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379节

山本五十六坐在火车上时，对这场战争日本一方的前途更加落寞。他在满洲亲眼看到了自己国家所没有的广阔原野和大江大山等壮丽的景色，从幕末以来维新志士就把大陆当成了日本人将来的归宿，山本五十六过去只在书本和诗文里听说过的名胜古迹的中国，奇异的中国、神秘的中国、美丽的中国、诗酒的中国、茶叶的中国……

满洲原野的一切美好都让山本五十六内心产生了无限追忆，他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当年伊藤博文首相目睹这黑山白水的大地时，会产生出那么强烈的大亚细亚主义的情怀。

对日本人来说，东北这片土地实在丰饶到超乎了现实。

但偏偏，无数因素又限制了日本人开拓这片土地的可能性。山本五十六从自己的理性出发，也感到日本人绝无立足满洲土壤之上的可能性。

等他们回到大连的时候，还受到了关东洲都督大岛义昌将军的亲自接见。这是位参加过甲午战争的老将，当年他指挥所部旅团击败了清国军队的叶志超、聂士成等诸多将领，开日本外战胜利的先河，日俄战争时转战鞍山、辽阳、沙河、奉天等地，威名赫赫，在日本军界也是深孚威望。

但大岛义昌也是长州藩士出身，是铁杆的山县派，完全不把海军军人放在眼里。他虽然接见了山本五十六等人，但并没有多么礼遇这群从本土赶来增援的海军军人，只是简单吩咐几句就离开了。

不过山本五十六对此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知道如今本土山县派正在对海军和民权护宪派的政治势力进行大清洗，要让山县派的政治人物优待他们那也是异想天开了。

只要不妨碍自己行动就好了……

关东洲的驻屯军里还隐藏着许许多多倾向革命的小团体，山本五十六在军营里也看到了许多关东都督府张贴的告示，到处都在警告军人们要防止“赤化”的思潮，但想来正因为赤化思想在驻屯军里的流行，才会让都督府做出这种反应吧！

这一段时间来山本五十六一直仔细注意观察旅大乃至于整个南满地区的社会面貌，他已经非常清楚地注意到了中国一侧管辖区的勃勃生机，相比较之下由日本人统治的关东洲则暮气沉沉。

日本人不是一个无能又软弱的民族，但他们实在不适应满洲的风雪，就像日本军队的刺刀不能贯穿中国人的赤旗一样。

但对一心会来说，这并非坏事。

关东洲驻屯军的军官、士兵，大部分还是深受山县派的皇国思想影响，多数人还是士气高涨、战意满满，只想着尽快征服满洲、征服中国，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勃发出了革命思想的种子。

这一小部分人从整体比例上来看，或许真的还只是一小撮，但从绝对人数上却已经不算少了，山本五十六估计仅在关东洲驻屯军里倾向革命的陆军军人就有千人以上。

朝鲜驻屯军那边的情形恐怕也类似，至于海军里边，那就更多了。

由少壮派军官领导发起革命，然后夺取日本国家控制权的活剧，或许已经不远。唯一令山本五十六发愁的事情，还是革命成功以后日本国运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正在他忧心忡忡于未来的时候，井上成美拿着一份读卖新闻的报纸走进山本五十六的宿舍——在山县派的大肃清以后，日本多数报社都被强行取缔关闭，或者是转为由政府直接派员监督经营，只有读卖新闻这样偏右翼的报纸才能继续发行。

像朝日新闻，这段时间就已经被勒令停业了。

“井上君，什么事情？”

井上成美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激动、恐惧和兴奋，他举起那一张读卖新闻说：“陆海军大本营确认了！昨天大本营发表了最新的军令，除了发表闲院宫载仁亲王为西伯利亚干涉军的司令官以外，还确定了西伯利亚干涉军将在下个月正式出兵海参崴。”

山本五十六毫不吃惊道：“看来，是决定无视中国方面的抗议了。”

“会直接爆发战争吗？”

“大本营肯定有所判断。”山本五十六说，“日本军队的信条就是先发制人，既然大本营确定了出兵海参崴的方针，一定就考虑到了中国红军出兵的可能性。想来这段时间大本营还会对关东洲和朝鲜继续增兵，军部肯定希望在中国人出兵之前由日本军队率先发起进攻，这样我们就能掌握更多主动权。”

井上成美问道：“欧陆战场不是已经证明了防御方优势更大吗？”

山本五十六确信道：“满洲如此广阔，如果再算上海参崴等地，那就是满洲和西伯利亚一起成为战场。这将是一个总面积比全日本还要大好多倍的大战场，这样大的空间里根本打不了西欧式的堑壕战，所以还是先发制人者才有优势，大本营一定也理解这点。”

“那就是说战争不可避免了吧。”

“是的！看本土的援军什么时候抵达了。满洲的战争，这就开始了。””

第六十六章 坐不住 “

东北天气的寒冷确实让从关内地区过来戍边的红军战士叫苦不迭，康大眼裹紧了脖子上的绒毛围巾和身上灰白色的棉服军大衣，冷飕飕的空气不住往他脖子缝里钻，稍一沾到，就让人浑身上下都打个激灵。

前几年先一步到东北驻守的东野官兵们，反倒是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天气。他们中大部分人本来就是直鲁豫三省出身籍贯的老北洋，其中不少人原来跟着徐世昌、张作霖在东三省待过几年，甚至还有的老毅军出身的官兵，连甲午战争都打过。

这帮老兵油子虽然被政委约束，在东北野战军成军以后的数年间，逐渐被全新的军队体制和纪律捶打成了可用的材料，但是许多人脸上依旧带着北洋军人特有的那股混不吝的劲儿。

有人瞧见关内新来的红军战士不适应吉林一带冬天寒冷的天气，还会围过来嬉笑嘲弄人家。

他们自己倒好，习惯冰天雪地的日子以后，有几个老兵只穿一件棉服料子的单衣，就敢在鹅毛大雪的天气里站岗站上一整天了。

康大眼从嘴里吐出一口染了灰的雪尘，低声叫骂道：“嘿，这些老北洋！东野的人脸都真大，就是不知道打起仗来怂不怂？真到战场上他们可别熊啊。”

“康叔，大家都是同志加战友，哈哈，没必要这样说。”

鸭绿江岸边到了夜里就成了黑茫茫的一片，江水还没有全部冻结，晚风呼啸之下，众人还能清晰听到江里河水夹着冰棱撞击来撞击去的响声。

队伍里另一位年轻的军官，从领章上看是位营长，但面貌很年轻，论岁数看着简直要比康大眼小上两圈。

康大眼先呸了一声，然后就抓起年轻军官防雪斗篷的连衣帽套在他头上，用长辈语气说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小岳哈，你是政委还是我是政委啊？这道理要你来给我讲呀，我就是发发牢骚。”

年轻军官是康大眼他们这支边防营队伍的营长，名叫岳庚，才二十几岁的年纪，保定军校毕业，懂日语也会讲俄语，从前在张作霖的奉军里做一个没什么出路的炮兵军官，直到红军整编张作霖部队的时候，岳庚才因为能力突出被火速提拔了起来。

康大眼久经沙场，是老资格的革命战士，现在也才只是边防营的政委而已。虽然红军采取的是双长制，政委和军事主官的地位相等，但还是可以看出岳庚的升迁速度非常快。

这个年轻人是东北本地人出身，又掌握日语、俄语和朝鲜语三门语言，所以一直在负责帮助朝鲜劳动党训练朝鲜红军，甚至还好几次秘密跟着朝鲜人潜入日占地区执行秘密的军事任务，再加上他是正规军校毕业，这几年来红军越来越看重军官学历，岳庚能获快速升迁也就并不奇怪了。

其实按照康大眼的履历，作为参加过潮梅大起义的红军元老，和他同资历的人多数都已经做到了师长、旅长，最差也都是团长和团政委，转业做中央部委和地方行政干部的，多半也已经是地区级别的行政首长，县级首长都是极少数了，像康大眼这样如今还只是边防营政委的人，实在太罕见了。

这也没办法，自从解放战争结束以后，中革军委就一直在严抓红军各级军官正规化的问题。不要说是康大眼这种中层军官，就算是陈更新、方声洞这些有一时名将美誉的高级将领，也全部都要抽出大量时间到位于北京和南京的两座军事指挥学院接受正规化的军事教育。

林淮唐一向主张军事学也是一门科学，指战员们不能一味依赖骁勇善战的勇敢，也不能过于依赖长期行军打仗积累下来的实战经验，中高级军官和将领，如果想要获得较快的升迁，就必须在各级军事院校里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补足自己的短板。

康大眼的问题就出在他实在是太抵触学习了。

毕竟，康大眼年龄已经很不小了，特别是在普遍年轻的红军将领里，就更显得年迈，接受新知识的能力远不如年轻人。而且他自己的性格也抵触去军校上课，对于迟迟不能获得升迁的问题，康大眼又自得其乐，并不觉得怎么吃亏，所以这事情便一直拖延下来。

面对岳庚这种红军的后起之秀时，康大眼就会拿出他最宝贵的那一排奖章来——潮梅大起义纪念章、北伐纪念章、辛亥革命纪念章、解放纪念章、保卫山东纪念章……

这些奖章里，康大眼视若珍宝的当然还是一枚赤旗勋章，只要不是在战争期间，他每天都要把这枚目前中国红军最高规格的勋章挂在胸前。

“湖南人霸得蛮，到哪里都吃得消。”康大眼抖落了灰色军大衣上堆起的积雪说，“那些朝鲜人怎么说？是不是真要打仗了。”

岳庚笑道：“高丽同志们刚从鸭绿江南岸回来不久，很多事情还是机密，我了解的也不多。但打仗……现在谁又不知道东北迟早要开战呢？无非是具体时间还成一个问题。”

自从甲午、日俄战争以来，朝鲜人争取他们民族独立的过程里，就逐渐提出用大韩民族来代替朝鲜民族的说法。李朝高宗也一度建立了所谓独立的大韩帝国，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梦，但也确实使部分朝鲜独立志士开始反感使用朝鲜这个称谓。

岳庚觉得大韩背后代表的是李朝那个封建腐朽的君主制国家，所以他和朝鲜人虽然很相处得来，但也不喜欢用韩这个字，而是多称呼朝鲜劳动党的人为“高丽同志”。

在朝鲜人的历史上，曾和辽、金抗争到底的高丽王朝比李氏朝鲜要更光荣些。

康大眼对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不以为然，他只好奇中日到底什么时候会开战的问题。这两年来东北的建设如火如荼，旧有的哈尔滨、沈阳、锦州等城市由于大量人口的迁入以及中国逐步夺回东北铁路主权的缘故，迎来了高速的发展期，新兴的长春、鞍山等工业都市也因为铁路和煤铁工业的大规模建设拔地而起，成为东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更多的铁路、更多的工厂、更多的城市……自从辛亥革命和解放战争以后，要说全国上下哪个地方的发展速度能超过社会党基础最牢固也最重点发展的淮海、福建、广东、江苏、山东五省的话，那就是东北了。

在中央革命政府提出的“过渡时期总路线”计划纲要里，东北一地建设的经费就占到了整个“总路线”经费支出的三分之一。

新兴工业都市平地建起，确实让驻扎东北的红军战士对国家未来都充满了无限的信心。

不要说康大眼这种老红军了，就算是岳庚这样直到红军出关整编张作霖部时才参加革命的新人，也是亲眼见证着中央革命政府是如何手把手使东北在如此短时间内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从前的荒凉平野、沼泽密林、雪原山谷，现在都成为了一望看不到尽头的小麦、高粱和大豆农田，从前那些有几座府衙、孔庙和贡院就算大城市的聚落，现在也都成为了道路平坦整齐、街边树立电灯的近代化都市。

“时间站在中国这边，光看看鸭绿江对面就知道了。咱们中国这边发展是日新月异，日本人那边可就差得远了。”岳庚解释道，“据我所知，旅顺那边情况还要更糟，城市百业凋敝，市面上都被国货挤得不成样子。康叔，你觉得日本人还坐得住吗？”

“坐不住……坐不住就该打起来了。””

第六十七章 浩瀚大洋是赌场 “

鸭绿江北岸的中国红军已经枕戈待旦，自从日本政府发表了组建西伯利亚干涉军的命令以后，东北沿边等地的边防军就都结束了全部指战员的休假，所有官兵都回到岗位上随时准备迎接战争的冲击。

在沈阳、长春、哈尔滨、鞍山、抚顺等东北的主要城市里，政府也发表了一系列与战争有关的动员规定，市民们开始小心翼翼学习起了战争期间该如何生活、如何维持工作和保护自己安全的各种条例。

还好东三省的主要居民都是来自关内地区的移民，他们早在迁移过程与移民生活的初期，就已经习惯了那种高度封闭的军事化生活，所以大多数人都能迅速适应这种全新的应战状态。

城市里的工会，还有农村地区的农会，当然，还有中国社会党的各级党组织也都参与到了战争动员当中。

东北的一切——城市、聚落、乡村、工厂、铁路、农场——都几乎是从零开始，一张白纸的书写也意味着古来相传的条条框框限制极少，同时也意味着旧有的封建官僚、宗族和豪绅势力在东北极少或极脆弱。

移民家庭往往和他们过去的家乡、宗族共同体都脱离了关系，到东北以后，大家身边虽然常能见到来自同一省份甚至是同一地区的老乡，但在政府的安排下，很少有同一个村庄的移民被安排到一起居住。

这样，旧有的封建宗族关系就被完全拆散了，东北真正成为了一个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广阔新天地。新城市诞生，新农村诞生，社会主义的新人，自然也在慢慢诞生。

王子德家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王子德老家在浙江，也算宗族势力比较强大的地方。但他们一村七十户家庭跟随原光复军改编的兵团出关以后，和王子德一家一起落户在营口的仅有二十户人，至于落户到同一村的那就更少了，只有四户人。

这样，旧的宗族关系当然就消失于无形了，妨碍工业发展的种种旧的封建因素也不复存在，东北地区初期的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自然速度超过关内，成为这几年来中央重点建设施政的模范地区。

从沈阳，沿着浑河、大辽河一路南下，来自北满地区的小麦和大豆，还有来自辽阳和鞍山的钢铁、煤炭，都或装船水运，或由铁路火车运至营口，装上营口港内的远洋货轮以后，就会开去西欧。

除了旅大以外，营口已经发展成了东北地区规模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王子德就在营口的船厂做海员，他老家不少亲戚也曾下过南洋讨生活，未曾想到自己最后会举家迁居辽宁，风雪中只是还保持着不少南洋侨民亲戚带来的生活习惯，下午休息时间一定要喝杯茶。

港外风浪大作，一条洁白如雪的长条状军舰开出营口，三根高高的烟囱直入云际，无烟煤剧烈燃烧，强劲的蒸汽动力推动着这条轻型巡洋舰朝渤海方向前进。

王子德认得那条军舰，是原来德国人留在青岛的埃姆登号轻型巡洋舰，青岛战争结束以后，德国海军的东亚舰队被全部移交给中国，这条轻巡洋舰就被按照红海军军舰命名条例改称为浑河号。

按照这份在两年前半部的红海军军舰命名条例，中国红海军的军舰中，装甲巡洋舰都将采用名山作为名称，如沙恩霍斯特号装甲巡洋舰移交给红海军以后，就被改名为了崂山号装甲巡洋舰；普通的巡洋舰则都采用河流作为名称，如埃姆登号轻巡洋舰被红海军改名为浑河号轻巡洋舰，除此以外，驱逐舰则使用湖名。

不过，晚清时清廷向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订造三艘“海容”级防护巡洋舰，也就是“海容”、“海筹”、“海琛”三舰，以及后来建造的“海圻”号巡洋舰，这些晚清和民初北洋政府建造的军舰，红海军考虑到他们沧桑的历史经历，经林淮唐的同意，决定保留其旧名，只有在1915年以后新加入红海军的军舰，才将按照1915年版的军舰命名条例命名。

正在埃姆登号轻型巡洋舰——现在应该叫浑河号轻型巡洋舰了——上面指挥军舰开出营口港的舰长陈绍宽，也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军舰上除了红海军的指战员和革命官兵以外，还保留了一批德国海军东亚舰队的技术人员作为军事顾问，但德国海军在各舰上二副以上的高级军官，则都已经被社会党政府安排下舰，另行分配了工作，这就确保了红海军的指挥权不受外国人的染指，也确保了当初德国人误判局势为绝境以后做冤大头送给中国的这支舰队，可以始终被牢牢控制在红海军的旗帜之下。

一位德籍的轮机顾问走到甲板上问道：“舰长，我们要到哪里去？”

陈绍宽小时候英语就很好，但德语还是这两年才刚开始苦练起来，所以只能用磕磕绊绊的德语非常慢地回答道：“去南方。”

除了浑河号轻型巡洋舰以外，其他驻扎在营口的红海军军舰也纷纷起航。包括王子德在内，众多市民都涌到了海岸边观看军舰出港的壮丽景色，这之中还有许多人左右两手分别挥舞着星轮红旗和红海军军旗，风雪中招展飘扬的彩色旗帜很快就汇聚成了一片丝毫不比渤海逊色的海洋。

除了营口以外，位于烟台的红海军军舰也纷纷出港，一条条白色的军舰划开波涛和海浪，共同的目标都是青岛这座目前中国政府所拥有的最大规模也最为现代化的军港。

一旦中日开战，日本海军将很容易以旅大为据点封锁整个渤海。位于渤海湾内的营口，就将很容易成为日本联合舰队攻击的重点，驻扎在烟台的海军舰队也可能受到日本海军的封锁而难以行动。

中国红海军的实力虽然较几年前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但总吨位比之日本海军联合舰队还是微不足道，要进行舰队决战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这样规模的舰队即使留在港口里也发挥不了“存在舰队”的作用，根本起不到任何威慑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