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27节
第44章 燕公爵禄可传张郎
突然遭遇这零帧起手、压迫感十足的喝骂,张洛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心内自是愤怒不已,可是考虑到彼此间身份差距悬殊,尤其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而且看情况李林甫似乎也不是那种喜欢别人挑衅其权威的性格,所以张洛还是决定先以比较常规的方式来作应对。
他一副惊慌夹杂着委屈的神情,忙不迭屈膝作拜下去,口中疾声作答道:“中丞误会了,小民凡所申诉,字字属实,绝无诬告!恳请中丞明察,若有一言为虚,愿身受极刑,不敢怀怨。”
“既入此中,权在于我,当刑则刑,非尔能决!”
李林甫又是冷哼一声,继而便又怒声道:“子为父隐、亲亲相隐,这本就是人伦正道。竖子悖行伦理,还敢妄称无辜!”
听到李林甫还在继续向自己施压,张洛也大约理解了他的意图,无非是想通过持续的施压来压垮自己的心理防线,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好摆布。
于是他索性便顺从对方,神情变得更加惶恐,脸庞深埋两臂之间,口中则颤声说道:“中丞饶命、饶命啊……小民自知如此行事罪恶深重,但委实走投无路、万般无奈。
门中大人因小民乃是庶孽、素来不喜,日前身染重疾,竟闭门不给药石,险使小民失治身亡,幸在天怜贱命,使小民得以转危为安。亲情凉薄,小民若不自救,恐怕也难长活……”
李林甫听着少年的哭诉,神情仍然冷峻严肃,但眼神却已经闪烁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开口说道:“站起身来!”
张洛忙不迭依言站起,朦胧的泪眼向上窥望,与李林甫的目光稍有接触、还未看清楚对方的仪容便又如同惊怯的小鹿一般垂下头去。
这一刻他也算是贡献出了自己的演技,努力模仿一个突然被翻查手机的海王,尽管心里慌得要死,但还要竭力表现出自己的无辜与不被信任的委屈。
李林甫对少年的姿态反应还算满意,旋即便又冷声道:“此间自有察奸辨恶的方法,若你一言虚隐、未尽详实,扒皮抽筋,诸刑并施!你大父张燕公犹且难免,仍需待罪户中,小子小心。”
“小民不敢虚隐、不敢!小民乃是张令公孽孙,生母则是武太后疏族瓜葛之属……”
张洛连忙又恭声说道,而李林甫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陡地一亮,敲案疾声道:“且慢,你母族情况如何,详细道来!”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林甫还特意敲了敲书案,继而抬手示意一旁负责书录的吏员放下手中的笔、暂停记录。
张洛将这一细节收于眼底,心知李林甫算是初步咬钩了,于是便又继续将自己的身世进行补充。
为了突出这一个因素,他甚至连主母郑氏歧视和排斥自己的情况都隐去,只强调父亲张均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喜欢自己这样一个武氏余孽,目的自然还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行为动机。
但其实说实话,武氏血脉或者说与武周政权有所联系,在开元一朝算不上什么多大的禁忌。
开元前期的内外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在武周政坛便已经崭露头角,甚至就连之后的李林甫上位,也是得到了武氏族人的极大助力。武周政治与开元中前期本来就存在着藕断丝连,乃至于有所因循的继承关系。
可以说除了武惠妃那种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武则天本人的诉求,像张洛这种拐弯抹角的关系,甚至连被清洗的资格都够不上。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洛要让李林甫相信,他此番状告张家就是因为他父亲张均对他存在先天性的歧视,他与张家的利益并不一致。
简而言之,就是要让李林甫觉得他这个小混蛋是真的不希望张家好,甚至希望张家赶紧完蛋,所以趁着张说倒霉之际壮着胆子落井下石。
李林甫听完他这番陈述后便也皱眉沉思了起来,他并没有再继续选择威吓,语气转为和缓一些道:“今你大父张燕公虽遭宪台弹劾,但那是因国事失协。小子所奏何事,竟然妄想能够扳倒国之重臣?”
“小民自知大父权势甚雄,所以、所以也一直不敢……只在暗中搜查家人的罪迹,所录甚详,如今斗胆呈献于上,又恐中道遭截,所以还暗藏一份,请中丞阅览,可以知我族人罪恶深重,需加严惩!”
张洛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奏文两手向前托起,这便是他之前抄录张家侵占田产的记录,他只抄了两份,一份给了周朗,一份留在身上,至于投进铜匦里的奏书,写的自然是其他内容。
李林甫见状,忙不迭让吏员将这奏书呈交上来,展开之后快速浏览一番,看完后却是面露失望之色。
只是稍作浏览,李林甫就知道这罪状是真的,因为类似的罪状他之前也有看过。
须知御史大夫崔隐甫之前便担任河南尹,对张家在洛阳周边侵占田产的事情能不了解?所以相关的罪状,他们早在第一时间便抛出来,作为攻击张说的内容之一。
这张家小子进呈的这一份罪状,要比崔隐甫所提供的还要更详细一些,也让李林甫相信这小子的确是没憋什么好屁,真的是每时每刻都想搞张家,才会在背地里把自家脏事打听记录的这么清楚。
可问题是这些罪状放在一般人身上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可放在张说身上根本就不叫个事。甚至御史台将此罪状罗列出来,都是作为张说门风不谨、不能约束家人的一个佐证,并没有将之列为一个独立的罪名。
所以李林甫在看完后顿时便有些意兴阑珊,态度又再次变得威严起来,指着张洛沉声道:“你所谓揭露罪情便仅止于此?”
“这些难道还不够?张氏满门堪堪百口,于河南府内侵田却将逾千顷,多少民户失地破家、浮逃于外,这难道不是大罪?”
张洛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不满之色,抬起头来怒视向李林甫,也因此才看清楚对方是个怎样的形象,见其体貌端正、脸庞略瘦,坐在堂上虽不知身长几尺,但却显得高大英武,且有几分身份官位所带来的威严,完全看不出来什么奸猾猥琐的模样。
这倒也难怪,毕竟李林甫真要坏到露相,也不会有之后那些际遇前程。而且其人起家便担任千牛卫,乃是天子近侍,虽然也是出身使然,但如果本身就是一个形容丑陋、样貌猥琐之人,怕是也难入选。
他不忿于李林甫贬低他“费尽心机”搜集来的罪证,于是便又瞪眼说道:“李中丞若是不能解事,可否将此转呈宇文中丞?宇文中丞乃是国之干臣,受命括户、括田,自然能知此罪深矣,足以将张家满门治罪!”
“小子狂妄!宪台用事,需你来教?”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沉,指着张洛便怒喝一声。
可是在习惯性的使弄官威之后,他脑海中思绪便又快速转动起来。这张家子所提供的罪证固然不足以扳倒张说,但是其身份却仍可利用一番。
而且只看此子将族人罪证搜罗的这样详细,便可知这小子心中对张家所暗存的歹念之深。
只可惜一个闲养户中的孽庶实在见识有限,虽有歹念却无恶才,此番好不容易壮着胆子要落井下石,必然担心如果事不能成的话会遭到张家的严厉惩罚与报复。
略作沉吟后,李林甫又抬起手来示意堂内吏员暂且都退出去,只留下一名亲信随从在堂,然后他举起那张写满了张家罪状的纸凑近烛火前直接引燃。
“住手、住手!那是我……唉,我与李中丞无仇无怨,中丞何故杀我?”
张洛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本来还想表现的更激动一些、上前去争抢一下,可看到李林甫身边膀大腰圆的佩刀随从,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只是捶地悲呼。
李林甫烧掉那罪状之后,又缓步走下堂来,居高临下垂眼望着悲痛惊惧的张家子,脸上却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张郎不平则鸣、不畏强势,这一份气魄胆量远胜同侪,让人钦佩啊!”
“我、我……李中丞何苦再相戏,此番事不能成,我死矣!”
张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垂首躲避着李林甫的眼神,终究还是对自己的演技信心有些不足。
李林甫弯腰提起他的衣领,笑容变得越发和善,说出来的话也更加的动人:“张郎有这样高尚的情怀,更加让人钦佩。张燕公半生功名爵禄得来不易,可若所传非人,恐怕免不了败坏于朝夕,如若能传嗣张郎,可谓得人矣!”
“这、这……小民怎敢、实在不敢!小民、小民只是门中庶孽,诸父皆壮、更有嫡传……”
张洛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李林甫的意图,他先是面露惊容、随即便泛起一丝窃喜,继而便满脸忧怅,口中满是惋惜的说道。
第45章 匦书入宫
但这只是他脑海中所浮现出来应该做出的情绪变化的顺序,可实际的表现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层次感,看在李林甫眼中,那就是这小子脸庞都因贪婪兴奋而变得扭曲起来。
他越发认定这小子绝不是什么善类,自己这里刚刚抛下饵,这小子已经狼吞虎咽的来咬钩了,完全没有任何引诱的难度。
“张郎既然至此,自非循规蹈矩之人,应知燕公家势今正万艰,苟以身免,已是万幸。若门中另有隐恶遭人披露,以燕公旧勋必也难以庇护周全,当刑则刑,执法无情!
若使诸员俱没,燕公嗣传尽无,届时我再奏于朝廷,张郎以此揭露隐恶之功,为嗣传家,舍此无谁!”
李林甫如果有透视眼的话,大约就能看到张洛心内警灯都快闪爆了,但是在他视野中却只能看到少年被他蛊惑的脸色潮红、两眼冒光,已经是激动的不能自已,所以他便又继续说道:“张郎今所呈献事则,俱非大恶事迹。况且国律有八议规令,凭此难能入刑。张郎若欲嗣燕公,必须另有别事进呈!”
张洛听着李林甫颇具蛊惑力的声调,心里却清楚这家伙是在拿自己当傻子在耍,因为他所提供的罪状并不能给张家带来猛烈的打击,所以蛊惑他继续告密诬陷,所用的诱饵却只是让他继嗣张说燕国公的爵位。
可问题是,如果这一次张说真的被扳倒,那整个张家都将跟着一起遭殃,自己必然也得跟着一起陪葬,又有什么可能去继承一个国公的爵位!
这样的认识显然不符合自己当下利欲熏心的人设,所以张洛还是保持着一脸激动的表情,向着李林甫顿首说道:“小民在家颇受轻视,家事也所知未深,恳请李中丞授我良策!若能得嗣燕公,小民唯受爵号则可,邑食禄料俱献中丞!”
听到这小子如此上道,李林甫脸上的笑容也越欢畅。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子刚才特意强调自己武氏余孽的身份,就让自己意识到此子不只是嫉恨家人对其冷落与虐待,更妄想着能回到武周时期武氏满门风光的时刻,令其也能分享官爵权势。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偏激狭隘同时又阴狠歹毒、见识粗鄙且志大才疏的豪门孽种,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抛弃所有的道道伦理约束,但却又不懂该要如何正确的努力。
之前针对张说种种攻击都不能收到一击致命之效,而今其家门一个孽种主动的送上门来,李林甫觉得倒是可以尝试一番。
正当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天赋觉醒,准备亲自调教这张氏子以给予张说致命一击的时候,御史台外的人事也并没有停滞不前。
姚闳在将张洛引送御史台后,便又得意洋洋的回到了匦使院,准备将剩余的事情处理完毕,可是当他见到影壁时,迎面便见到上官谏议大夫韦见素正怒视着他,连忙垂首道:“大夫几时至此?下官……”
“那张氏子而今何在?”
韦见素并没有回答姚闳,而是神情严肃的沉声发问道。
姚闳虽然心里不大瞧得起这上司,但当面还是不敢失礼,连忙又答道:“下官刚将此子引送御史台……”
“匦书尚未入省,谁准你擅自处置投书之人?”
不待姚闳把话讲完,韦见素便顿足怒声道,因见姚闳还有些不以为然,他心中便越发的愤怒:“匦使院本事外的闲司,行事但依程式,人亦莫能咎我!今你违规处置,却将诸同僚俱系事中,事若因此而有反复,我等俱难自安!”
姚闳见韦见素如此盛怒,连忙低下头去,嘴角却勾起一抹讥笑。他之所以抢先把人送往御史台,就是担心这韦见素谨小慎微,不敢做得罪人的事情。
韦见素如此盛怒自然也有其道理,他们匦使院本来就属于边缘闲司,朝堂中斗生斗死都跟他们没关系。
就算此番姚闳这么热情,也不会被御史台引为自己人、斗倒张说后分给他们什么战果,可是他们匦使院此番违规操作反而留下话柄。
这姚闳年纪轻轻便凭着家世而身居要职,真道是这种你死我活的激烈政斗近处容得下人看乐子?
“你速速归堂将此事前因后果录写清楚,否则不许离此!”
韦见素又交代了一声,然后才带领几名下属将刚刚从铜匦中取出来的投书封装于锦盒中,离开匦使院后便往大内而去。
入夜之后,皇城与大内禁中的各个通道也都关闭,若有事需要出入大内,只能从固定的宫门通行。
韦见素一行便从皇城西面的匦使院往东边的明德门而来,为了尽快将这麻烦事呈交上去,韦见素还一路催促小跑快行,来到明德门前时,已经是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
此时的明德门前也有官员等待验看符令以入宫,见到韦见素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有人笑语问道:“署中何事继续呈奏,竟让韦大夫这般疾奔失态?”
韦见素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并从鱼袋中掏出自己的鱼符,站在排队的后方等待验看符令。
正在这时候,后方又有一队人匆匆行来,为首一人乃是身材高大、身穿紫袍的中年人,只是这中年人面白无须,显然应是内官。
“原来是渤海公!夜深露重,渤海公仍疾行于外,着实忠勤可钦,请渤海公先行!”
看清楚来人面貌后,明德门前这些官员们便纷纷拱手作礼,就连急于前往门下内省的韦见素也避在了一边笑语道:“请渤海公先行。”
唐制大内中官皆隶属于内侍省,贞观中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因此官阶四品的内侍便是内侍高官官,太监无有三品,直至高宗永淳末年,权未假于内官,但在阁门守御,黄衣廪食而已。
武太后临朝以来,常用女官待制禁中、协理国事,内朝的影响力也在与日俱增。直至中宗以后,宫廷内部政变频生,而作为内朝重要组成部分的宦官们在其中也日益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今上得以履极称制,便多仰宦官人力,因此对于内官待遇也是非常的优厚。
内侍省虽然不置三品,但中官凡有得宠亲信,往往都会在本职之外另加别官,乃至于三品、甚至更高品级的将军号,活动范围也不再只局限于内朝,这些朱紫新贵们因君恩眷顾而畅行内外。
眼前这名来者,便是这群中官新贵当中的佼佼者,封爵渤海郡公的高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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