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85节
一阵清风,倏地刮满了池塘,摇动着满塘的荷叶荷花,那原本抱在碧绿花叶心上的一对小青蛙,分开,咕咚咕咚两小声,心满意足地跃入了水中,蹬着腿,准备再到水边去快活,那荷叶也被蹬得晃了晃,残余的水滴顺着叶面的脉络,分成几股,洒落下来。
天色傍晚,阳光不再那么热了,云也聚集起来,风还大了些,当真是舒爽,高有勋和嫣柔游园结束后,用了饭,嫣柔脸红扑扑的,又是给小爷夹菜又是斟酒的,备极恩爱,说你去阿九那里前,吃饱些。
“刚才真的是梅开二度。”出发前,有勋来到堂子内,心底暗道,刚才情浓,连战了两番,现在有些支应不起,两个时辰后该怎地向阿九交代呢。
“小爷,累不累?”就在片刻前,高有勋到屋内换衣服,丁勿用和高板儿立在柜子头,仿佛皱着眉看着自己,怕不是又忘记有勋是谁个,嫣柔依偎过来,抬脚捏着有勋的肩头,柔声问。
高有勋心想,这个,既不好说累,也不好说不累。
前者的话,让嫣柔觉得自己猴急好色。
后者的话,会让嫣柔觉得自己故意保存精力,留给阿九。
“还行罢。”憋了半晌,有勋憋出这话来。
“这可不是嫣柔故意的,是小爷怎么劝也不听。”嫣柔故意生气,捶了下有勋的后背。
高有勋便赶紧岔开话题,说那建州贡民马三非献来的紫貂,可不用再献给皇贵妃娘娘了,自然是嫣柔你的。到了冬天,制件大裘,肯定很衬嫣柔你,用不掉的,做件帽子,寄送回淮安,孝敬大母或阿母。
“鸡头秃?”至此刻,高有勋回头见到多宝格处,先前另外位贡民佟羊才献的匣子也摆在那,在盛着鸡头秃的匣子的下面,心想还不知道佟羊才献的是甚么好东西,便悄悄将两个匣子取出,交给掌家,低声说我马上要用,你且备在我行装中。
酉时差不多终了,高有勋迈出宅邸,刚准备上马,街口就走来群锦衣官。
打首的是郑贵妃的堂弟,锦衣卫千户郑国贤。
“皇贵妃娘娘唤你进宫值宿。”郑国贤开口就说。
“这......”高有勋纳闷,我甚么时候值宿过。
郑国贤靠近后,低声说,其实就是皇贵妃有紧要的话要问你,鸡栖随我来。
“阿九......”有勋心想,娘的你郑梦境需要我去值宿,岂不知这北京城内还有我二位夫人也要我轮番值宿呢。
可没办法,舍小家为大家,谁叫天子家在这天下是最大的呢。
有勋只能打发嫣柔的掌家去西涯那边,告诉李阿九自己今晚要去宫中值宿,没法来了,自己则跟着郑国贤后面,转了马头,一并朝着紫禁城而去。
唉,只是委屈了阿九。
“国泰在济宁府那边还好?”走着时,有勋还问国贤道。
国贤说棉庄好得很,那郑国泰来信说,凡事都有罗庵和徽商的人替他张罗
,他就呆在济宁府内坐镇转输便好。
“娘的,我把罗庵的菁华都留在那片惨淡经营,你郑国泰坐收其利,能不好吗?”有勋在马鞍上想着。
“就是国泰在信里说,前些时候消瘦体弱,案牍劳累,双足几不能直立,现在正服药调理。”国贤提到这个,不免忧心忡忡。
“这是在济宁府嫖到形销骨立,脱相了罢。”有勋摇摇头。
他还记得以前在泗州时,看到爹高祖辉的书里记着「论人该嫖」的章节,可现在想想,可不能随便沾染,我要说声「人不该嫖」,君不见,谢用梓嫖出广疮来了,这郑国泰是嫖成药渣了,往后那吴有孚和石流龙也不知会如何,怪不得古人说美人都是红粉骷髅:她是红粉,你成骷髅。
“万岁爷?万岁爷这段时间哪敢呆在启祥宫里呢,祂害怕慈圣太后找祂的晦气。故而今天躲这里明日躲那里,就说我,这些日子被慈圣太后喊去训斥的次数还少了吗?”待高有勋进了启祥宫,垂帘后的郑贵妃在当他问起皇上行在时,带着怨气这般回道。
这番万历和郑贵妃一顿操作猛如虎,可效果却适得其反,只是将司礼监掌印张诚给充了净军而已,却没法奈何王恭妃和朱常洛半分,还让朱常洛成功出阁读书,每想到此,郑贵妃都会气得半死。
外面的夜风大了起来,紫禁城是个压根没有甚么树木的地方,约莫为了防备刺客藏匿。故而风是无遮无挡的,摇动得窗棂格楞楞地响,高有勋叉着手,恭恭敬敬问郑梦境,是否又有什么差遣(损点子)用得着小的。
郑贵妃这时语调不再那么锐利,温和地对高有勋说:“你是实心能干的,唉,这年头连太监都靠不住,多亏有勋你先前提的钞关划一之策,每年都能给内库增几十万两白银,在两淮推行纲盐法,现在正盐余盐都稳当下来,每年同样能增收十来万两......前日,沈一贯沈老先生私密下向万岁爷再推了你,说你有项秘银之术,想要献在阙下,不晓得有无此术呢。”
这话一说出来,高有勋脑子内就骂起了沈一贯:“好你个四明相公啊,那晚我实心诚意地在堂子内对你和石星说秘银术,你俩却异口同声说甚么奇归奇,可毫无可行处,结果一转眼,你就向万历卖好,暗中绕开石星,把我推出来,可你又绝口不提秘银术为何,明明我都告诉你俩了,到最后若是功那也有你的一份。若是过,你扭扭身就能把锅给甩掉,机关都给你算尽了。”
“有勋啊。”垂帘后,代理万历召对的郑贵妃看有勋在发愣,不由得催促了声。
高有勋这才回过神来,心想也罢也罢,我那晚说要自寻伯乐来着,这郑贵妃不也能当伯乐的嘛,于是便说道:“小的所言的秘银,实乃窖藏在这天下之中,非在哪座山哪条矿脉,小的按历年我皇明赋银所估算,民间所藏之银数足有亿两之多,可却不能为朝廷所用,不就等于藏于山中了嘛,娘娘,所以得想个法子,将这亿万银子给采掘出来。”
“这不等于要抢?”郑贵妃愕然。
她也信,大明而今户口千万,流通不流通的白银合在一起破亿两问题不大。可怎么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交给朝廷国库或天子内帑里来呢。
高有勋便说,这得皇上和娘娘手腕强硬才行,我皇明国策无他,只是软,软便弱,弱便更软,长此以往,财赋肯定不足。
“怎地硬起来......”郑贵妃依旧迷惑。
也是满脸懵,连连摇头,对有勋说:“二勋哥,我就是松江府人,对苏州、松江两府情势非常熟稔,这两府可说是集中全天下最肥沃的田地,同时也算是人勤地利,每寸田土都是竭尽其用的。可即便这样,两府所有田合在一起,也不过十五万顷,再看看这苏松二府的四边,哪来的闲置田地呢?开国之初,那是兵荒马乱,千里无人烟啊。故而江淮原本的耕田化为茂密的草野可以放牧马匹。如今江淮自南直隶到浙江,生齿浩繁,无尺寸的荒地了,而冏寺而今根本不养马,而是将马场租赁出去为熟田收取租银,上交外帑(国库),田土不知道在这些年里辗转了多少手了。再者即便在国初,马场有六万顷也就不错了,二勋哥说有六十万顷,岂不是说太祖那会的马场有苏州、松江合起来的四倍大,实难置信啊!”
当时高有勋眨眨眼,看着徐光启,心里想:“玄扈你说的很对,可是你弄错的唯一一点就是,南京冏寺的马场到底有六万顷还是六十万顷,这根本不重要,只是个数字而已。”
“娘娘,我们清查马场并不是要收回来官营的,而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将民间的秘银地窖给顺带掘出来,让这六十万顷的现主掏银钱来赎买,开价非常便宜,一亩地一两银便好,当场立契,此田土永为现主所有。那样的话,赎买六十万顷的马场地,朝廷便能回得六千万两银,六千万两银啊,娘娘!”
一听到六千万两,郑贵妃坐不住咯,耳边仿佛听到了恶魔诱惑的低吟,她和万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只要有银子,那么甚么情况都能采信几分。
你要说高有勋是胡言乱语罢(也怪不得沈一贯和石星都不敢公开将有勋的念头给呈递给万历),好像也不冤枉他。可郑贵妃隐隐又觉得他说得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其实从桑弘羊到王安石再到张居正,他们财政改革的本质都是巧立名目,由朝廷出面,将地方民间的财富集(掠)中(夺)到中央里来。如今边饷难续、库帑如洗,就算增钞关就算开海禁就算开掘银山就算变盐法,可所多得的,拢共起来也就百万两白银左右,若真能一次性回得六千万两的话,这是个何等恐怖的概念,相当于大明十五年的财政收入总合啊!
只要能回到六千万两,不,哪怕是三千万两。不,哪怕是一千五百万两,那甚么倭乱、播乱连屁都算不上,我大明还能强盛起码一百年。
这时的启祥宫里,除去宫女、宦官外,便只有郑贵妃同高有勋、郑国贤三位,也没个懂史书的大臣在场。否则这位大臣铁定会联想到南宋某年贾似道的「公田法」,并且非得要破口大骂不可。
然而,当一个国家的军事和财政资源严重匮乏,到了寅支卯粮,甚至逐渐枯竭时,就必须要用铁腕来强行推行资源的再分配。换言之,资源在这个天下是恒定的。对封建农业社会来说,即便不能增加新的财源,可也能基本保持恒定不变,天灾并非是根本性问题,哪朝哪代没有天灾呢?最根本的还是朝廷压根聚拢不到资源来维持运转了。
贾似道公田法也是一样,先前的和籴法已维持不下去,两淮地区的近十万宋军将士要吃粮。不然蒙古人就要杀进来用马刀来代替你征收粮食。故而贾似道就强行规定个人占田不得超二百亩,多余的部分,三分之一必须由官府来赎买,卖田后的田主可以免除以后的和籴,起初在浙西推行,半年后购得三百五十万亩左右的土地,即三万五千顷,那么公田法是怎么买田的呢?五千亩以上的田地,官府给的赎买钱,银子只占半分,官告占了五分,度牒二分,会子二分半;五千亩以下的田地,银子依旧半分,官告三分,度牒二分,会子三分半;千亩以下,度牒和会子各半;五百亩至三百亩,全给会子。
官告即荣誉性质的告身,类似大明捐纳监生或官职。
度牒即僧人出家的官方证书;
会子,就是楮币,指用桑树纸造的币,也即古代的纸币。
也即是说,南宋政府强行回购公田,真正的银钱只有半分,实际相当于只用田价的二十分之一的价钱,来收购公田,而官告、度牒还有会子本质就是张废纸,想印多少就能印多少:这其间除去展现出公权力对民间财富的掠夺外,还有个很关键因素是南宋政府实在是没有足够的银和钱来偿付田价,此亦是无可奈何之事,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并直至作为流通货币落地生根,这就这百年才实现的事。
宋朝是有心无力。
明朝时有力无心。
贾似道推行公田法的本意,除去要得到足够的军粮米外,还是要挽救滥发会子所带来的恶性贬值,他的如意算盘是用政府公权力低价收回超额的田地收为「官田」,再用官田种出来的谷米来充当军粮,解决好军粮缺口后就不用再大量和籴了,不用大量和籴的话便能削减会子的发行量,会子发行量少了,其
价值也就可以回暖了。
可贾似道懂,或者不懂的是,会子作为楮币,永远都是没有实际价值的。除非它有足够的储备金银来支撑信用,公田法为强行回购田地,实际又增发大批会子。而田主得到的官告、度牒又根本没法自由转卖流通。故而只能让会子的贬值,和政府信用破产更加迅速,宛若坠崖。
虽然短期内,公田法就像强心针般获得了极大的效益,套取大量田土,收获的粮食也有力地支撑了两淮的军事防御。故而蒙元直到南宋灭亡都没能打垮两淮防御体系,还是得在襄阳打开局面,而这一切,都是浙西那几万顷公田就能带来的成果。
但实际上,公田法虽然思路没甚么问题,却因先天缺陷,无法根本改善财政痼疾,随着贾似道个人的垮台,他的公田法也遭到彻底的清算废除,可转瞬间南宋便灭亡了,那些公田都没来得及退还给原主人,便全都落入蒙古人的腰包里,又成为蒙元政权赏赐功臣的蓄水池。所谓贾似道和南宋富裕田主和利益集团的殊死争斗,斗到亡国,到最后全「为他人作嫁衣裳」,算是最恰当的形容。
现在高有勋要借清查六十万顷的太仆寺养马地,来勒令所有现田主每亩地交一两银的赎买钱。虽然路数乍看起来同贾似道相反,可本质却都是一样的。
并且高有勋是理直气壮的,他对半信半疑的郑贵妃说:“臣查得南京冏寺簿册,现有合计六万顷养马地,草场和成熟地二万九千顷,养马余地则是三万一千顷,每年租赁出去便能收取租银九万五千两上下,那六十万顷被侵吞掉的养马地呢,每年恰好该是租银九十五万两才是,二百年太久,娘娘,我们就算一百年罢,这些田主合一起也累计欠皇明的租银九千五百万两,而今我们只收六千万两银。不,按三分一折算,只收三千二百万两银,这哪里算得抢掠,这恰是皇明的恩典啊!”
帘子后的郑贵妃张着嘴巴,一时半会转不过来。
第35章狗吏的狗胆包天
这时的启祥宫内,别说郑贵妃了,千户郑国贤也是满脸震惊。
“这,这是否有些操切?”郑贵妃不愧是市井出身,哪里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呢,只能惴惴问有勋道。
三千二百万两白银啊!
高有勋摇摇头,说既是皇明恩典,不若分八年收齐好了。
郑贵妃和郑国贤吓得依旧瞪着眼张着嘴。
你要问高有勋怕不怕。
答案是不怕。
怕个屁呢。
古今往来,多少国家不都是这么玩的。
有些人喜欢将宋朝会子的失败与同时代威尼斯等意大利城邦发行国债对比,强调东西方财政路线和本质的迥异,来为东西方大分流背书。
可按照著名经济学者大卫?李嘉图等式:政府债券等于是强制税收,其本质没有任何不同,发债券就是在变相的提前的收税,最多是凭借的金融工具不同罢了。有的是盐铁,有的是商业金融,有的是田地,有的是桑铜,当然还有的靠房地产。
东西方但凡是成熟的政府,都会在财政赤字到临界点时强制进行资源和财富的再分配。
鼓吹直接征收「一次性财产税」来弥补赤字的正是英国人。
拿破仑战争时,疯狂征所得税和遗产税来弥补军用的,也是英国人。
国家给你那么大的恩情,你拿出自己财产的百分之五十或七八十偿还下,帮国家渡过眼下难关又怎了?
二战后的日本,在美国占领军的主持下,日本政府实行了新的财产税制度。不仅通过25%-90%的一次性财产税、100%的一次性战时债务补偿税,直接剥夺了从天皇、贵族到大财阀、大地主的绝大部分财产,而且还通过20%-75%的个人所得税、20%-90%的继承税等调整了过分悬殊的个人收入分配模式,确立了战后财产收入再分配的制度框架,为「一亿总中流」的经济腾飞奠定基础。
换言之,你自己胆子小不敢让国民尤其是富有国民偿还恩情的话,那自然有外国的占领军来帮你实现,只不过那时你已含笑九泉啦。
所以这套玩得好就能中兴苟续。
玩得不好,就直接相信后人的......
明朝玩不转,不过就是被宋元崩溃给吓得,让太祖朱元璋把财政强行倒退到极度分裂琐碎的蒙昧时代去了。
“娘娘,请告诉皇上,对着祖制日日月月年年缝缝补补敲敲打打,所耗费的怕是不比推倒重来要来得小呢!”高有勋一语道破天机。
我不遮掩了,我就这么说了罢:
你万历遭遇的财政危机是实实在在的,张居正缝缝补补凑的那些银子,也被花得差不多了。故而这两年以我高有勋的所见所闻所得,大明也走到了这个关口,不用甚么私人借口,就用清查马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回收个二三千万两银来就能续,其实马场甚么都不重要,哪怕你就说朱元璋当年留了六
十万顷的养猪地、养羊地,也不打紧。不然你大明朝养的那么多兵丁,制备的那么多铠甲火器,都是闹着玩的?刀口往外不假,可更要向内。
“高有勋你放肆!祖制更易的事,岂是你我能开玩笑的......”郑贵妃恼怒地在帘子后立起来,发髻上的首饰叮叮当当的。
“既娘娘不用小的愚言,那便请斥退小的。”高有勋即答。
这大明,我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
“行了行了,还是退而求稳退而求次,你忠公体国,我晓得的。不过这清退马场的事过分操切了,还是谈谈你在倭国所能得的金山银山罢。”这郑贵妃果然和万历是夫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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