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者的奥特传说 第413节

跑出去，就是全新的世界。

对这些人而言，怪兽、巨人、宇宙人，都离得太远太远，甚至TPC也不过是远在天边的一个符号。当下的生活永远是第一要务，你和他讲人类命运，他笑你眼里只有星星，不知柴米几多钱、油盐涨价否。

但大潮之下，任何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关于“人力”的灰色产业，黑中介喜欢、黑工厂喜欢，需要人力的一些“新产业”也很喜欢——这些不在海关登记册上的人，即使出事也只能被记失踪，而根本无处查证的人，成为了最适宜的猎物。

轮船在火地岛沿岸停泊。

这座最南端的岛屿，与南美洲大陆

隔麦哲伦海峡相望，冰川、海湾与森林是它的魂与魄，印第安人的奥那族曾在此地居住，他们点燃的篝火被麦哲伦视为“欢迎到访”的象征。

这一船“沙丁鱼”，也被某人视为“财富来临”的象征。

【“守陵人一定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真正的基地，因为那里只有两名基里艾洛德人，你和我，现在我们出来了，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一起看企鹅，最后我们要往南极大陆去，他一定会迷茫一阵，因为蓬塔阿雷纳斯城里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正常。”】

相叶悠“拜访”了沙丁鱼罐头船的船长室，把正翘着脚听老唱片的家伙吓掉了一只鞋。他瞥了眼旋转不休的黑胶唱片，《blowin’in the wind》戛然而止，未唱完的答案在风中飘扬。

“把你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相叶悠说。

老船长的脑袋空了片刻，而后依言张嘴，复述自己刚才哼的歌词：“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才能在沙丘安眠）。”

“你不打算带这船人越过大海，”相叶悠皱了皱眉：“我指的是你刚才的通话。”

【“但他到不了真正的总部，基里艾洛德人的总部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堂之门的背面，小侍女是我一手培养的人，她也是地球人，克隆的地球人。”】

老船长闻言立即起身，他扒住靠椅，就着丢了一只鞋的脚便要逃，但哪里逃得了？他只刚站起来，尚未迈出第一步，就被一只手摁住肩膀，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反应不慢，伸手想去抓电话，可听筒在下一秒凭空飞起，电话线“崩”地一声自绝经脉，数字键盘连同塑料外壳一道飞了出去，噼里啪啦撞在墙板上，哗啦啦洒了满地。

“你是哪来的？警署？特工？”他抹了把胡子强自镇定，但颤抖的声线暴露了他此刻的状态：“我就是个开船的，啊……宇宙人！你是宇宙人！你在地球上意图伤害地球人，我警告你、警告你……”

他突然想起，在蓬塔阿雷纳斯，这座离TPC总部极为遥远的南端城市，对宇宙人而言比任何地方都更像“法外之地”。

“你刚才的通话！”摁着肩膀的手转移到了脖子上，老船长能感觉到自己的颈动脉正被人压着，面部微微发胀，那名“宇宙人”厉声道：“打给谁的？还有你说的‘交到公海’，再复述一遍！”

【“我推演、反观了无数次超古代的战争，不论是巨人还是守陵人，他们都对地球人情有独钟……真是奇妙，所以我在这五百年间又观察了无数地球人，最终向基里艾洛德神献上了收纳他们为信徒的计划。”】

“我说、我说……说把这船偷渡客交到公海，就算完成任务，让他们快把坐标报给我。”老船长试图扒开那只卡在颈部的手，但即使他铆足力气，憋得脑门青筋暴起，对方也纹丝不动。

“你还问了‘是倒下去还是等船来接’！”

船只的名词前，这位老船长还加了个定语，于是成了“神国的船”。

注意到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的偷渡客，相叶悠自然会着重观察船只的操控者，正好听见了他与下家联系的通话。

没有蛇头会胆大到将“客人”抛尸海上，只要他们还想继续做下去，还要保持在当地的号召力获取客源，就必须拥有足够多的“成功客户”时不时给留守在家的亲人通信，除非他们只打算捞一票就走。

这一票的利润一定足够大，至少要够眼前这名混迹多年的家伙的挥霍和养老钱。

【“因为所有人的目标其实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更进一步’，可以是改善生活，可以是实现自我价值——商人渴望更多的财富，等财富成了数字，就渴望社会地位，等站到更高的地方，就渴望千秋万代的‘王朝’，政客是如此，服务生也是如此，甚至是最前沿的科学家……很少有人能抵抗‘开拓前路’、‘青史留名’的诱惑，而更大的诱惑你知道是什么吗？”】

相叶悠凑上前，舱内的灯忽地熄灭了，水手只道老船长终于把自己听睡着，没有任何反应。而老船长只道自己怕是穷途末路，“宇宙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出奇地明亮，他好像能看见一团熔化的岩浆，岩浆淌到哪，哪里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那团岩浆顺着眼窝穿入颅脑、淌进肺泡、烧穿心脏，自己所想的一切对方都一览无遗。若是有半句谎言，真正的烈焰就要从头顶浇下，像土著以火刑审判罪人。

【“当他们闻到死亡气息的时候，你告诉他，‘你可以不死’，那一刻，求生的本能可以战胜一切，你会发现，地球人又回归了动物的本质，他们歌颂的梦与

爱在死神面前不值一提。”】

“你是宇宙人，你也需要这船活人对吗？”老船长问：“我告诉你坐标，告诉你暗号，这是他们今年第四次要人了，他们那儿一定还有很多！”

“这次的坐标、上次的坐标，你所有停泊过与他们接头的地方，都告诉我！”

“前三次不是我！我们都开了一次船就拿钱远走高飞！上次开船的是我亲兄弟我才知道的，他隐姓埋名去别处发财了，临走前告诉我赚够两辈子的路。”

“他连这条路都告诉你了……”相叶悠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那么他一定也告诉了你，去哪里隐姓埋名。”

【“基里艾洛德神能让他们远离死神的威胁，延续百年、千年的生命，在他们眼中等同不老不死，而时间就是财富，即使最愚笨的人也能通过多年的积累成为他向往的人上人。所以我们必然拥有无数信徒，即使人类联合起来组建了TPC，只要TPC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神就能永远被人推崇。”】

“具体没说，但他几次提起过，如果有钱就夏天去挪威，冬天去夏威夷，他还喜欢海钓！现在没准正追着金枪鱼满世界跑！”老船长忙不迭答，边挣动自己，好让岌岌可危的呼吸能通畅些：“‘神国’不是我说瞎话，他说被装走的人是去往真正的神国！”

“宇宙人”冷笑，声音反而愈发轻柔：“他自己怎么不去？”

老船长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他停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你把我放了，这船人和货我也不要了，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把坐标给你。”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但你一定需要坐标，”和魔鬼做过一次交易的人往往会再做第二次、第三次，火中取栗的成就感和获得感能压垮所有畏惧和担忧，老船长说：“你杀我我也认了，我既然接了活儿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你别想再得到坐标了。”

“……那你可以去审讯室慢慢考虑要不要说。”

“哪里的审讯室？”

“到了你就知道。”

“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开船的！”

【“这就是我的答案，三千万年前，人类选择了齐杰拉，我要告诉他的是，即使没有齐杰拉，人类也会选择其他能满足自己的东西——那东西既不是巨人、更不会是守陵人，今天是基里艾洛德神，明天更会是其他神，没错，我们的神也会是替代品。即使守陵人能抹平我们在地球的势力，也改变不了这一现实，这是由人类本身决定的。”】

【“你可以通过影响慢慢改变一个人的观点，但无法改变数十亿个体纷繁百出的想法，这颗拥有两百多个国家，数不清的民族的星球实在过于复杂，难以统合，哪怕是相对‘纯洁’的超古代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割裂。”】

底仓。

“罐头”被开了条缝。

男孩以为是送食水的人来了，疑惑他们刚送了晚饭怎么又来，难不成蛇头良心发现，给他们备了夜宵？

沉闷的底仓开始吵嚷，有人不满潮湿的环境希望至少能垫些纸板，有人抱怨晚饭吃不饱看不见半点儿油花。

吵闹声持续一阵，又慢慢平复。

因为外界没有回音——脾气暴躁的水手不是任凭辱骂的不还嘴的人，以往这么嚷嚷他一定要对骂回来，顺便找个蔫儿蔫儿的踹两脚撒气。

可直到所有人察觉出不对劲，渐渐闭了嘴，仍只有一扇舱门洞开，没有凶神恶煞的水手脑袋伸进来，他们甚至听不见船只开动时金属受压发出的低响。

外界安静得像一场默剧，只有“嗡嗡”的远方的人声隐约传来，仿佛表演中途幕布落下，剧场里的观众低声交头接耳。

【“所以当年巨人回去了故乡，你说，守陵人会去哪？”】

【“我不管他去哪，我只知道我们损失了一座基地，我们少了一条获取实验体的主要渠道！”】

【“渠道不会少的，先不说负责押送的永远只是小喽啰，他能供出多少是一回事，当地敢查多少是另一回事，据我所知，TPC总部尚且不具备到这里独立查案的能量，他们一定要依托当地的力量，而就算这条渠道真的被连根拔起，只要需求还在，就会有无数‘鲨鱼’闻着腥味挤进来——你将他们都视为地球人，殊不知，在一些地球人眼里，自己的同类根本算不得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是如此……有时候我真可怜他们了。”】

“天啊，这才到火地岛，我们连南美都没出！”男孩跟着人流钻出去，一群人望着空荡荡的甲板和远处熟悉的山峦大海发呆。

任谁在缴纳了一大笔以年薪为计量单位的费用，而还没出家门履责方就忽然跑了，都要大脑放空一阵。

男孩喊：“怎么回事？他们只把我们送到火地就结束了？他牛哄哄地保证我们能横渡大西洋

，现在刚过了个麦哲伦海峡就结束了？妈的退钱！我要去找他们打断腿！”

“你还是先担心回去被家里人打断腿吧，”大叔拉住他：“我们运气不好，也许被警察发现了，你别下去，警察来的话一定要抓先下去的人问话……我们……走后面，你会潜水吗？”

“我下水抓螃蟹被夹过指头。”男孩老实答。

“这回不要你捞螃蟹，”大叔躬身推搡着他从人群后悄悄挪向另一侧朝海的甲板，指点道：“等会儿跳下去，潜远些，钱没了可以说遭小偷，被抓就成小偷了。”

男孩觉得有理，他顺从地挪到另一侧，扒着栏杆向下望，寻找安全、不引人注目的入水区，确定了位置，他对大叔道：“我们没去成，要灰溜溜回家了，这就是你说的‘最大的运气’跑了？”

“也许吧，”大叔答：“我的店要重新开张啦，你做腻了手工纪念品可以来我这打零工。”

男孩点点头，作势欲跳，忽而听见“咚咚”两声脚步响，紧接着自己被人拉住了。他当潜逃被发现，慌乱一瞬，等发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是大叔的，才松了口气，抱怨道：“吓死我了，你干嘛？”

大叔没答话，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像资深水手望见了暴风雨。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会让我的安排落空。”】

【“你说这么多我还以为你算无遗策。”】

【“我让你多学这颗星球的文明你不学，学了你就知道，算无遗策只对正常人有用。如果守陵人是个偏执狂，不管人类怎么选择，就是要把看不顺眼的统统铲平，那我就真的只能请天堂之门开一次了。”】

【“根据情报……他在TPC的表现很正常。”】

【“你为什么要以自己的标准衡量一块老化石正不正常？”】

男孩努力抬起头，只见一道陌生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他显然不是刚到的，男孩没听见脚步声。这么说，他竟是从刚才起就在这？！男孩不记得自己方才四下观察时见过这个人！

那人看了两人一眼，没有对话的意思，只在兜里摸索，掏出个手机似的，但显然又不太一样的东西。

在他身后，半掩的门给出了答案。

那是船长室，男孩不清楚，大叔是知道的——他看见门后有只脚，那只脚瘫在地上，穿着这艘船的水手钟爱的胶底鞋。

“你把船上的人怎么了？警察？不，这座城的警察里可没有东方面孔！”

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因为那人被大叔的问话吸引了注意力，他的视线又转回来，男孩好像看见了一闪即逝的金色。

“不是宇宙人就好，”那人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走吧，我不会说出去。”

宇宙人？男孩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难道他们遇上了宇宙人劫船之类以前觉得老远老远的事？他是来找宇宙人的？听说宇宙人都能飞檐走壁，那他一定也很厉害吧？男孩的脑海中掀起巨浪，他好像忘不掉刚才看见的颜色了。

甲板嘎吱嘎吱响，男孩看见那人转身要走，随着他侧过身，几道原先被遮掩的灯光穿过来，人影被映衬成了黑影，刺得他忍不住眯起眼。

“你来找宇宙人的？”他真的要走了，男孩鼓起勇气喊：“别走！”

那人如他所愿地顿住脚步，回头：“你见过他们？”

男孩哪里见过宇宙人，他只觉得这人走了就真再也见不到了——就像内陆的湖遇见了自由的雨，他想问问大海长什么样，距此有多远，怎样才能过去……最好把他也带过去。

“带我走！”他喊：“我、我能打工，我很厉害，木工我会……我吃苦耐劳！”男孩语无伦次，最后只剩下三个字：“带我走！”

“为什么要走？”相叶悠问。

“我要出人头地！”男孩脱口而出：“出人头地……就得出去！离开这里！”

相叶悠走近了些，男孩能接着微弱的灯看清他的脸了——男孩瑟缩了一阵，忍不住抓紧了大叔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