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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59节

“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
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
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
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
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经
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根抽
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
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
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弄点吃吃。想开点。”他知
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
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荡,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荡口。他没别的想法。他
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
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
苇荡。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
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
埋怨那些疏远他的人。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谅的。自己早该
死去。能死回到大来娘身边,他不悔。只是觉得不能再为这个家尽力,为儿子尽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废人。他下定决心去死。第二天,家里的人循着那
条黑黑的血迹,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苇荡里,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浓的血
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脚油料粘附在草叶苇根上。
他没死成,偏偏又活了过来。血不流。新肉芽包裹住了骨头碴。知道饿。饿得
狠。每顿都能喝下去半锅拌了威猪油的苞谷糊糊。特别叫人发愣的是,几十年都没
长起来的个头。那几个月里,一天一个样地往上抽。就像那苞谷苗,旱过了劲儿,
卯然吃着头遍水,嘎巴嘎巴抖开了骨节,摇摇晃晃,毗毗咧咧,翻动那长条鱼似的
叶片,往起蹿拱。头半年里,每个月必须到区公安助理员那儿报告自己的踪迹和思
想状况。他常常到大苇荡去等那几朵黑云战战栗栗出现。他等那声音。他需要那黑
云,需要那声音。他拄着双拐来回在村里走动。他不愿躲起来。他要让全村的人都
看到肖天放是丢了一条腿,才活着回来的。他不想去解释,他只想让他们看到,他
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小瞧自己。他见天在村子里
走。足有半年,他没干活。默不作声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养活。等把伤养好,他心
里便琢磨妥了一个周全的计划。他把弟妹们陆续地全打发到外边去。能参军的参军,
愿当差的当差。他们问他,谁养活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七弟天一还不到参军年龄,
还在老满堡上着学。他说,当然我来养。他们说,你赶走了我们现成的十条腿,只
留你一条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盘?他说,你们别多问,要把我当大哥,就听我
的。在外头好好干,拼命干,少说话,多干活儿。不要惦记这个家。我过去两条腿
时,养活过全家。现在靠一条腿,同样能养活剩下的两老三少。我只求你们在外头
好好干,在往后的几年里忘记这个哈捷拉吉里村!这就算你们成全了肖家!
他们走了。他给自己装了条木头腿。自己拿蒙古标做了个假腿,拿皮条绑在残
肢的肢端。假腿只不过是一段圆木。圆木下安了一小段直径不会比墨水瓶大多少的
金属棍触地。这样耐磨损。他开始丢掉拐杖,到生产队挣工分。一开始,队里只按
半劳力给他计工。他不做声。但从那以后,不管于什么活,他都摽住队里最强壮的
那几个家伙。他们干啥,他干啥。他们干多少,他也干多少。队里不让他干,他也
这么去干。不给工分,他也要摽住那几个家伙。无论是上山砍树,下湖拉网,放水
和泥打土坯,清渠挖淤筛沙石……一天天残肢的肢端被假腿磨得鲜血淋漓,一天天
他的后腰椎间盘突出,渐渐再挺不直脊背。一天天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能听见他身
体里骨头跟骨头摩擦碰击的声音,一天天他闭紧了嘴,不跟会计记工员王八羔子队
长论一日之长短……最后他拿到了整劳力工分。晚上,他揣着工分本,到会计家,
说,把前一段的工分都给我补记上。会计说,这得找记工员。记工员说,这得找队
长,队长说,这得找书记。他把记工员队长书记会计全找到一个大屋里,把工分本
摊在他们面前。他解开木腿,露出淌血的肢端。他还把全村那几个最强壮的劳力也
一起叫来。队长说:“肖家二弟在县委党校当了炊事班长吧?书记说,县妇联昨天
还表扬了他大妹。记工员说,他家老三上个月在区政府还只是烧烧茶水喂喂猪的,
听说从这个月起,当了区长指导员的内勤公务员,管理文件收发了。会计说,我前
些日子到省城拔牙,住在县供销社驻省办事处里,听说肖家老四在办事处转运站里
做了个管库的。腰里别着老大不小一串铜钥匙。那就给他们家老大把这点工分都补
上吧。算盘响多大一会儿,他肢端的血就淌多大一会儿。算盘不响了。肢端也不淌
血了。
到成立公社那一会儿,他突然把在外的弟弟妹妹全招了回来——除过七弟天一。
他那时刚参军不久。
小小的哈捷拉吉里村,本没有什么人在外头混事。现在肖家一家便集中了四五
个从外头回来的“公家人”,这自然使肖家身价百倍。恰如肖天放几年前暗中所算
计的那样,阿伦古湖畔的“天平”又一次向他肖家倾斜了。哈捷拉吉里村成立大队。
大队部有了肖家的人。后来又扩组成四个大队,四个大队的大队部里都加进了肖家
的人。四个大队归归拢,升格儿为“镇”。镇党委副书记一职,看好落在了从部队
复员回来不久的肖家老七肖天一肩上。
哦,不能说是“看好”,更不能说是“碰巧”。一切的一切,都是肖天放多少
年前,从朝鲜回来后那些个无法人眠的夜晚,苦苦盘算,一点一滴计划下的。
而他自己,却依然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干粗活儿的”。筹备成立哈捷拉
吉里镇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请县政府几位秘书长吃过饭,送他们去新盖的招待
所住下后,在哈捷拉吉里镇一大队当支部书记的大弟天观,在二大队当妇女队长的
大妹天桂,在三大队当会计的二弟天德,在四大队当副大队长的三弟天灵,在公社
拖拉机站当站长的二妹天芳,在供销社当营业部主任的三妹天芝,还有已被提名内
定为镇党委副书记的老幺七弟天一,一起郑重其事地来找大哥天放。他们说:“大
哥,也给你安排个位置吧。你这我们辛苦这么多年,你也得叫我们安心得下。”他
牙疼似的哼了哼,摇摇头。眼眶湿了好大一会儿,叹口气道:“有你们这句话就够
了。大哥是犯过错误的人……”天一说:“在咱们的哈捷拉吉里,你还说这干吗?!”
天放垂下头,咬着牙,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跟自己好一阵搏斗,最后还是说:“不
用了……只求你们上进,别忘了侄儿大来就行。”天一说:“说啥忘不忘记?我们
敢忘了我们那位老侄儿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虽然笑得不免有些沉重。
肖天放在哈捷拉吉里虽然什么也不是,全镇却再没第二个人像他那样受到敬重。
他的脊背重新挺直了。腰椎间盘也不那么突出了。他的骨头和骨头之间照样有种种
磨击。但哈捷拉吉里镇人听到的,更多的是他那条木头假腿顶端那个金属小柱头,
在镇街碎石子路上、格登格登自信的稳当有力快速的敲击声。他几乎不再去干活儿。
从前,只有在要装那么一会儿腔,作那么一下势的时候,才掂上手的手杖,现在可
是时刻地不离手了。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担心再有人会说他“装腔作势”了,或者
说,他已经必须在更多时间里都做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才行。当然,他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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