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者的奥特传说 第362节

这艘船很早就迷失了航向，食物和淡水即将耗尽，而救援迟迟未至，因为卫星电话故障，船长只能日复一日在公共频道里呼叫，希望周围能有路过的船只救他们一命。

“又是暴风雨，我们到底开到了哪里？”泼天大水把玻璃浇得模糊一片，船只在一个个潮涌海浪中上下颠簸。船长想给自己灌口酒，可惜手边的壶子早已空空如也。他想起月前海货丰收时的庆祝会，船员们开了一箱又一箱的啤酒，白花花的气泡满甲板乱洒，真是奢侈至极！

具体说来，迷航应该是几个月之前，他们打捞上了一只臭烘烘的疑似大型动物碎块，当晚又望见了一只双目如灯塔的巨兽。那天也是如此狂暴的风雨雷电，大约是周围的海鱼都被动静吓跑了，他们不得不把船只往更深处的大洋开。

大副规划了航线，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横跨赤道，途经新西兰以北的南太平洋群岛做补给，前往智利捕捉活蹦乱跳的大鱿鱼，哪知卫星电话在又一次坏运气的雷暴中坏了，他们驶入了不知名的海域，连GPS也无法收到信号，全靠太阳和星星指引航向，希望能依计划抵达补给站。

无望的航行使人疯狂。

船长把自己锁在船长室里不敢出去，他察觉到了船员们的躁动。

食物短缺、淡水即将告罄，而陆地迟迟不见，又连日遭遇暴风雨，连开到哪了都不明白，怎么能指望抱着“出海大赚一笔回乡”的船员可以冷静自持？

大副二副和厨师是船长的老乡，厨师悄悄告诉他：“船员们分成了三个小团体，其中两支都有把船往西边开回去的想法，而且他们希望更多的食物和水，你最好出去和他们谈谈。”

谈谈？谈个屁！船长敢说自己出去就是送命。食水短缺是现实，公司克扣工资也是现实，他可没大度到能贴钱出海。只要继续往东南方向开，肯定能抵达智利海域，届时补给一番再开几次网，有钱有粮，所有矛盾都能消弭无形。

“现在不比从前，”船长只敢从广播里安定军心：“我们拥有全人类联合的TPC，从世界范围内挑选的精锐人员组成的海洋调查队，公司一定在我们失联的三天内就能发现问题，我们上报了前往智利的计划，也许坚持几天就能发现搜寻的船只和飞机。”

每一个船长，尤其远洋船长都必须擅长画饼，他说：“这场暴风雨是吉兆，说明我们已经抵达了热情的南半球西风带，我们只要继续往东南方向走，一定能看见智利的海岸线！我保证，届时获得的渔获，我会向公司为大家争取补贴和分红！”

他在二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中画过无数张饼，但这一次失效了。

他应该当面，用诚恳的语气和坦然坚定的表情安抚船员，他缩在船长室里用广播对话，已经暴露了自己毫无底气。

船员不全是小年轻，也有靠海为生的老水手，他们只需算算漂流了几日，就对食水库存门儿清。船长和他的拥趸坚持往东南走，而船员中的大部分认为回头向西才有希望，现在根本不是赚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着回去的矛盾。

危难之时最经不起折磨的就是人性。

暴风雨很好，能遮掩动静，能清洗血迹，能作为“失事”的借口，能让本就压抑、矛盾重重的人群在黑夜中爆发。

数小时之后。

黎明，船舱内犹有淡薄的血腥味。新任船长扔了老船长钟爱的酒壶

，几名年轻船员正蹲在角落用抹布拭去喷溅的红褐斑点。

即将踏入往西的归程之时，他们的“救援”姗姗来迟。

望见比自己大几倍的船只出现在海平面上，以及船舷处刷的“TPC”标识，这艘远洋渔船第一反应是逃跑。

可他们再如何拉满航速，又怎么跑得过从那艘万吨大船上起飞的直升机？

“TPC南美支部海洋巡逻队，”直升机上传来清晰的日语，显然对这艘远洋渔船的身份早有掌握：“收到贵公司的救援请求，请你们降低航速，往我船只靠近，准备补给。”

补给？新船长心下惴惴，他们刚获得了一批“补给”，为了缴纳投名状，每一名还活着的船员，包括自愿或被迫自愿的，尤其是昨晚没沾血的，都就着简单的火烤吃了一片。

新大厨是被赶鸭子上架，手艺不精，但他们没有其他厨师了。

直升机察觉到这艘船的异常，机炮转了个角度，枪管隔着前舱玻璃对准了新船长。绳索吊下，几名荷枪实弹的队员落至甲板——对可能出现的情况，这只海洋巡逻队也早有预案。

船员们使用的菜刀、鱼叉无法与防弹衣、枪支对抗，他们老老实实接受搜查。

少倾，万吨巡逻船追上了渔船，舷梯将两艘船连接到一起。

“抱歉，正木教授，没想到一次远航测试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TPC南太平洋支部的海洋巡逻队负责人向身侧的人表示歉意：“现在远航测试的顺手救援，要变成羁押犯人等待判决了，您看测试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正木敬吾，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物理学家、数学教授、航空与航天工程教授对负责人道：“渔船可以作为证据先开回去，而且我认为这件事不是什么‘意外’，是必然，你不必为此感到抱歉，这件事恰好验证了我的理论。”

负责人点点头，又道了声歉，登上渔船观察现场。

正木敬吾的助手走上前来，小声道：“一件恶性凶杀案，为什么能验证您的理论？”

“人的脆弱，”正木敬吾回过头，海风吹来咸腥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以及些许微弱的臭味，他蹙了蹙眉毛：“食水短缺让他们丧失理性，2600公里的距离让他们孤立无援，他们出海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漂流到尼莫点，并在一场暴风雨中杀人、吃下片人肉，作为融入团队的凭据。”

助手回忆起自己在渔船的厨房看到的东西，捂嘴制止胃部翻涌并牵动喉吐出来的冲动。

“这正说明我们研究的必要性，”正木敬吾说：“你应该早些适应，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更多的人因为‘脆弱’而死，死在人类自己手上，死在宇宙人手上。”

助手咽咽口水，努力点头。

“问一下潜艇就位没有，可不要死于海中断崖，”正木敬吾催促他：“目标的虚弱期很短，窗口就在这几天，我们马上要有一场硬仗，所获多寡，都在此时。”

“是。”助手小跑入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队员们押解成列的渔船船员吸引，只有正木敬吾倚着栏杆，望向广袤无垠的天际线。

第八十四章 大洋之下

正木敬吾口中的目标，TPC编号“塞缪尔”，是组织盯梢多年的“怪物”。

组织成立有两个宗旨，一是扫清在地球肆意妄为的宇宙人，主目标为基里艾洛德人、木珍星人等；二是成为“新人类”的引路者。

所谓“新人类”，是因为宇宙时代的环境为人类提出了更明确的挑战，无法在宇宙环境下生存、对比宇宙人体质低下、寿命短暂的地球人现有身体机能，已无法应对这场大变革，故而有人提出了改造现存人类体质，引导“新人类”的进化这一宏大命题。

组织以基里艾洛德人的“交易”发端，前代研究者察觉其野心后付出极大代价成功脱离，成立了这一特殊的地下联合。成员多半是与TPC“和平”理念不合的人物，以及宇宙人试验的受害者。

正木敬吾很喜欢这样的团队，他们关于“新人类”的宏愿与他的想法正好契合——唯独不喜欢与他单线联系的“交际花”，名为调月绚纱的舞女。

她有钱，正木敬吾作为赛泰克集团的总裁与CEO也不乏研究资金；她有人脉，正木敬吾作为业界新星也向来不缺自荐上门的人才。

他不喜欢那名舞女说话九转十八弯的习性，更讨厌其神神秘秘的作风，除了接受大笔资金时能让他高兴些，还是丹后博士那样直白地诉说需求和野望的家伙更得他共鸣。

他之所以还保持着与调月绚纱的联系，是因为她在组织内无可替代的情报能力。

“代号‘塞缪尔’的怪物就藏在TPC里，伪装为人类外形生活，和宇宙人如出一辙，”她抛出情报，语气无可置疑：“我拿到了他的能量光谱数据，分析工作您

看是否有时间？不感兴趣的话我会联系别人。”

正木敬吾对纯耗时间的分析工作确实不感兴趣，于是项目就落到了丹后雄二博士身上。

丹后雄二拿着监控采样数据从生命科学研究中心告假跑出来，花费三天时间得出了“目标存在较为规律的虚弱期”的结论。

“每次虚弱期的出现，标识都是他离开TPC总部基地，时间在两天左右，目的地不得而知，但有三次被发现在南太平洋，位置非常接近，我可以划定出现范围。”丹后雄二说。

南太平洋，对TPC而言，第一反应是“克里莫斯诸岛”，防卫军改为地球和平联合组织的时候，这里曾有各国首脑的高峰会。对正木敬吾等知情人而言，则名为“露露耶”，超古代的墓场。

塞缪尔被组织成员视作超古代的守陵人，以及TPC现占据主导的“温和派”的拥趸。一方面定时出没在南太平洋海域不知作何动作，与之相匹配的就是周期性的虚弱；一方面则化名相叶悠，盯着TPC以泽井总监为首的一众高层和重要学者的安全，像个尽职尽责的保镖。

组织与TPC理念不合，虽然在驱逐宇宙人上存在共识，但在人类基因的重构研究和人体改造上TPC不可能松口。毋庸置疑，塞缪尔这种被正木敬吾等人评价为“老化石”的人物，不可能和组织走到一起。

更何况，他们即使会与愿意做生意的宇宙人暂时合作，也绝不会同一只披着人类皮囊的怪兽合作。

拥有人心的改造人，不，“新人类”，和披着人皮的怪兽是不同的。正木敬吾如此认为。

助手回报两艘潜艇已经抵达目标海域，正在潜航待命。

正木敬吾笑道：“我喜欢军人作风，只问任务，不问缘由，绝对的服从和绝对的执行，南太平洋支部和南美支部没沾染上总部的习气真是不错。”

他说：“TPC的‘和平协议’是一只老虎自己给自己磨了爪子、拔掉牙齿，以为这样做就能收获团结友爱的森林……现在紧急装备武器又有什么用？宇宙人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以至于胜利队都要依赖迪迦。”

助手深以为然：“所以高层的安保居然要寻求一只怪兽的力量……不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就像前辈们当初识人不明，和基里艾洛德人合作。”

“那时他们还幼稚，听信了基里艾洛德人的花言巧语，”正木敬吾提醒道：“我知道你喜欢那名舞女，很多人都喜欢她，但越是这样的人你越要离得远些，她也是当年与基里艾洛德人合作项目的改造人，这类人是‘受害者’，可也多半有心理缺陷，通俗来说，那类人叫做‘变态’。”

助手愣了愣：“当年的合作项目……正木教授，那是百多年前的事情！而且绚纱小姐那么、那么优雅美丽，怎么会是……”

“你喜欢上的，很多人喜欢上的，是名一百多岁的老奶奶，”正木敬吾淡淡扫他一眼：“一名改造人，拥有长得多的寿命，却不思进取获取知识，而是依仗自己的体质优势做什么舞女，我听见有钱没脑子的白痴称赞她‘努力’就想笑。”

助手愕然于自己记忆中调月绚纱的年轻容貌，年轻人的暗恋随着一个“老奶奶”和“不思进取”的形容词随风而散：“她……她们那样的人，到底有多少岁？”

“不知道，但我们引导的‘新人类’一定会比她们那样的改造人更完美，拥有更悠长的寿命，足够让每个人都能继承智慧、有足够的精力和体魄发展自己，”正木敬吾说：“就从这里开始。”

“捕获，或者取得样本，”他扶着栏杆，海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老化石’也是有用处的，我们需要更多的生物数据，尤其是这种能从三千万年前走来的‘怪物’。”

……

尼莫点西南方向约379公里，49°51′S，128°34′W。

大洋深处。

匍匐的巨兽从短暂的休眠中醒来。

他睁开双目，金灿灿的光辉照亮了常年漆黑的海底。

这里有沉默的石刻守卫，有残缺的建筑，六百米宽的道路以建筑群的中心向外辐射，经历散碎的大坑、裂痕，抵达目不可及的边缘，没入泥沙。

三千万年的沉积下，这座城市本不该出现，它和封印在此的石像应当被泥沙掩埋，被多年的地质运动带往太平洋板块与印度板块碰撞产生的海沟，然后倾斜、毁灭，坠入地幔深处，一切辉煌与磨难的痕迹都付与自然伟力。

但这里有沉眠的支配者，它于无形之中保护了这座遗迹，或者说墓场，它周围的海底沉积以极慢的速度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露露耶岿然不动，像伫立于时光之外的孤岛。

直到一只“怪兽”归来。

他定期取走支配者散逸的黑暗能量，防止它引发什么不测，例如让地球怪兽提早苏醒，同时

不断留下新的石刻部署周边，为即将到来的“永夜”做力所能及的筹备。

他是“守陵人”，但不是守卫露露耶。

这颗星球古老又年轻，故人们留下的痕迹绝大多数已消失不见，但他愿意继承故人们的意志走下去。

“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巨兽站起身，抖抖有些僵硬的翅翼，攀附在四十八根百米石柱上的雕刻亮起，似在呼应，露露耶的残骸短暂地被光辉照亮。

第八十五章 变革的契机

“只靠两艘潜艇，虽然带了核弹头……”助手对计划的成功性抱有怀疑：“我们真的能完成预定目标吗？”

“谁能打包票？面对未窥全貌的东西，总有很多不确定性，”正木敬吾转身打算回舱了：“如果滋尔达气体能得到应用，成功的把握我可以再上调一成，但没有如果。”

助手亦步亦趋地跟上，低声道：“都因为根津博士太顽固想要销毁它。”

“哒”，正木敬吾的脚步忽然停了，他回过头，上下打量自己的助手，在对方被盯得发毛之前，幽幽开口道：“你刚才说……‘顽固’？滋尔达气体在能源应用领域是伟大的发明！只是那群愚者不能理解，只知道它的危险性不知道它的划时代意义！你用‘顽固’来形容根津博士？”

“我、我……”助手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就踩爆了颗雷，嗫嚅道：“对不起！”

“搞清楚，根津博士是我们正在争取的人才！”正木敬吾又迈开脚步，助手暗自松气，只听他冷冷地说：“滋尔达气体如果能得到充足的资金，我相信它的贡献将不下于尚未列装的麦格斯动力系统，而且它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它能促进生物细胞的异化，有好有坏，并且在自然发展下成功使一只鹦鹉变成了怪兽鸟！”

不用正木敬吾提醒，助手也记得情报里说的那只鸟。都因为看到了它，听见了它的叫声，根津博士原本有些动摇的想法又坚定地缩了回去。

他一边在怪鸟的翅膀下逃跑，用自己日渐老朽的身体守卫着滋尔达气体最后的样本，一边隔着电话拒绝了组织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