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23节
这家伙语调急促的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也显露出内宫中的武惠妃急迫的心情,可见其人的确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如果操作得宜、那将是她借此介入外朝人事并获取影响力的一大契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洛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武惠妃没有被撺掇起来,对此压根就不动心,那自己这里设想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但只要武惠妃动心了,那能够进行的操作就多了。尤其眼下的他已经不能只是隐身幕后进行撺掇,必须要更积极的投入其中,所以也就越发需要来自武惠妃的助力,所以他便将自己的想法更直白请牛贵儿进行转述。
“据张郎所言,这河南府录事周良不只是其恩公,更人如其名,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吏。旧年受曾为宁王长史的前御史大夫李杰所重,李大夫旧守河南尹擢之入品,在府多年任劳任怨,且多宏计规创,唯因流外入官而不为后继上官所重……”
牛贵儿在宫外向张洛详细了解一番后,又匆匆归宫奏告于武惠妃:“今春以来,洛南几番水患滋扰、大伤农事,人畜皆受害深重,此事早在崔大夫入朝前,那周良便多有进言,崔大夫却充耳不闻。此番灾祸难掩,崔大夫旧吏因恐牵连大夫,所以事发之后便构计诬陷周良……”
“若如其所言,这的确是一个好官。河南府员如此行事,当真令义士齿冷!”
寝殿中武惠妃在听完牛贵儿禀奏后,也忍不住开口稍作点评,但旋即便又皱眉道:“但今所言种种,皆是儿一面之辞。崔隐甫如今在朝司职宪台,御史俱其喉舌,如果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而贸然咎之,恐怕会反为其害。这一点,那孩子有没有向你细说?”
“张郎着奴告于惠妃,他此番所以奋于此事,不只是为了报恩,更是不希望这样一位良吏被埋没,人间正道被扭曲。只可惜事发之事,河南府官员第一时间便冲入其门,凡所启奏文书留簿多被查抄。
但张郎素重周良其人,所以常与谈论,凡周良故所营计皆了然怀中,愿于御前与崔大夫并诸河南府官对峙。若其所言有虚、不得验证,则甘愿伏法……”
“这孩儿倒是急公尚义,有这样的勇气决心,确是一个刚强正直的好儿郎。但他还是小觑了人间的凶险,如果只凭一番正义直言便能将所有人事是非剖清,人间又哪有那么多冤屈难以伸张啊!”
武惠妃听到这里后又是长叹一声,虽然对张洛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外甥更增好感,但却不看好他的这一打算,而且她也深知当下朝情微妙,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和万全的把握,她也不敢贸然的插手。
在稍作沉吟后,武惠妃热切的心情渐渐冷却下来,接着又说道:“你再归去告他,有这样的心志的确是好,但此事艰深,绝非孤勇可行。
他母唯他一息,如若不祥,坟成荒冢,我不会由之犯险。他与其自作主张、各处求告,不如归家告他亲长,共参良策。
眼下他大父虽仍在南省被鞫问甚急,但他耶张均却已返家,若能凭此暂时舒缓张令公处境,于其家也是一善。如果张家受宪台困阻,言不能达于上,我也会代为传达。”
在武惠妃看来,张家的门生党羽众多,只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反攻机会,他们必然也能尽量尝试扭转局面。而自己便也可趁此为张说美言几句,由此结下一份救危解难的情义。
虽然这样子结下的情分比较浅,但是在结合了张家党羽的力量下却胜算大,她固然乐得结交强援,但却不想冒太大的风险,贸然将那小子引荐御前。
当张洛再得知武惠妃的意思后,时间已经又到了第二天晚上。
听到自家老子张均已经回家,他心里也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在经过事发最初的极限施压后,接下来的压力虽仍不小,但却也没有继续加强,应该不用太过担心金吾卫要全城搜捕自己。
不过对于武惠妃提议让张洛回家找他老子,张洛也只是冷笑不语。且不说父子之间本就感情淡漠,单单这件事的主动权他就不可能轻易交出去。
诚然这件事如果发挥一番,是足以对御史大夫崔隐甫造成一定的恶劣影响和伤害。但实际上跟崔隐甫的关系远没有张洛所表述的那么紧密,崔隐甫毕竟是前任的河南尹而非现任,而且究竟是河南府的谁决定让周良背这黑锅,张洛也根本就不清楚。
他夸大其词,只是为了要引起武惠妃的兴趣,令其误以为可以借此插手外朝人事,最好是争取一个让其将自己引荐到唐玄宗面前进行陈述争取的机会。
只是相对于张洛一个半大小子的一面之辞,武惠妃当然更加相信张家多年积累的政治资源,做出这样的建议,张洛并不意外。
他也相信只要这件事回家一说,张均等人必定会如获至宝,抓住这一机会对崔隐甫大作反击,事情真相如何并不重要,现在他们只需要声量比崔隐甫他们更大。如果再配合武惠妃在内廷的干涉,可能还会打出一套组合拳。
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才是把路给走窄了。因为他们全都领会错了这一次政斗的本质,搞错了需要应付的真正对象。
后世针对开元十四年的这一场政斗,以及开元时期其他的中枢斗争,有一个观点用于总结和概括,即文学与吏治。
这种观点认为崔隐甫、宇文融等吏治人士,巧妙利用开元十四年的这一次攻击,一举拿下了张说这个文学领袖的执政之位。
这种观点怎么说呢,稍得其形,未得其真。这场争斗的真正原因,以及开元时期其他的中枢斗争,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玄宗本身的意志。
开元十三年的封禅大典,主持此事的张说可谓出尽了风头,以至于自此以后老丈人都有了一个新的代称。
而本该作为封禅主角的唐玄宗则就非常不开心,随其一行登临岱顶的供奉官们多是张说亲信,甚至可以说如果当时张说在泰山顶上心生歹念的话,唐玄宗下不来都有可能!
所以封禅结束之后,唐玄宗先以伶人戏之,之后又质疑选司铨选不公,受宇文融密奏任命大臣分十铨选士,吏部尚书、侍郎都不得干预。
作为宰相的张说自然也被排斥在外,由此也令张说与宇文融这个朝中新贵的矛盾达到了一个顶点。
之后唐玄宗又刻意将张说所排抑的崔隐甫任命为御史大夫,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皆侍中源乾曜所亲而与张说不协,可以说是把“我要办他”明晃晃的写在了朝堂上!
所以崔隐甫是什么人?他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如果张均等人找借口发动党羽对崔隐甫进行口诛笔伐的攻击,那就是在挑衅皇帝,你这把刀不够锋利!
哪怕暂时能够缓解一下张说所遭受的攻击,然而皇帝在意图没有达成的情况下,下一把刀究竟是个形容词还是名词,那就不好说了!
其实唐玄宗在对某个执政大臣感到厌倦的时候,通常都会刻意做出一些冷落其人面子、故意令其难堪的行为,姚崇、宋璟等都曾有过相似的经历。
张说如果识趣,也应该在唐玄宗几次暗示后主动的表示引退,不至于拖到现在被动体面。
事到今日,有的事情其实已经是注定了的,越是拼命想要挽回,越是适得其反。
武惠妃向来拎不清,张均也不是个聪明人,张洛自然不可能伙同他们一起作死,但是眼下他人单势孤,又必须要借重一下武惠妃的能力,也只能言不尽实的稍作诱导。
且不说让张家去攻击崔隐甫并不可取,即便此计可行、能够让张家摆脱危难,在张均的主持下张洛能获得怎样的回报,也是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
所以在略作思索后,张洛便又说道:“惠妃关怀少类,不忍我出面受人诘责刁难,此情铭感肺腑。只可惜我在户中却难享亲长如此关怀爱怜,若是归家告知此事,恐怕也要难免受迫行事。
怀此忧虑,所以先来求教惠妃。既然惠妃也持此见,那我便归告家君。只是希望我在受迫行事时,惠妃能够伺机庇护一二。
我无惧身之存否,但却怕事情难成,更害怕惠妃这一番赐教体恤随事而隐、人莫能知。”
当第二天牛贵儿再将张洛此言进告于武惠妃时,武惠妃听完后也是不免沉吟多时,而后叹息道:“之前觉得他急公好义、但却失于轻率莽撞,今听此言也是一个沉静内秀之人。
日前所遇,瞧他母子也是际遇甚薄,此番张家为了满门的安危,倒也不会可惜舍弃这样一个庶子,逼他以身犯险,对崔大夫极尽诋毁。他之前不敢告于家人,原来也是怀此忧虑。
我教他归家述事,或是给他指点了一条死路。纵然张令公因此而得免,是儿涉此凶险事中,恐怕难以保全。到时我不只错害了这孩儿,人也不会知我曾经用智于此,张家理亏情亏,更加不会领认。
事情不能先经张家,需我先作筹谋,如此事成后,张令公想不认领这一份情义都不可。但那崔大夫又声势太凶恶,我贸然引此孩儿还是太险,涉事太深,不好抽身,他可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她这里愁眉不展、苦思无果,浑然不觉是被自己这小外甥用一件没影儿的事给钓成了翘嘴。这小子信口开河,武惠妃却为了该要如何稳妥的为其牵线搭桥而操碎了心。
她固然考虑更多还是确保自身的稳妥,但只要行动起来,也不能对张洛的安危全无顾虑。如果搞死了张说的孙子却还没把事做明白,那就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张说和宇文融的矛盾常常被解读为政见不同、乃至于路线之争,这也是文学与吏治的一种视角。张说在开元九年回朝拜相,宇文融同样在开元九年上书首倡括户括田,即张说在担任宰相期间,宇文融的相关改革一直在推进且加深,未见来自中枢方面的阻挠。甚至张说之子张均、亲信李憕,都先后在宇文融的领导下担任括户、劝农等使职。二者矛盾激化是在开元十三年封禅结束之后,尤其宇文融主动介入核心的铨选人事权的争夺中,引发张说强烈的不满与反击,遂有“辄引大体廷争”的表现,是权力的斗争,而非主张和政见的冲突。
第38章 势位不可久缺
在将困扰自己最大的难题交给武惠妃之后,张洛也没有闲着。他希望是能够直接面见唐玄宗李隆基,可在见到皇帝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也直接决定了结果是好是坏。
唐玄宗这个人,性格与作风的阶段性特征还是挺明显的,年轻时豪迈倜傥有大志,壮年时英武果敢有城府,人到中年志得意满、刚愎渐露,但仍不失英明、雄心未泯。
年纪越大,其人性格的缺陷便暴露的越明显,敏感多疑、猜忌心重,天性凉薄、残暴不仁,放纵自我、好逸恶劳,种种人性的丑劣佐以不加节制的帝王威权放肆使用,最终酿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盛世祸胎!
张洛比较庆幸的是,他如今所处乃是开元十四年。刚刚完成封禅大典的大唐帝国正是国力鼎盛、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时刻,尤其唐玄宗这个最关键的因素还没有开始向祸胎蜕变,毒性仍轻。
虽然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大多都是封建社会的通病,也谈不上无可挽回。或许有一些结构性的矛盾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但社会整体的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否则也撑不住开元后期到天宝年间的一系列瞎折腾。
匡正开元盛世、解决安史之乱,这个命题对张洛来说太大了。
眼下的他只希望能够在张家这一场危机当中能有出色的表现,既能帮助周良一家消解灾祸,也能让自己获取到足够的政治资本,在之后返回张家后解救出英娘等人,并给主母郑氏以打击报复。
好吧,这些目标要达成也并不轻松,但总归还是有希望的。他所指的有希望,关键在于眼下的唐玄宗还是能够进行正常对话,仍未以扒灰虐子等伦理丑活儿为乐。
打击张说及其势力是唐玄宗已经确定的目标,在这一目标达成之前,任何试图反抗的行为,都要冒着承担帝王怒火的风险。换言之,如果不进行类似的反抗尝试,就能避免这一最大的风险。
用周良一事去构陷崔隐甫从而解救张说,这只是张洛打出的一个幌子,用于吸引武惠妃出手帮忙引荐。这一目的达成后,张洛自然不会这么干,所以他需要用另一套逻辑去打动唐玄宗,从而换取想要的东西。
张洛的初步打算是见到唐玄宗后便进献谋国良策,而他所准备的良策便是开元年间裴耀卿所主持的漕运改革,以及围绕漕运改革所进行的一系列赋税与经济方面的变通。
他之所以选择这一策略,还是受了之前与周良交谈、以及南市王元宝投资失利等事所带来的启发。
大唐这种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跨地区的资源和人事流动成本是非常高的,而且当下的漕运现状效率非常低下。就比如这一次江南漕船因为久旱无雨而滞留途中,不只连累王元宝这种豪商投资血亏,只怕大唐本身的财政计划也要大受影响。
须知封禅这种国之大典对钱财物资的消耗是非常大的,唐玄宗一行人马巨万自长安出发,一路沿黄河而下,哪怕不搞那些规模盛大的典礼仪式,单单人吃马嚼一路来回,也得把黄河沿岸州县府库给吃的鸟蛋精光。
所以唐玄宗在东封结束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长安,而是驻留于东都洛阳,原因也很简单,回去就得他么饿肚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来自江南的租物入仓能够极大缓解当下枯竭的财政状况,但如今却因为不合理和效率低下的漕运而将要逾期,必然又会加重财政压力。
张洛选在这个节点进献改革漕运的建议与方案,正可谓是投其所需,能够极大几率获得唐玄宗的好感。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诗歌文抄,裴耀卿的漕运改革价值也不在于这四个字,而是其所包含一整套详细缜密、行之有效的计划。
这是裴耀卿长期主政地方,针对漕运弊病进行深入观察和分析之后所总结出的一套方案,绝不是拍拍脑门的突发奇想。
张洛在后世有一位眼镜师姐,便曾以唐宋漕运沿革变迁为课题,而张洛出于对知识的仰慕,也热情主动的帮忙收集过一部分相关的资料,其中就包括开元年间的漕运改革。
所以对于裴耀卿的漕运改革整体思路和具体方案,他也是比较了解的。
不过这样一套内涵丰富的方案,显然不是如今张洛这样一个身份能够拿出来的,甚至就连他祖父张说主政多年,对于漕运的理解恐怕都不会这么深刻。就这么直接抛出来,必然会引起怀疑的。
所以张洛是打算用周良的身份和视角来写出这一份计划,当作周良的构想进献上去。
周良旧是汴渠斗门吏,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管理汴渠漕运事宜的,之后到河南府担任录事,又长期处理水务相关的事宜,有这样一个身份和履历,对漕运事宜有着深刻理解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这想法也并非全无漏洞,周良长期担任卑职浊吏,很难拥有裴耀卿那种高级官员的大视野和大格局。
而这恰恰就是令人惋惜所在了,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草野之中未必没有贤士,但现在这个才堪谋国的贤士却被嫉贤妒能的河南府官员们给扼杀抹黑了!
张洛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想尽方法、排除万难,将周良这个世所罕见的贤才临终所遗珠玉国策进献君王,为忠直之士洗刷冤屈,为贤良之士弘扬事迹!
当然,他这么做也并非纯粹的出于公义,还是暗存一点私心。如果皇帝陛下欣赏并采纳这一策略,那就请看在他勇于为国献策的份上,能够对其祖父从轻发落,比如从原本的一百板子改到九十九。
如此他区区一介无名小子,上有为国献策之忠,下有营救恩亲之孝,倒也不必奢求有什么回报,历此事后,忠孝就是他所获得的人间瑰宝!
当然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忠孝于我固然是至宝,但如果你一点都不赏,那这两样在你眼里狗屁都不是!那这大唐也就谈不上众正盈朝,满朝大臣尽是不忠不孝之徒!
计划就是这么一个计划,但想要实施还是得靠武惠妃将自己引荐到皇帝面前。这就超出张洛自己的能力了,所以他也不再多想,只将自己计划内属于自己要完成的部分尽量好好准备一番,务求机会到来时能有一个完美的表现。
所以接下来张洛便在清化坊这酒楼客舍中埋头创作,将自己脑海中有关漕运改革的内容编写成适合呈献给皇帝的奏书。
由于周良本身就是小吏出身,所以文章倒也不需要多么的文采华丽,只要语句通顺、用词朴实,能够讲清楚事情即可,书写起来的难度倒也并不大。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几天,期间四月八日佛诞节,坊中可谓是热闹非凡,民众们游街串巷、唱经礼佛,据说天街上还有佛像游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城中一直延伸到龙门石窟那里,各大寺庙也都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法会。
不过张洛因为忙于创作,倒是没有时间和闲情去街上感受这节庆气氛,他的奏书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只是细节处还需润色修改,尤其是一些犯忌讳的字句要认真排查,可不能因为细节上的马虎而弄巧成拙。
就在佛诞节之后的第二天,牛贵儿再次来到这里见面,带给张洛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张令公在省接连受鞫多日,今日总算暂停鞫问,由金吾卫护送归邸安置。
但今日朝中又以户部侍郎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惠妃的意思是,郎君要不要先归家请教张令公一番该要如何行事?”
张说被送回家,这说明针对其本人的审问告一段落,但具体如何判决,还要综合其他方面的案情审理。朝廷任命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这就是实际上的宰相,取代张说的意味甚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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