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16节
对于这个问题,张洛其实也有点矛盾。
近日来他做事颇有几分如鱼得水,固然是因为合理利用了自身所积累的各种知识,但张说的孙子这一身份也是加持不少,如果抛弃这一层身份,那做起事来可就要艰难得多,甚至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他也清楚,张家无论是即将到来的政治危机、还是未来的自甘堕落,要解决起来都非常困难,起码不是眼下他的有能力扭转和挽救的。自己享受这一身份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与隐忧。
“令公与老夫人虽然和善待我,但毕竟嫡父母才是至亲,他们并不喜我,继续留此难免还要遭受刁难。今我虽然借宿集萃楼,但却听说七郎春后便要入读弘文馆,老夫人也只是希望我能凭己所学辅其嗣孙,这小子又是什么好相处之人?”
张说让他在集萃楼读书固然也是一种赏识,但仅限于家族内部,其嫡孙张岯却即将入读国学弘文馆,这才是政治资源的荫承延续。
张洛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嫡孙的待遇,但他若继续留在张家,固然能获得一定的关照,这嫡庶之差却仍难免要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
尤其是在嫡母本就对他怀有极大恶意的情况下,那他留在张家所将要遭受的刁难必然会更多。或许不会像武则天、唐玄宗的儿子们那么凄惨,但也总归不会太舒服。
哪怕张家这些政治盟友,既有张均父子这根正苗红的燕公嫡传可以交际,便也不会太过看重自己这个小娘养的。而自己如果想要获取什么进步,却还要实实在在受到张均父子的影响和限制。
“还有一事,阿姨或许不知。眼下张家看似煊赫,实则已经是凶险纠缠。令公虽然公务繁忙,但也不至于多日不归。如今连日留省,便是为了应对险恶,但想要妥善解决,怕是很难。”
张洛又沉声说道,他倒也不是在吓唬英娘,而是自己也有类似的怀疑。
自从那夜宴会之后,连日来张说都没有回家,说不准就是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苗头,想要在中书门下尽量解决此事。
今天张均忧心忡忡的回到家里来,便与几个同僚宾客在堂中聚会多时,却又不想平时那样宴饮戏乐、兼赏声色,显然也是在讨论非常严肃的话题。
这也佐证了张洛的猜想,尽管危机眼下还没有爆发出来,但张家父子应该是已经有所察觉,并且在尽力拖延并尝试挽回局势。
“这、这……阿郎所言是真?令公权势这般雄壮……”
英娘听到这话后又是一脸惊容,而张洛只用一句话便扑灭了她那些侥幸想法:“难道还能比当年武太后权势更雄?”
英娘还没有来得及体会阿郎能赚大钱的惊喜,便被其所描绘的政治危机吓得魂不附体,她是亲历过武周政权被颠覆和武家的衰落,听到张家也有可能遭受严酷打击,顿时便陷入了巨大的忧恐中。
虽然从历史上看来张家这一次虽然危机不小,但总算有惊无险的熬过来,而且在日后还升格成为皇亲国戚。
但是这种高端局稍有波折,对普通人而言可能就是灭顶之灾,站得太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不巧张洛遭受到波及,他也找不到张说必然要保下自己的理由。诸如张九龄、王翰等张说的门生都遭到了贬谪,更有人因为与张说的交往而被直接处死。
张洛也不敢只凭着史书上几句记载便放宽心的留在张家安心等待雨过天晴,尤其眼下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脱离张家,即便是不彻底的跳船下车,在这山雨欲来的当口,也没有必要当作无事人一般继续留在张家。
这么做虽然有点没义气,但他就算留在张家同舟共济,其实也难有什么发挥,还不如做个狡兔三窟的后手准备。
之前他已经向燕国夫人表明要给亡母重新造碑,接下来便以此为借口暂时搬离张家、住往城外,这样也可以避免第一时间便被卷入其中,旁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从而再作出更加合适的选择。
如果这一次不巧对手的攻击太凌厉,直接把张家给团灭了,那起码还能保留下他这一条血脉,他这个张氏孤儿就可以潜逃出去默默发展,等待机会报仇雪恨、光复家族!
第27章 某虽九品,死国亦可
第二天一早,立志要做张氏孤儿的张洛在向燕国夫人入拜请安、并告知自己要出城去为亡母造碑,需要离家几日后,便带着英娘母女离开了张家大宅,往城外田庄去。
英娘昨晚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与惊吓,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觉,清早时精神还有些恍惚,待到行出张家回望那大宅时,还有些怅然若失:“此番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了?”
阿莹要比她母亲更有主见,闻言后便笑语道:“阿母还担心什么?往年生怕阿郎不能当家立户,唯恐辜负娘子所托,但今阿郎才力富强、临事果敢,哪怕离了张家,无论去到哪处,咱们也不必怕!”
这话倒让英娘的脸色好转一些,压下心中的彷徨后干笑两声道:“确实不用担心,阿郎既有了决断,此行无论去向哪方,也不过是生死相随!”
“阿姨放心罢,之前我便说过,自此后只有享福,没有忧乱!”
张洛也笑语说道,英娘闻听此言后便用力的点点头,眼神也变得笃定起来。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欣慰于阿郎变得懂事了,昨日看到那一张价值一千五百贯钱的票券后,她也真的相信阿郎有这样的能力!
上午时分,几人来到田庄,大部分庄人们都在忙碌耕作着。这段时间张洛从田庄调走数名庄丁差使,虽然也给了他们不菲的补贴,让他们不必忧于生计,可是一旦闲下来后,他们还是不忍见庄田撂荒,又抓紧时间耕作一番。
“丁苍你近日不必再紧盯着庄事了,先往左近人迹罕至的偏僻村邑短赁一处宅院,收存一些衣食用物在那里。庄上什物如果不耐保存,便且先散给庄户,让他们各家取用。”
来到庄中坐定之后,张洛便对丁苍吩咐道。接下来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田庄却注定是搬不走。虽然田庄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产,但毕竟是籍外的占田,之前也是靠着张家这一层关系保全下来。
接下来张家遭受政治震荡,就算田庄还能保留下来,张家可能也会因为自己的私逃而直接将田庄兼并于自家,毕竟宅中还有个主母郑氏早就在暗中打这田庄主意。
这固然是有点可惜,但眼下张洛也并非之前那样一穷二白,有足够的资金可以从头开始,倒也不必过于留恋这些旧物。
至于那些庄人佃户们,他们本来就不是张洛的奴仆,未来无论是官府、还是张家收走田庄,也总需要有人耕作,为了确保田庄的收成,大概率也会继续留用。
之前几名拣选出来帮忙看守钱货的庄丁,他们倒是有意愿继续跟随,对此张洛也乐得接纳。他眼下不缺几人的饮食耗费,能有忠诚听用的仆员再好不过。
“阿郎放心罢,我一定小心办妥。”
丁苍前后打理这田庄十几年之久,心中自是有些不舍,但既然阿郎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便也只能点头应是。
“你也不要太难过,来日处境稳下来,再置一片更宽阔庄园让你打理!”
张洛拍拍他肩膀笑语道,继而又说道:“再催一催碑匠们,尽量在佛诞日前完工,立碑时做一场斋会。”
他本身并不信佛,但他母亲受武周政权的影响倒是颇信佛法,做一场斋会也算是抚慰先灵。
眼下时间已经进入了四月,张洛也不清楚张家的危机是具体哪一天爆发,稳妥起见,英娘母女便先留宿田庄中、不再回城。至于张洛因为有他大姨武惠妃送的这一匹御马坐骑,出入倒也方便。
在田庄中略作交代后,张洛便又快马直奔感德乡的周良家中。当他来到这里时,周良也恰好在家,模样相较之前既黑且瘦,而且还满脸的倦色。
“河南府事这么繁忙?周录事还是要注意休息啊!”
张洛望着迎出门来的周良,忍不住开口劝告道。
“事情倒是不少,只是繁而无用,劳累之余,更增苦闷。”
周良闻言后叹息一声,眉眼间在疲惫之余又添了几分郁郁之态。
因为近日调养得宜,周夫人身体也有所好转,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也被儿子搀扶着站在院里迎接张洛,听他两人对话后便对张洛说道:“还请郎君劝一劝这痴人,多少朝堂公卿都难能料理清晰的事情,凭他九品录事又能怎样?”
“事若可为,义不容辞,事若艰辛,量力而为。我能听一听,周录事是为何事忧愁吗?”
待到入房坐定下来,张洛便望着周良笑语问道。
周良闻言后便翻出几大卷的文书摆在案上,又对张洛沉声道:“郎君应知近日我巡视洛南河渠堰埭诸事,一番走访下来,只觉触目惊心。洛南川野、多遭窃占,豪强之家、侵田霸水,白丁小户、多无私产。
今春沟渠决堤,皆因私设堰埭以致淤泛,而今态势未减,反而更甚。至此初夏,天仍未雨,旱情已经初露端倪,豪强争相设堰,一旦入夏雨丰,洛南必成汪洋……”
洛南土地兼并严重,连带着水利资源也都被豪强把持,他们在春夏无雨的时候加强蓄水的力度,甚至引发山洪爆发。
但是随着旱情越发明显,他们非但不作反思,反而更加紧蓄水,修造了更多拦截水渠的堤坝,大大破坏了洛南原本的河渠水道。如果入夏后不旱反雨,那么洛南这些河渠将彻底丧失导流泄洪的能力。
“偌大河南府并下属诸县,难道对此险情全都视而不见、由之任之?”
尽管这事跟张洛没啥直接的利害关系,但是在听完周良的讲述后,还是忍不住发问道。
周良从这些文书中找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张洛,并叹息说道:“这都是当河渠要津设置堰埭碓硙的人家,郎君览后当知为何难管了。”
张洛接过这张纸来一瞧,脸色也是不免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是周良先点明了这名单的含义,他怕是还要以为是什么朝会名单。只见这名单上到亲王公主、下到文武百官应有尽有,甚至就连他们张家以及张家的姻亲也都赫然在列。
原本张洛还觉得周良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毕竟他在洛南也有做田庄。
可当看完这名单后,他才发现还是高看自己了,跟这名单上所记录的人相比,他不过只是一个连名单都不配上的小渣渣罢了!
“此诸家隐没田业或可不问,但他们所私设的那些堰埭碓硙若不尽快拆除,则东都危矣!我近日沿渠查探、逐一走访,列出必须拆除的几十处堰埭碓硙,来日便奏府中,希望趁圣人仍居洛阳之际能快速解决,使此一方子民免受灾祸。”
听到周良这么说,张洛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又黑又瘦,之前他也听周良讲起此事,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想到周良当真走遍了洛南每一处山水,将这些资料都记录下来。
对于周良这一番苦心,张洛是深感钦佩,但是对于他这想法,张洛却并不乐观。想想名单上这些人的能量之大就让人感到绝望,周良就这么贸然上书去触犯他们的利益,恐怕不会解决问题,反而会祸及自身。
可当看到周良那黝黑瘦削的脸庞,张洛也知道其人决心之大,绝不是自己几句话轻易就能劝住的,可能其人在辛苦劳累的搜集这些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为此捐躯的想法和觉悟。
“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何计生死?周录事有这样的情怀,我深感钦佩。如果周录事你是南省清贵、宪台御史,奉书死谏,足以惊慑世人、光耀人间。但是很可惜,你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下吏……”
张洛想了想之后,又望着周良沉声说道。
周良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变,脸上也流露出羞恼之色,起身沉声说道:“郎君折节下交,使我欣然,竟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小吏。但、某虽九品下僚,死国亦可!所食禄米,皆天中父老所出,倒悬之危,知而不救,何异禽兽?”
“周录事壮志慷慨,但你只是一个九品小吏,死不足惜。龟甲烧断、可以卜事,鱼鳞成灰、难问吉凶。此番奋而奏事,人微言轻,难得回应,祸却难免,无非成全一人之志,伤此户中两人之心,于人无益,于事更无益。”
张洛自然没有看不起周良的意思,只是不想他做什么无谓的牺牲,但同时也尊重他这一份慷慨的情怀,于是便又说道:“事需循序渐进,周录事你不妨先择其简略以奏,若得府中使君垂顾重视,再将细要徐徐奏之。
若府中判官连皮毛微细尚且懒于触碰料理,更不必再说什么筋骨心肺要害了!若判官能够忧怀民危,处事由浅入深,即便之后遇阻难进,前事也不谓无功,总好过一事无成便陷于穷斗!”
“郎君所言才是正计!你只想自己慷慨取义,却也不思量纵然抛掷性命、也难成事几分。事情向来都需由小向大,胎中尺余小物,总不是一餐便能长成六尺丈夫!”
旁边周夫人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显然在张洛到来前,夫妻两已经因此事产生过了争执。
周良这会儿也不再是一脸慷慨,而是面露惭色,又有些忧虑道:“郎君良言,使我受教颇深。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入夏之后晴雨无常,洛南积弊颇深,如若不能及时用工,恐怕仍然难免……”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又不由得暗叹一声。假如他是皇帝的话,别的不说,高低得让周良做个河南尹。
他来这里本来是想问一问周良有没有一起离开的打算,就像他前上司徐申一样辞官避祸,但看现在这架势,对方一门心思都放在消弭洛南隐患上边,根本就没有徐申那样的想法。
张洛自己满脑子明哲保身、不立危墙的想法,但不妨碍他对这样的人心怀钦佩,于是便也不再说之前的打算,只在心里决定离开时给周良一家多留点钱帛,起码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让周良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继续为民请命。
第28章 斗钱运斗米
张洛在周良家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准备返回城中再游南市,与之同行的还有昨晚便留宿于此的丁青,以及要入城为母亲买药的周朗。
“前日阿耶、阿母争吵激烈,等到今早郎君登门才有缓解。”
多日相处下来,周朗已经不把张洛当外人,离开家门后便忍不住轻声讲起之前父母争执的情景,又满是忧虑的说道:“郎君觉得,阿耶若就这么做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张洛听到他的问话,想了想后又反问道:“那你觉得你耶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周朗闻言后便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敢妄论阿耶是非,但方才听郎君所言,心里觉得既然事情这样艰难,与其急于去做,不如先寻找更多帮手。如果没人肯帮,那这事做或不做,似乎也……”
“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耶勇毅敢当,身抗道义,纵有一时的势孤,久后必然多助!”
张洛又沉声说道,周良那种人在人群中确是比较异类,其他人诸如张洛、甚至是其子周朗,对其行为都有些不理解、或者不赞同,哪怕天大的事,比你有权势、比你有能力的人多了,你这么着急干啥?显着你了?朝廷给了你什么官爵奖赏?
但是恰恰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道义得以具象化,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生物能够在这种道义榜样的号召下被广泛组织起来。
没有道义榜样的社会是非常绝望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成本会高到出奇,任何基于团体协作的社会行为都会停滞不前。
好的榜样、坏的榜样,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总归能把人聚集成一个个的群体。
上一篇:大明:靖难戍边,称霸天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