。百年以后,作者早已不在人世,那时,或许也曾有人宿黄楼,梦东坡,想到旷世奇才、一代大文豪居然曾“穷边徇微禄”,来此留下遗迹,便不禁要为之而浩然长叹了。东坡之灵气仙才,表露在曲子词中,也丝毫不减其诗文。


洞 仙 歌

苏 轼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① 。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② ,玉绳低转③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④ 、暗中偷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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