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晓梦 第46节
话音落下,尤三姐顿时不干了,嗔道:“妈妈这话不妥。都知那营生乃是打着灯笼寻不着的好事儿,如今浙江会馆门前往来宾客好似过江之鲫。远哥哥不过与那塾师有旧,这人情用一回便薄一分,远哥哥才来登门,妈妈怎好求得出口?”
“你——”尤老娘暗咬银牙,恨不得抄起鸡毛掸子将这胳膊肘朝外拐的败家女儿抽打一番!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算算这才见了几回?三姐儿心下就没了自个儿这个当娘的。只怕再有几回,说不得就与那姓陈的淫奔了!
不待尤老娘说什么,陈斯远就道:“尤老安人,不是我推脱。孙师此行不过筹集三艘海船的货银罢了,算算顶天九万两。我前前后后寻了孙师几回,加起来也过了万两。到得如今,我实在没脸再跟孙师缠磨。”
尤三姐接口道:“我就说嘛……妈妈方才所说不妥,总要为远哥哥考虑考虑才好。”
尤老娘顿时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斯远觉着不大对,干脆起身道:“晚辈此番本就是来讨茶水,如今盘桓许久,这边厢就不多留了。今日实在失礼,待来日晚辈再行登门拜访。”
尤老娘兴致大坏,只道:“许是远哥儿还有旁的事儿,那我就不留了。”当下又叫丫鬟去送。
不料尤三姐抢道:“我去送远哥哥就是,不用劳烦旁人!”
当下挪步到得陈斯远身前,笑着屈身一福:“远哥哥,请。”
“三妹妹先请。”
眼看二人眉来眼去,尤老娘捂着胸口只觉气闷无比。此时那尤二姐才从梢间出来,见了尤老娘情形,赶忙上来关切:“妈妈这是怎地了?”
尤老娘哼哼道:“便是被你那好妹妹气的!”
尤二姐赶忙抚其背脊顺气儿,好半晌才缓过来,便见尤三姐踮着脚把玩着发梢,媚眼含春、噙着笑意行将进来。
见她这般模样,尤老娘愈发恼了,指着其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怎地不跟了那姓陈的一道儿走了!”
便见尤三姐怔了下,好似真个儿思量着要不要随了陈斯远而去,旋即才嗔道:“妈妈说的什么浑话?”
尤老娘瞅着尤二姐道:“你瞧瞧,你瞧瞧!”
尤二姐嗔看了一眼尤三姐,柔声道:“妹妹少说一句吧。”
尤三姐张张口,眼见尤老娘气闷得厉害,这才转口道:“妈妈这会子心气儿不顺,我先回房了。”
“你站住!”
尤老娘压着心火道:“眼看要及笄了,怎好将外男引到家里招待?传出去,你来日还要不要嫁人了?”
尤三姐嘟囔道:“这不还不曾及笄嘛……”
尤老娘深吸一口气,说道:“再说那姓陈的不过是丧家之犬,如今因着那抚台幕友起了势,待那幕友一走你再看看,可还有人理他?”
尤三姐蹙眉道:“我仰慕远哥哥又不是因着那劳什子幕友——”说话间笑将起来:“女儿是仰慕他人品、才俊。”
尤老娘探手一拍桌案,喝道:“我素日里怎么教你的?人品才俊?是能当吃食还是衣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前些时日你那乡下姑妈如何情形莫非忘了?吃将起来风卷残云,四下奉承,就盼着临走能打了秋风。莫非你来日也要这般?”
尤三姐来了执拗劲儿,犟嘴道:“若……若他真个儿娶了我,便是吃糠咽菜又怎地?佛经有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他心中有我,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若……缘分未到,便是琼浆玉液也味同嚼蜡。”
“疯了,疯了,简直疯了!”
尤老娘气得直喘,起身四下踅摸,奔着那鸡毛掸子便去了。尤二姐见状不对,赶忙阻拦:“妈妈这是做什么,三姐儿还小,往后仔细教导就是了,可不好胡乱打了。”
“眼看及笄了,哪里还小?我看是女大不中留,心里头藏了野汉子,生了外心了!你别拦我,瞧我今日不给她个好儿!”
此时就见尤三姐梗着脖颈道:“妈妈今儿个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改口。我自个儿的姻缘,我自个儿做主,来日便是做了饿殍也与妈妈无干!”
第72章 逗弄
尤老娘气得浑身乱颤,一时间竟指着尤三姐说不出话来。
这尤老娘本是富户正妻,奈何亡夫天不假年,待尤三姐生下没多久便去了。由此,倒是给尤老娘留下了一笔家财。
过得二年有姑婆登门,言说有位尤老爷,乃是正六品的京官,先前死了嫡妻,只带了个女儿在身边儿,如今正要寻人续弦。
尤老娘一听尤老爷有官位在身,自个儿嫁过去就能得了安人诰命,顿时欣然应允。此二者一个瞧中了诰命,一个瞧中了嫁妆,可谓一拍即合,没多久就成了婚。
起初一年尤老娘果然得了诰命,只觉扬眉吐气。待过上几年,尤老娘就发了愁。
这诰命自然是好,奈何尤老爷家中实在寒酸。每年收入加起来竟不及支出,还须得尤老娘往家中贴补体己。
偏生尤老娘也不是个会打理营生的,这一来二去,家中竟越过越穷!
待便宜大女儿年岁渐长,尤老娘便撺掇着尤老爷寻一桩好姻缘,为此干脆拿了自个儿的体己贴补便宜大女儿,硬生生将其送进宁国府为贾珍续弦。
转头尤老爷两腿一蹬去了,这下子连那入不敷出的官俸都没了!
到得如今尤老娘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安人都是虚的,唯有那银钱是实打实的。刚好趁着宁国府治丧,尤老娘便领了两个亲女儿前往宁国府走动。
那宁国府如今人来人往,自个儿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标致,说不得便入了哪位贵人的眼呢?做不得正妻,便是妾室、外室也是好的。
至于脸面,脸面能当银子花用?岂不闻有豪奴仗着姊妹、女儿入了权贵的眼,从此横行乡里?名声虽不好听,可里子只怕比如今的尤老娘还要体面几分呢!
尤老娘存着这般心思,又每日殷切教导,原以为两个女儿会听自个儿的,不想这三丫头竟撞了邪,只与那姓陈的见了一回便神不守舍,如今更是连自个儿的话都不听了。
到底是自个儿的亲骨肉,尤老娘哪里会眼瞅着尤三姐吃苦?
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尤三姐说道:“我看妈妈也别忙了,那宁国府虽有权贵往来,可这些时日哪个又真个儿正眼瞧过咱们?哦,是了,倒是有几个浪荡哥儿苍蝇也似的围着我打转,可妈妈不知那些人存着什么心思?”
顿了顿,厉声道:“只怕早就当我与二姐姐是玩物了!再去两回,咱们尤家什么名声都没了。我看啊,往后这宁国府……我便是去了,也只在后头待着。二姐愿去前头,妈妈只管领二姐去就是了,莫要再带着我!”
说罢一甩发梢,扭身就走。
尤老娘气得直翻白眼,尤二姐与丫鬟又是抚背脊、又是掐人中的,忙活好半晌那尤老娘方才缓过来。
尤老娘直勾勾盯着头顶,不禁幽幽叹道:“三姐儿……养废了啊。”
尤二姐劝慰几句,便扶着妈妈进了梢间。待回身出来,心下却另有思忖。
尤三姐所说,又何曾没戳中尤二姐的心事?整日介抛头露面,好似挂在肉铺一般让人品头论足,若不是尤老娘拉着,尤二姐又怎会甘心?
她不似尤三姐那般满是少女情怀,虽想着得遇良人,却盼着那良人总要有万贯家财才好。细皮嫩肉的养在深闺十几年,总不能出阁去吃苦吧?
那陈斯远瞧着虽可心,奈何家底单薄,虽有些才名,却不知何时才能飞黄腾达。若学了三姐那般真个儿寻了这等人,只怕等其发达了,自个儿也人老珠黄了。
说不得那时人家另寻新欢,早把自个儿这等黄脸婆丢在一旁。如此,那前几十年的苦岂不是白白吃了?
尤二姐寻了椅子落座,暗自拿定心思。不拘是妻也好,妾也罢,便是没了名分,也总要衣食无忧才好。
正思量间,忽而见厢房门推开,妹妹尤三姐风风火火自内中奔出。
尤二姐纳罕不已,紧忙寻了出来。随即便见尤三姐蹲踞了,手中还拿了个皮尺往地上比量着。凑近了一瞧,却是海棠树下有一枚略显残缺的脚印。
“三姐儿?”
尤三姐收了皮尺,默默记在心下,这才起身笑道:“方才送远哥哥时见他鞋子磨得厉害,就想着给他做一双鞋。正苦恼不知尺码,还好小婵说了一嘴,方才远哥哥不小心踩在了土里。二姐姐瞧,这尺码不就来了?”
尤二姐愕然不已,心道如今三姐儿果然着了魔,只怕九头牛都拉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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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陈斯远回返荣国府,又被贾赦叫过去催逼了一番,如今外头炒得价值一千两银子的一脚,提价一成半也有人疯抢,自是惹得贾赦眼热不已。
陈斯远一口应下明日再去寻孙师,这才得以出得外书房。方才行了几步,便有仪门里的丫鬟追上来。
“远大爷!”
陈斯远停步,便见邢夫人身边的苗儿追了上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笑道:“太太说如今天短了,私巷里都是穿堂冷风,远大爷身子骨还没成呢,不好多走。太太下晌与角门的婆子交代过了,往后大爷径直从角门走就是了。”
身子骨还没成?什么意思,邢夫人好似忘了今儿个是谁成了一滩烂泥啊。
陈斯远当下颔首笑道:“我知道了,劳烦苗儿姑娘告知。”
那苗儿掩口笑道:“我哪儿是什么姑娘?大爷往后叫我苗儿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斯远总觉得苗儿眼神有些勾人。不及细想,苗儿屈身一福告退而去,陈斯远出了黑油大门,自东角门进来,一径到得挨着马厩的角门处。
那婆子果然得了吩咐,见来的是陈斯远,立马笑吟吟开门放行。
陈斯远心道,这回倒是方便了许多,免了绕行之苦。因是与那婆子客套几句,少不得赏了五钱银子,乐得那婆子不迭道谢。
过得角门,夹道两侧西面是荣国府中路二进院,东面便是邢夫人院。陈斯远不禁暗自腹诽,这西面好歹有个穿堂能过人,东面就只是高耸围墙,往来实在不便。
前头便是贾政的内书房梦坡斋,陈斯远眼看要到得近前,便见穿堂帘栊挑开转出一行人来。
陈斯远立马驻足,免得冲撞了女眷。便见那丫鬟往这边厢观量一眼,旋即露出姑娘身形,却正是宝钗。
宝钗朝着他屈身一福,道:“远大哥。”
陈斯远拱手还礼:“薛妹妹。”
既然是宝钗,二人又是顺路,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且只看宝钗不曾动作,只怕也有意寻他说话儿。
陈斯远到得近前道:“薛妹妹可是回梨香院?咱们倒是正好一道儿。”
宝钗僵笑道:“方才从老太太院儿回来,正要回去歇息,不想就撞见了远大哥。”
陈斯远忽而瞥见那丫鬟莺儿张张口,好似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曾说什么。当即留了心,随即探手一邀:“那薛妹妹请。”
“远大哥先请。”
二人隔着大半步朝东边厢行去。
陈斯远心思电转,莺儿方才要说什么?宝姐姐方才可是脸色难看的很……贾母又暗讽薛家了?只怕不是——贾母嘲讽人的手段那般高明,又哪里是个小丫鬟能听懂的?
既不是贾母,那就只剩下宝玉了。
陈斯远前行几步,忽而说道:“宝兄弟这会子还小,心性不定,薛妹妹也不用与其太过计较。”
宝钗忽而驻足,随即笑问:“这才拌了两句嘴,又是哪个耳报神传出去的?”
陈斯远笑道:“猜的。”
宝钗只是不信,暗忖着过会子打发莺儿四下扫听一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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