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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60节

少不了跟各种各样的人说他那句老话:”多多帮忙。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犯过
错误的人。……“
现在盘算的,就是儿子的前程。大来娘,我要送儿子走出哈捷拉吉里,让他做
完我肖天放从小就想做而一直也没能做成的那个梦,然后心甘情愿地到大苇荡去跟
你会面。多少年,多少天,我肖天放忍气吞声所干下的这一切,所打点下的这份根
基,全是为了他,我和你的儿子。我再没别的指望了。我没忘记你向大苇荡里跑去
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的是我,口口声声还喊着我们的儿子。我会安排妥他的一生的。
大来娘,你就放宽了这个心吧……
星期六下午,学校分副食品。有时是土豆。有时是包包菜。有时半斤豆腐。有
时两条腌臭了的巴鱼。学生都放走了。教员们。家属们掂着各式各样的器具,在大
食堂门口排队。苏丛不要。泅洋叮嘱他,你也得去要一点,别让其他教员觉得你这
个县领导的家属特殊,家里有特供。你拿回来不想吃,送人也可以嘛。但苏丛还是
不想要。她不忍心挤在大队伍里,跟那些再无其他副食来源的教员们,去争那一点
点配给。她和泅洋总比他们好得多。姐夫宋振和还经常从独立团给他俩捎一点市场
上难以见到的腊肉、腊肠和老牌的固本肥皂,黑头火柴。这就足够他俩吃用的了。
况且县委大院里,也总在分东西。商店的货架上东西虽然稀少,但各种各样的大院
里却总在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是苏丛来到阿达克库都克以后,觉得它和五源古城
非常大的一点不同。(现在的五源城,许多东西也都不从商店里走,而拿到各种各
样的大院里去分了。)看着在一个个大院里热热闹闹吵吵嚷嚷排起的长队,再对比
街面上的冷清,她总觉得这件事简直是太有趣了。但她还是不想去排队。
校长说,你替我去接待个来访者。我得去排队。从过完“五一”,就再没分过
鱼了。鱼不能不吃。
这个来访者就是肖天放。他让十二辆满载的马车,一字排开,停在校门外,独
自来找校长。虽然还只是九月初,哈捷拉吉里镇的人出远门,习惯带皮大衣。一路
的暴土和中午太阳的灼烤,皮大衣的肮脏臃肿,嘴唇上的焦疤,木腿的狰狞,手背
上的黑垢,以及四五天、四五个月,或者四五年都没认真洗刷过一次的身子头发上
散发的体臭。莫合烟和羊油和生蒜。所有这一切,都使苏丛不敢走近去说话。但那
个小老头(她看肖天放,一定有五六十岁了),却偏好凑近来搭讪。她只得竭力遏
制住泛自心底的战栗,退到一边,让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办公桌隔开他和她,使他不
能凑得太近。
‘你是……校长?“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毫不掩饰自己对面前这个干净清秀而
又拘谨的女教员的怀疑。他不相信她会是校长。难道校长这角色,是谁都能当的?
喷!!
“我不是。”苏丛一边说着一边去开窗。
“我找校长。”
“校长委派我来接待你。”
“对不起。还是请你去请校长。”
“校长很忙……”
“不就分那点臭鱼吗?”他又牙疼似的哼了哼,鄙视似的朝窗外大食堂门口那
一大溜子人,歪了歪他那大得出奇的脑袋。他这口气、神情,一下激恼了不大容易
被激恼的苏丛。到索伯县这一段时日,她见过不少眼前这样的小老头、半老头。他
们大多在基层单位当个头头。都是在一方土地上,说话绝对算数的角色。成天只有
人求他;给人分配,谁可以过好日子,谁必须过坏日子,谁将就着过不好不坏的凑
合日子。从来没人敢当面说他们一个“不”字。日子一长,就惯出了他们这毛病。
哼哼卿卿,满不在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天下人生来就得听他的。为
啥?!喷!!
‘你要愿意对我说,咱们就快说。如果你一定要等校长,那只能很抱歉,请你
下周一来。周末放假。明天法定休息日。“苏丛斩钉截铁,把身子挺得笔直。
“……”肖天放略略一愣。想不到这小女子还真较上劲儿了。他喜欢这样的女
子。校长能派这样的人来接待他,他甚至都有些喜欢那位尚未见面的校长了。
“给口水喝喝。行吗?”他开始寻机缓和突然紧张起来的局势。狡黠地眯起眼,
正经打量苏丛。同样也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兴趣。这些天,上火,眼角有点糜烂发
红,常有分泌物黏结。内衣口袋里便老揣着一小管眼药水。每每得闲,就掏出它来,
往眼睑缝里挤。一天总要点它七八回。
当然肖天放最后还是找到了校长。校长开始不肯收肖天放儿子。肖天放就让人
把十二辆大车赶进校园。校长还是犹豫。肖天放说,我能保证你全校一年四季烧柴
取暖。校长心动了。肖天放瞟了一眼校长手里那两条可怜巴巴的臭鱼,说:“这种
东西在我们那儿,喂狗都不吃,嫌它成。”校长苦笑笑:“不能这么比……”肖天
放觉得最后的时机已临近,忙大声说:“除了柴火,我一年给你们再供两吨最好的
腌鱼。哈捷拉吉里腌鱼。嗯?土豆白菜什么的,你要多少我供多少。嗯?”他见那
位校长还在犹豫,便耐不住地拍着桌子,逼近校长,大嚷道:“我不就是求你开个
恩,给我儿子一个上学的机会吗?你要挤不出这多余的课桌椅,我自备课桌椅。你
教室里没空余的地方搁我儿子的课桌椅,就让他在窗外坐着。你学生宿舍里没多余
的床位,我给儿子租旅馆。校长,你还要我这做爹的咋个样!你还有啥不肯的嘛!
你连那样的臭鱼都要了,我那两吨哈捷拉吉里腌鱼,你不要?我再给你两条,你让
那位女教员记下来。我给盖章画押,官司打到哪儿,我都认账。第一,我说给的那
些东西,哪一天给不上了,你开除我儿子。第二,我儿子准能学好功课。哪一天学
不好,胡捣乱,惹你生气,你开除他。哈捷拉吉里镇的肖天放犯过不老少错误,可
有一条,你去打听,说话算话!”
这是苏丛头一回听到“肖天放”这三个字,也是她头一回听说“哈捷拉吉里镇”。
没等肖天放嚷够,校长觉得还是赶快答应他为好。两吨鱼固然不能不要,但最
怕的还是,这小老头嚷到最后,一定还会上房掀屋顶。这几间办公室的屋顶有十好
几年没翻修了。还真经不住他去一掀一抖落哩!校长估计,那两吨鱼,肯定能比那
修房款来得快。在这里起作用的是经验,“老奸巨猾”的经验。但有一点,他不怀
疑,修房款早晚是要拨下来的。
城关第二照相馆门关蹲着一匹黑狗。云缝里显出太阳。其他地方便游离出两块
不大不小的蓝天。傍晚的阳光就得以很黄很浓地照住半边街厢,至于另外半边,却
依然阴沉。肖天放到照相馆去找老朋友石连德。替儿子找寄宿的地方。“租旅馆”?
说得轻巧。谁恁阔绰?再说,有钱也不那么花!
那年,他们给石连德判了三年刑。以防万一。一年半后,四处查证、核实,没
有发现他参与什么阴谋的迹象。真正策划参与阴谋的人是有的。但不是石连德。至
少还没发现。倒是查出他在任伪职期间,常去县稽查主任家修钟表。后来十二年没
生养的稽查主任太太奇迹般得了胎气,居然开始生养。当时县政府那长长短短的走
廊里,就飞短流长地产生许多关于他和那位太太的议论。但议论毕竟只是议论,作
不了证。即便查实了,他勾搭的也只是一位伪稽查主任的太太,犯不着今天再用革
命的名义来惩治。经过反复研究,他被免去余剩的一年半刑期。不能再当教员了,
就到县城开照相馆。公私合营后,他留在照相馆里当摄影师。住在照相馆里。这照
相馆,临街有两间铺面房,后院里还有个小楼。正宽两间,上下两层,走廊和门都
冲着院子的那种老式楼。足够让大来住的。
石连德说:“儿子搁我这儿。我还兼做家庭辅导员。保你儿子门门功课得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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