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晓梦 第223节
情知今日放榜,因是非但雪雁、紫鹃两个都在,便是王嬷嬷也守在黛玉身边儿。
见宝玉挑得竹帘哗啦啦乱响,发冠歪斜、跌跌撞撞抢进来,王嬷嬷紧忙拦在黛玉身前,道:“宝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宝玉发了性子,推搡着将王嬷嬷推在一旁,那雪雁也上前拦,却被其一胳膊甩在脸上,顿时痛呼一声栽在了一旁。
黛玉蹙眉起身,扭身瞥了其一眼,轻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妹妹,我有话——”话才出口,忽而瞥见桌案上的信笺,一目十行扫过,便见内中屡屡提及陈斯远,临了又见其后写道:‘——若得依荣禧堂旧约,使林家残编断简得附陈氏门庭,则九泉之下,庶几可对双亲莞尔。’
宝玉略略怔神,顿时有如五雷轰顶,身形摇晃着勉强站定。此时大丫鬟鸳鸯、琥珀与凤姐儿、平儿一并涌了进来,鸳鸯、凤姐儿两个一左一右攥了宝玉胳膊,生怕这混世魔王又要发作。
鸳鸯就道:“宝二爷这是何故?”
凤姐儿也劝说道:“好端端的,怎地寻林妹妹闹起来了?老太太可瞧着呢,可不好胡闹。”
当下凤姐儿连连使眼色,与鸳鸯两个便要拖着宝玉出了碧纱橱。
谁知那宝玉竟生出一股子牛劲来,挣扎着身子前倾,略显狰狞道:“好妹妹,那劳什子婚书是假的,荣禧堂之约不过是他们逼的,你若不愿,我拼着剃了头做了和尚,也要求老祖宗将这婚约毁了去!”
“什么婚书?宝兄弟又说浑话。”凤姐儿哄劝着,又朝着黛玉使眼色。
谁知黛玉心下早有成算,心知肚明,这等事儿早早晚晚都避不过。既如此,何不就此说开?
当下便肃容道:“二哥哥要我毁约,可是有意担了我家宗祧?”
“我——”
“宝兄弟!”凤姐儿赶忙喝止。
宝玉前一会子尚且心绪激荡,开口便要应下。可被凤姐儿这么一喝,到了嘴边的话偏生又说不出来了。
为何说不出来?许是因着凤姐儿拦阻;许是因着知道婚姻大事自个儿做不得主;又许是心下虽念着黛玉,却也不愿因着黛玉而疏远了姐姐妹妹们。
见他说不出口,黛玉便蹙眉道:“既担不起,又为何偏要拦了旁人来担?”
宝玉张口结舌,急切之下便道:“那姓陈的家世不足,又是个拈花问柳的,妹妹若嫁了他,没得辱没了自个儿清名不说,来日只怕还要受苦!”
顿了顿,又禁不住哀求道:“好妹妹,难道我这心……这心也比不得那仕途经济的混账话吗?”
黛玉闻言大失所望。从前只当宝二哥与那等凡俗不同,不计较高贵低贱,也不会信口攀诬,谁知此时竟也恶俗起来。
当下出言便带了几分讥讽,道:“我是图了远大哥仕途经济?还是图了他荣华富贵?”瞥了一眼其胸前挂着的通灵宝玉,道:“什么罕物,本道是个脱俗的,如今却也论起了高下贵贱,说起这般混账话儿来!”
宝玉恍惚出神,忽而挣脱鸳鸯、凤姐儿,扭身扯了丝绦,将那玉钻在掌心,口中兀自疯癫也似嚷着:“好好!好!今日就碎了这劳什子!”
贾母一径自软塌上跌落,探出手来叫道:“快拦住他!”
凤姐儿与鸳鸯两个也追出来,叫道:“宝兄弟快住手!”
大丫鬟琥珀离得最近,呼喝着扑上来,谁知却到底迟了半步。
那通灵宝玉被其狠狠掼在青砖上,霎时间脆响有如裂帛!
众人看将过去,只见那通灵宝玉业已碎了个四分五裂!
贾母只瞧了一眼,顿时气血上涌,不禁身形一仰便往后栽去。亏得身后便是软塌,其身形便贴着软塌委顿在地。
凤姐儿踉跄着追过来,瞧着兀自还在脚边打转的碎玉,顿足蹙眉道:“宝兄弟啊,你何苦拿它撒气!这下可如何是好,快,快去请了太太来!”
又有平儿凑过来吩咐:“快来人将宝二爷看顾住!”
鸳鸯又瞧见老太太委顿在地,惊呼一声,荣庆堂内霎时间忙作一团。
那碧纱橱里,黛玉气得垂泪不已,到底是自小长起来的,宝玉这般作闹,陷她于何种境地?因是这心下自是气恼不已。
可气恼之余,又略略有些庆幸。暗忖远大哥虽有些不大检点,可好歹不会这般无理搅三分,一不顺其心意,便要死命地将那通灵宝玉砸了去。
如今那玉碎了,舅母王夫人本就瞧不上自个儿,说不得这下连外祖母也瞧不上自个儿了。黛玉便拿定心意,说不得过后要补一封信笺,去求了老师……这荣国府再不好多待。
外间一通忙乱,几个丫鬟与凤姐儿又是顺气、又是抚背,好半晌贾母方才倏然转醒。
瞥见那碎了一地的通灵宝玉,顿时捶胸顿足,‘心尖’‘宝贝’乱叫了一通,这才老泪纵横与宝玉道:“你不顺心只管撒气就好,何苦砸了那命根子去?”
宝玉这时被两个粗壮婆子按在椅子上,只涕泪横流道:“林妹妹都恶了我了,我留着这劳什子还有何用?”
“天爷爷诶……”
正待此时,先是二姑娘迎春领了司棋入内,见状赶忙凑到宝玉身旁扫听了方才情形,随即低声劝慰起了宝玉。
随即又有丫鬟入内禀报道:“老太太,太太与远大爷一道儿来了。”
贾母怒极,不禁拍案道:“他还有脸来?错非姓陈的横插一杠,何苦落得个如今情形?”
贾母含怒出口,话音自是落得陈斯远与王夫人耳中。二者对视一眼,王夫人不禁蹙眉摇头,只道:“老太太上了年岁,到底是有些糊涂了。”
陈斯远便笑了笑,当下缀后王夫人一步,随着其转过屏风进得了内中。
当下王夫人扫量一眼,仓促见了礼,便蹙眉呵斥道:“你这个孽障,好端端的偏要弄出是非来,今日我定要请了老爷治你一治!”
宝玉这会子心若死灰,只盼着贾政将自个儿打死了,因是竟不曾畏惧。
贾母便道:“你唬他作甚?”说话间抬手一指陈斯远:“要不是姓陈的,又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陈斯远面沉如水,略略拱手道:“老太太,晚辈——”
那通灵宝玉一碎,非但是宝玉,便是贾母也发了性子。此时竟不管不顾道:“你别见礼,我也当不起长辈!”
陈斯远撂下手说道:“今日乡试放榜,晚辈忙乱一番才得空来此间报喜……敢问晚辈既不曾来过,今日之事又与晚辈何干?”
王夫人也道:“老太太不过是说说气话罢了,远哥儿莫要在意。”
贾母却冷哼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虽老了,却眼不瞎、耳不聋,你肚子里那点儿牛黄狗宝打量我不知?不过是奔着玉儿的家业罢了!”
陈斯远面上故作错愕,说道:“我与林妹妹定的乃是兼祧之礼,便是如此,一应规矩都依着正室,林家家产自是林妹妹嫁妆,又与我何干?
再者,老太太怕是不知我如今并不短银钱花用吧?”
一旁的王夫人巴不得陈斯远乱拳打死老师傅,将贾母怼得下不来台,当下不禁添油加醋道:“老太太这话就偏颇了,那海贸且不说,单是远哥儿张罗的丹丸营生,如今也是日进斗金……又哪里用得着贪图甥女的家业?”
贾母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指着满地的碎玉道:“总是因着他,宝玉才闹了起来,竟将那命根子砸了去!呜呜呜……”
老泪纵横之余,贾母不禁心下纳罕。这儿媳妇向着外人也就罢了,怎地见了满地碎玉也不曾慌乱?
正纳罕间,便听王夫人说道:“这……说来也是宝玉犯了混账性儿,又哪里怪得到远哥儿?”顿了顿,扫量一眼满地碎玉,说道:“再说这既是通灵宝玉,总有些神异之处。老太太可记得上回这玉被歹人夺了去?实则那会子便碎了一回,儿媳生怕老太太着急上火,这才瞒了下来。”
“啊?那……那……那这是黏合得不牢靠?”
王夫人沉声道:“后头儿媳寻了个道人,那道人便说此玉神异,便是碎了去,只消将碎玉依着形状合拢了,再放在庙观里温养,过上一些时日也就完好如初了。”
“果然?”贾母也顾不得哭了,急切着问道。
王夫人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心忖幸好前一回远哥儿建言多做了一块,不然如今可就要抓瞎啦。当下便道:“这等事儿,我如何敢唬弄老太太?”
贾母顿时顾不得陈斯远,只吩咐道:“快,快将碎玉都拾掇了,仔细用帕子包好。”
当下凤姐儿领着一众丫鬟好一番忙乱,寻着地方将玉石碎屑拾了,又用帕子仔细包裹起来。
陈斯远负手立在场中,偷眼扫量碧纱橱内情形,见内中时而咳嗽有声,雪雁、紫鹃、王嬷嬷围着黛玉转,又是送服药丸,又是递送虫草茶的,虽不曾瞧见黛玉如何,却依稀能听见啜泣之声。
陈斯远心下暗忖,宝玉发癫,料想定是与林妹妹闹掰了……如此一来,那婚书,林妹妹八成是认了?
心下暗喜之余,又恼于方才贾母胡乱怪罪,便存了撂其脸面的心思。
眼见拾掇停当,陈斯远便道:“本是来报喜,不想老太太却是这般看晚辈的。呵,晚辈不得老太太欢喜,如此,不如别府而居。”当下又冲着王夫人与凤姐儿拱手道:“多谢太太、二嫂子看顾,大恩不言谢,来日我定当报还!”
说罢竟瞧也不瞧贾母一眼,扭身就走。
王夫人见此自是窃喜,面上却故作慌乱道:“这,这……凤哥儿快去拦住远哥儿,这若是搬了出去,外头人还不知说咱们家什么呢。”
凤姐儿也知不妙,赶忙追了出去。
王夫人蹙眉挪步到得软塌前,不禁叹息道:“老太太也是,宝玉闹也就罢了,怎地连老太太也乱了心?人家远哥儿自打来了家中,但有使唤、从不推脱,帮着凤丫头治丧,又处处念着府中亲眷。这上上下下,谁不赞远哥儿仁义?
老太太一时气话,只怕寒了远哥儿的心。他若此时搬了出去,这外头有怎么看咱们家?只怕会说贾家苛待远亲呢!”
听闻那通灵宝玉能恢复如初,又见王夫人气定神闲,贾母心下已然信了大半。此时自是懊悔方才口不择言,竟将心里话儿也一并说了出来。
心下讪讪之余,却拉不下脸子来道恼,只偏了头去道:“他要走就走,随外头怎么说,了不得不过是说我这老太太不能容人!”
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这是丧气话……”
正说着,大丫鬟琥珀忽而道:“老太太、太太,大老爷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贾赦款步绕过屏风,入得内中便蹙眉逼问道:“母亲,远哥儿好端端的,怎地要闹着离府?”
贾母心下极不待见贾赦,闻言不禁赌气道:“我骂了他两句,他心下自是记恨了。他要走,我还能拦着不成!”
贾赦纳罕道:“凡事总有个缘故,今日远哥儿高中,本是大喜事,母亲何故骂了远哥儿?”
“心气儿不顺,没来由!”
贾赦又哪里肯罢休?当下瞥了一眼呆呆傻傻的宝玉,便道:“可又是因着外甥女的婚事?母亲糊涂啊!此事如海业已托付给了那贾雨村,咱们不过是黛玉外家,又如何做得了主?”
贾母气了个仰倒,口中连道‘好好好’,颤颤巍巍扶了鸳鸯的胳膊起身道:“我糊涂了,自当闭门休养,往后大老爷少往这荣庆堂来。我犯了糊涂,记不得人!”
当下气哼哼扶着鸳鸯便往西梢间卧房里去。
贾赦瞠目,全然不曾想到贾母这会子竟耍起了无赖。人家不接茬,自个儿这话又如何说出口?说都说不出来,那林家的产业又怎么弄到自个儿手里?
贾赦一时乱了心绪,‘这这这’了几声,方才与王夫人道:“弟妹,这叫什么事儿?”
王夫人心下早已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叹息道:“大伯少说几句,老太太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呢。有什么话,不妨过后再说。”
“哎!”贾赦蹙眉顿足,一甩衣袖干脆负手而去。
王夫人此时方才看向宝玉,待行到其近前不禁蹙眉摇头道:“你父亲下晌就回,自个儿想好了如何交代吧。每日家上上下下都纵着你,如今真真儿愈发无法无天了。”
说罢又吩咐两个粗壮婆子:“将他送我房里仔细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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