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晓梦 第47节
二人转过梦坡斋,又是一条狭长夹道。
陈斯远就道:“宝兄弟过上几年,知了人事儿,或许便能长进了。”
陈斯远这话暗藏玄机,听着像是好话,可落在宝钗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宝玉的确还小,可他早就知了人事儿!
宝钗来了荣国府二年有余,待到得来年正月下,便满三年了。她素日里总往绮霰斋往来,又哪里瞧不出袭人的异状?便是袭人扮得再好,可宝玉那时不时古怪的眼神儿,宝钗这等冰雪聪明的,又哪里瞧不出?
那会子还不足九岁啊,她那混不吝的哥哥可是直到十二、三方才寻着丫鬟厮混。
这等早早知了人事儿的,坏了身子骨不说,又岂是能托付的良人?
这也就罢了,偏生宝玉还鄙夷功名利禄,只一心做那无所事事、贪花恋色的富贵闲人。
薛家舍了面皮托庇贾家羽翼,求的是贾家护佑薛家平安,总要熬到薛蟠下一代长大成材,宝钗才好撒手。宝玉这般性子,又哪里护得住薛家?
最最可笑的是,就是这般纨绔,宝姐姐还须得与人争抢了才有可能——真真儿是天大的笑话!
宝钗心绪翻涌,禁不住呼吸粗重,旋即掩口轻咳了一声。随即勉强压住心绪,笑着说道:“远大哥说的是,宝兄弟的确差了年岁。”
宝钗顿了顿,正要说薛蟠情形,就听陈斯远道:“前几日见宝兄弟与钟哥儿扯了手儿去见二嫂子,宝兄弟不理钟哥儿家世,如此看来也是有情有义。”
宝钗面上不动声色。
宝玉与秦钟的事儿谁不知道?奈何时下风气如此,且不说福建养契弟成风,单是这京师便有象姑馆。
这男色虽偶有争宠,却因没法儿生下子嗣,极少能威胁到女主子。是以林妹妹或许会在意,可宝姐姐真个儿并不在意。
就听陈斯远又道:“共食同寝,少有争吵,倒是让我想起了两人来。”
宝钗略略歪头观量却不曾言语,心下已有了不好预感。
偏莺儿听得纳罕,此时问道:“远大爷,却不知是哪两个人?”
陈斯远行了两步笑道:“鱼玄机与采苹。”
鱼玄机与采苹都是唐代女道士,此二人共食同寝、相濡以沫,素来为后人津津乐道。
若陈斯远只说了过往好男风者也就罢了,偏偏他说了这二人,顿时将宝姐姐恶心得不轻!
为何恶心?陈斯远念及宝玉、秦钟都恶心得够呛,宝姐姐又岂会不恶心鱼玄机与采苹?
她本心就瞧不上宝玉,因着身不由己这才费尽心思虚与委蛇。先前就被陈斯远挑起了心火,如今又恶心了一回,这心头憋闷哪里还压得住?
当下连咳几声,好容易止住,嗔怪着瞥了陈斯远一眼,却见其笑着一拱手,说道:“薛妹妹到了,咱们就此别过。”
当下竟毫不停留,大步流星朝自家小院儿而去。
宝钗掩口嗔恼着瞧其远去,时不时兀自咳嗽一声儿。偏丫鬟莺儿这会子还迷糊着,忍不住问道:“姑娘,那鱼玄机与采苹是谁啊?”
宝姐姐顿时破了功,巨咳几声,蹙眉厉声道:“往后不许提这二人!”
宝钗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少有着恼之时。莺儿眨眨眼,顿时唬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眼见陈斯远进了小院儿,这才拔脚恼火着进了梨香院,随即掩口吩咐道:“去取了冷香丸来。”
“啊?啊,我这就去,姑娘稍待。”莺儿不敢怠慢,紧忙往树下寻去。心下却纳罕不已,那位远大爷到底打了什么哑谜?怎么每回姑娘遇见远大爷,都会惹得犯了宿疾?
亏得这会子薛姨妈还在王夫人处,不然说不得梨香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待莺儿寻了冷香丸来,宝钗赶忙吞服了,又饮了一盏茶水,这才将心火压住。心下不由得暗忖,前一回见此人,好似洞悉自个儿苦楚一般,引得自个儿犯了病;这一回又好似什么都知道,却故意逗弄着,引得自个儿又发了病。
这姓陈的时而周全、时而顽劣,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当日抢了柳燕儿的是哥哥薛蟠,莫非姓陈的迁怒己身,这才反复逗弄?
不拘他是如何想的,实在是让人可恼!
莺儿小心翼翼道:“姑娘,眼看该晚点了,姑娘可要单点些什么?”
“照……”宝钗才说了一个字儿,忽而又想起陈斯远戏谑所说,顿时又是一阵恶心。于是立马改了口:“照着清淡的选一些来,与柳嫂子好生说了,不许惹是非。”
“是。”莺儿乖顺应下,赶忙去了东大院。
宝钗又是好一阵运气,默念了一阵薛家难处,这才将心绪平复了。暂且不去想宝玉如何,她如今只一个念想:姓陈的好生可恶!
可惜刻下正房里无人,若莺儿还在,便能瞧见素来端庄娴雅的宝姐姐,这会子气得两腮鼓鼓着,竟流露出几分小儿女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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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谋退
陈斯远倒是一夜安睡,起来后只觉身心舒泰、神清气爽。
红玉打了水来笑道:“大爷昨儿个夜里睡得实,连夜也不曾起呢。”
陈斯远任凭红玉挽起中衣袖口,禁不住笑道:“许是昨儿个有些累了吧。”这会子他倒是忘了昨儿个怄了宝姐姐一遭,只是面前不时有‘锦帐春宵’划过眼前。
此一世可算开了斋,于是陈斯远用猪鬃牙刷粘了牙粉刷牙时,便再也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来。
红玉偷眼观量,忍不住笑问:“大爷好似在笑,这两日可是有好事儿?”
陈斯远瞥了其一眼,含混道:“那黉门监的事儿有眉目了。”
红玉笑着屈身一福,贺喜道:“给大爷贺喜了,待过个二三年,大爷也能出来做官儿啦!”
二、三年?陈斯远如今能不能撑过二十天都不好说。他心下暗忖,今日须得去见见孙广成,此后便要为自个儿与香菱谋后路。
香菱好说,没身契,正好茜雪要落籍,寻了那三位好哥哥使了银钱一并落下就是。到时候请了人护送着香菱先行去寻其母就是了。依稀记得其外公封肃不是个东西,说不得到时带了甄封氏与香菱再行远走他乡。
至于自个儿……能不能逃出生天就且看命吧。
生死面前有大恐怖,奈何万般不由人,陈斯远二世为人干脆就看开了。
这日待用过早点,陈斯远方才拾掇齐整,红玉忽而捧了双登云履来,略显羞怯道:“早瞧着大爷的鞋子有些破损,前些时日比量了鞋样子,将将赶着今儿个一早才缝妥了,大爷快试试合不合脚。”
那登云履蜜、杏双色,瞧着针脚细密。
陈斯远略略讶然,道:“劳你费心了。”
红玉摇头道:“不过一双鞋子,哪里就费心了?再说本就是我的活计。大爷快坐下来。”
当下陈斯远寻了椅子落座,红玉蹲踞下来为其除了鞋,又换上新制的登云履。任凭个姑娘家摆弄着,陈斯远心头异样。
这红玉胆大心细,认准了便不回头,自然是极好的。奈何红玉不似香菱,她还有爹妈在荣国府,总不能哄得红玉也跟着自己一道儿浪迹天涯吧?
强忍着心下暖意,此时红玉仰着脸儿道:“大爷快落地试试。”
“好。”
陈斯远起身踱了几步,新鞋发紧,却极为合脚。当下便笑道:“鞋子跟脚,很合适。”
红玉笑着道:“跟脚就好。”
陈斯远点点头,系好斗篷绦丝,起身便往外行去。
红玉一径将其送到门口,待其身形掩于墙后,这才绕着发梢蹙眉回返。心下暗忖,都这些时日了,怎地大爷还这般客客气气的?自个儿与香菱到底差在何处?
不提红玉百思不解,却说陈斯远往前头马厩取了马匹,一路直奔浙江会馆。
到得地方,陈斯远径直往后头天字号房去寻孙广成,却见院门前换了俩脸儿生的门神。
陈斯远上前与其兜搭,报了荣国府的名号,其中一人入内通禀,这才引其入了正房。
一些时日不见,那孙广成瞧着好似身形枯槁、眼窝深陷,好似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唔,贤侄来了?且坐。”
那孙广成打发了门神下来,自顾自斟了茶水,抬眼瞥着陈斯远道:“还道你早就跑了呢,不想还敢登门来瞧我。”
陈斯远睁眼说瞎话道:“师叔,我与柳燕儿好些时日不得回信,无奈之下只得今日登门……方才那二人是?”
“忠顺王府的侍卫。”
陈斯远眨眨眼,暗忖怎么换成忠顺王府的侍卫了?北静王的人呢?
孙广成苦笑道:“陈师侄迟来了两日,不然还能瞧见北静王的人。”
陈斯远故作惶恐,讶然道:“师叔……怎地被这等权贵盯上了?”
孙广成不住的摇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雀儿啄了眼……都知京师水深,谁想竟深不见底!”
“那师叔如今——”
“且走一步瞧一步吧。”孙广成举起茶盏道:“北静王好歹要些脸面,隔两日兑一万银子,兑了几回也就撤了人手。那忠顺王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一日兑两万银子,只怕再有三五日我这手头就空了。”
不拘北静王还是忠顺王,图的是钱财,又不想损了名声。因是便低价从孙广成手里买来回执,转头加价再卖出去。
可市面上都知道这盘子总计不过三条海船,顶天九万两大小。外头那些豪商富户又不是傻子,若多出来十几万两的回执,哪里还不知是骗局?
此等情形下,孙广成只能自个儿掏真金白银高价回购,再低价转给权贵。
一旦事发,这骗人钱财的是孙广成,又与北静王、忠顺王有何干系?
陈斯远略略思忖,刚要张口,那孙广成就道:“如今能熬一日就熬一日,待熬不过了,只怕我也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骗鬼呢?
权贵只是不想脏了自个儿的手,若是闹出人命官司来,尤其涉及几万银钱,只怕群情激奋之下惹来朝廷严查。那北静王、忠顺王又不是傻的,到时又怎会脏了自个儿的手?
只怕孙广成撑不下去之日,就是权贵放其外逃之时。不拘是逃没了影,还是半路自戕而死,总归不能脏了人家的手。
陈斯远转念就道:“这般说来,师叔是打算再增一条海船?”
孙广成抬眼瞥了其一眼,笑道:“师侄果然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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