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提刀录 第579节

　　这算是修行者的常识，所谓灵机，是天地钟秀之所在，它上通虚无缥缈的天道源流，下吞九幽深涧的渊博奥妙。冥缅难测，混芒眇昧，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祸福的交错倚伏，兴亡的缠绵盈虚，皆在其中酝酿。

　　影响着运势的起伏，关联着天命的轨迹，甚至决定了生灵的神思是否聪慧，悟性是否高超。某些地域的人天生修行天赋卓绝，或生而力大无穷，或心思玲珑剔透，这便是当地“灵机”旺盛所带来的先天馈赠。所谓“灵机一动”，正是个体心神与天地间这份冥冥之机产生刹那共鸣的体现。

　　而如今，整个神朝浩瀚疆域的灵机，被以霸道的方式强行汇聚于此……那紫微垣深处，皇宫大内，在如此恐怖的灵机滋养、或者说“浸泡”下，会孕育出何等不可思议的存在？会催生出怎样违背常理的修行环境？

　　高见心中感慨，这已非人力所能及，近乎于造化之功，却也透着一种竭泽而渔、损天下以奉一人的极致霸道。

　　思索间，姜幼林已引领着他，穿透了外围二十八宿区域的层层光影与繁华，最终落在了那隔绝内外的巨大屏障之前——紫微垣的入口。

　　就在这紫微垣那宏伟如山岳、闪耀着星辰光芒的巨大门户前，高见目光一凝，看到了两道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那是……两位门神！

　　并非画像，并非雕塑，而是真实存在的、散发着煌煌神威与厚重香火气息的活生生的“人神”！

　　昔日在那偏远沧州，他与小道士白平，还曾借助门神画像对抗过诸多阴鬼邪祟。

　　没想到，今日在这神朝核心，竟然见到了真身！

　　天神已失，这世间尚存的，便是由众生香火愿力熏陶阴魂而成，或由王朝敕封认可的“人神”，以及依托山川地脉自然诞生的“地神”。

　　神朝祭祀这些人神，敕封那些地神，俨然已将自己摆在了昔日统御万神的天神位置上，以此构建起一套属于人间的、新的神道秩序！

　　这两位守候在紫微垣门户前的“人神”，身披金甲，光芒万丈，面目在神光中有些模糊，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与肃杀。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高见，仿佛能够看穿一切虚妄。

　　高见驻足，目光沉静地打量着镇守于紫微垣巨门之前的两位神将。

　　这便是神朝广为传颂、享受万民香火的秦、罗二位将军。

　　出现在眼前的他们，并非曾经看见的画像亦或者泥塑木雕，而是真实显化的神祇之躯。

　　身高足有十丈，体魄魁伟如山岳，身披雕琢着云纹与瑞兽图案的璀璨金甲，甲胄流光溢彩，仿佛由纯粹的香火愿力凝聚而成，黄金甲，锁子绊，大红袍，团龙贯，狮蛮带，一身神光，震耀威武。

　　面容在氤氲的神光中若隐若现，唯有一双眸子，如同两盏不灭的金灯，射出洞彻虚实的锐利光芒，充满了威严与肃杀。

　　他们一左一右，如同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峰，矗立在通往紫微垣的唯一路径上，身后那高达千丈、镶嵌着无数日月星辰浮雕的巨大门户，更衬托得他们神威如狱，气吞寰宇。

　　这两位将军乃是几千年前追随神朝皇帝征伐四方的悍将，战死沙场后，因其忠勇，被朝廷立庙祭祀，受亿万黎民香火供奉至今。

　　漫长的岁月与海量的香火气，早已将他们推上了神坛，成为了神朝不可或缺的镇国之神。

　　此刻近距离感受，高见心中了然。这两位神将身上散发出的能量层级与位格威压，赫然相当于七品，也就是地仙层次！

　　然而，他们的力量源泉与修行路径，与其他修行者开启三关九窍、凝练成就地仙的方式截然不同。

　　他们体内并无清晰的三关架构，也没有地仙那种圆融自洽的内天地雏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整个神朝气运、与亿万信徒愿力紧密相连的、浩瀚而驳杂的香火神道体系。

　　高见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七品’这个品级所涵盖的力量范围，远比神朝主流认知的‘地仙’要广阔得多。地仙，或许只是通往七品的其中一条路径而已。

　　这个发现让高见心中微微一凛。神朝显然不止掌握着培养地仙这一种造就高端战力的方法，其展现出的潜力与背后的资源掌控力，足以让人心惊。

　　两位门神显然认得姜幼林，见她引领高见前来，那如同金灯般的目光在高见身上停留片刻，并未过多盘问，只是微微顿了顿戴着金盔的下巴，如同山峦移动般，向两侧让开了通往门户的道路。动作间，金甲摩擦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嗡鸣。

　　高见面色不变，对两位门神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迈步，准备从他们之间那看似宽阔、实则弥漫着无形神威的通道走过。

　　然而，就在他与右侧那位秦将军擦肩而过的刹那——

　　“哼！”

　　一声低沉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的冷哼，猛地炸响！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意识深处！

　　仿佛一口亘古的青铜巨钟在脑中被狠狠撞响，声浪如实质般席卷而来，带着震荡心魄的玉韵磬音，又好似万千铜锣铜鼓在耳蜗内齐鸣！

　　这是蕴含了神道威严的精神冲击，寻常修士，哪怕是修为不俗者，猝不及防之下，也难免心神摇曳，露出破绽。

　　但高见，却恍若未觉。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身形不见半分晃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澜。

　　那足以让同阶修士都需要凝神应对的神魂冲击，落入他那历经两次世界生灭之意淬炼、又得《心灯照影经》稳固的心湖之中，竟只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些许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被那深邃的平静所吞没、抚平。

　　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步调，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仿佛那声蕴含着神威的冷哼，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那位发出冷哼的秦将军，金灯般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年轻、气息也有些古怪的武者，心神竟稳固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这份定力，有意思……

　　高见没有回头，也无需言语。这无声的应对，已然是一种回应。

　　姜幼林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快步跟上高见，两人一同消失在了紫微垣那星光流转的宏伟门户之后。

　　只留下两位镇守门神，在那弥漫的神光中，若有所思。

　　一路沉默地行走在宽阔得足以让巨兽奔驰的廊道中，周遭是难以想象的寂静，只有两人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回荡。

　　直到彻底远离了那两位门神，姜幼林才再次开口：

　　“你的神魂，凝练得……不像你这个境界该有的样子。”

　　即便是她，若猝不及防，心神也难免会影响，但高见却没有。

　　“哈哈，常有人这么说。”高见随口应道，语气轻松，并未深谈。

　　言谈间，他们已正式踏入了紫微垣的内部区域。首先映入高见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亭台楼阁，而是分列于通道两侧的十二尊庞然大物！

　　那是十二头气息凶戾滔天的大妖！观其残余的妖力波动，生前恐怕皆在第八境上下，足以在外界称霸一方，掀起腥风血雨。

　　分别是六头吊睛白额的巨虎，六头矫健狰狞的云豹，每一头都保持着生前最为威猛的扑击或咆哮姿态，肌肉虬结，利爪森寒，栩栩如生。

　　然而，这份“生”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死寂。它们的眼瞳空洞无神，内里没有丝毫灵智的光彩。庞大的妖躯被彻底禁锢、炼化，皮毛之上隐约可见细密如蛛网般的符文流转，将它们的一切力量、甚至最后的凶性，都牢牢锁住。

　　它们看似“活着”，实则早已被抹去了自我，在这里守门而已。

　　“选这些妖怪来看门，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或象征吗？”高见问道，目光扫过这些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沦为傀儡的妖族强者。

　　姜幼林微微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当初需要一些够分量的镇物，它们恰好被捉到了而已。”

　　高见了然。

　　其实可以不是他们，可以是任何一个被捉到的妖怪，只不过恰好是他们而已，就像中彩票一样不讲道理。

　　高见心中暗叹，却并未多言。

　　这就是他们的命，而神朝可以抉择任何人的命。

　　他们继续前行，穿过这条由大妖傀儡“夹道欢迎”的漫长走廊。

　　当走到尽头，迈过一道界限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也让高见的目光骤然一凝！

　　通道尽头，并非是什么金銮宝殿或是更深邃的宫苑。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片无垠的天空！

第433章 活着的天

　　穹顶高远，澄澈如洗，有柔和却真实不虚的“阳光”洒落，甚至能看到几缕舒卷的云絮缓缓飘过。微风拂面，带着清新湿润的气息，与外面那个需要大祭才能维持基本运转的死寂世界截然不同！

　　高见立于通道尽头，心神俱震。

　　这绝非幻术，也并非将外界天空投影进来那么简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里的“天”，拥有着完整的规则，独立的风雨雷电，甚至隐约能感知到日月星辰运转的轨迹！这分明是一个被强行开辟、或者说“切割”出来，并完美融入紫微垣内部的独立小世界！

　　将一片真实的天空，一方完整的自然，囚禁、安置于一座建筑之内！这是何等逆天的手段？已然近乎于创世之能！

　　神朝中枢，紫微垣深处，竟然隐藏着这样一方洞天。

　　高见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以及这神朝深不可测的底蕴，有了更为直观，也更为警惕的认识。

　　姜幼林对高见的震惊似乎早已预料，她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他消化这份冲击。她的目光也投向那片人造的天空，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见闭上眼睛，开始感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是一片真实不虚的、拥有完整“天气”循环的苍穹！

　　而且，更让他心神悸动的，是另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事物的存在——

　　活力。

　　是天地自然运转所焕发出的，那种蓬勃的、无穷无尽的生机！

　　高见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一口。一股清新、灵动、蕴含着微妙变化的气息涌入肺腑，瞬间涤荡了从外界带来的那股沉闷与死寂。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雀跃，身体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清新与活力。

　　天道变化，消长万汇，生机动则应之以生，气机动则应之以气。机正则泰，机乱则否。万物列形而否泰交著。

　　正是这种永恒不息的变化，带来了天地的自然运转，而运转本身，又催生出更庞大的生机。天地间的气化流行，本就生于不均衡，死于绝对的统一。故而万物参差不齐，万事杂揉交错，正是在这种动态的平衡与碰撞中，世界才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此时此刻，这种万物之气蓬勃而起，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

　　变化孕育生机，生机推动更多的变化，世界本身就在这循环中不断成长，拓展着自身的可能性。一个不变的世界，本质上就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眼前这片紫微垣内的“天空”，就是这种生机与变化的体现！高见能“看”到，这里的云气在自主聚散，光影在自然流转，甚至能隐约感知到某种类似“四季轮转”的微弱韵律在暗中更替。

　　如果按照这个状态持续下去，不断自我完善、成长，这片被拘禁于此的“天”，或许真能让紫微垣彻底脱离外界那死寂的天地，成为一个独立的、活着的世界！

　　然而，在沉浸于这份久违的生机片刻后，高见敏锐的感知立刻捕捉到了一个致命的缺陷。

　　这里，只有天，却没有地。

　　这里的天空，仅仅只是悬浮于建筑内部的苍穹而已，下方并非厚德载物的大地，依旧是冰冷华丽的宫殿地基与不知名的材质。这导致了这里的“天气”失去了与“地气”的交感与循环。

　　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所谓‘上终天气，下毕地纪’。天气下降，地气上升。数之所合，变之所由出也。

　　天地交感，阴阳和合，才是生机畅达、变化无穷的根本。

　　而此刻，这片天空虽有活跃的“天气”，却无沉凝的“地气”与之呼应，如同孤阳不长，失去了根基与另一半。这导致这片天空的状态看似生机勃勃，实则内在的循环是不完整的，其生机正在一种无形的消耗中缓慢下跌，只能依靠外部的供应勉力维持着眼前的盛景，无法真正形成完美的内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