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晓梦 第129节
“好。”
下首的陈斯远陪了一杯,眼见邢夫人一时打不开局面,干脆就道:“姨妈、太太,今儿个我可是要告上一状。”
邢夫人蹙眉道:“告状?哪个不开眼的招惹你了?”
王夫人思量着道:“莫非是晌午不曾送食盒?”
陈斯远摇头道:“这要从昨儿个上元说起。姨妈,太太,年里我往闲趣书寓走了一趟,奔的是扬名。两位也知,这想要在国子监中吃得开,总要有些名声傍身才是。”
邢夫人与王夫人纷纷点头,后者便道:“老话儿说的好,人的名树的影,这有了名声总能少些麻烦,远哥儿思量的不错。”
陈斯远颔首道:“我侥幸写了一阙词,得了内中女先生青眼,邀我上元时往庆元楼一叙。昨儿个夜里我便去了,谁知还不曾进门便被一书生拦下。”
邢夫人与王夫人蹙眉。
就听陈斯远又道:“我本没当回事,当下写了一阙词,谁知却因我那日带了好友,那书生又来阻拦。其后还自报家门,姓赖名尚荣。”
邢夫人蹙眉道:“赖尚荣?这名儿怎地听着耳熟?”
王夫人便道:“嫂子贵人多忘事,赖尚荣是赖大的儿子,早年得了老太太恩典,放了奴籍。听说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家里有嬷嬷、丫鬟伺候,外头随行有小厮。”
邢夫人顿时心下一紧,那赖大可是贾母的人,此时为荣国府大总管,其兄弟赖升还在宁国府为总管,这兄弟二人能当贾家一半儿的家。素日里大事小情,多是这兄弟出面打理。
便是贾琏出面,也不过流于表面,私下真正办事儿的都是赖家兄弟。
此时就听陈斯远道:“本道一场误会,我当时也没当回事……谁知今日甫一入得国子监,又撞见了此人。许是记恨我落了其颜面,这厮竟寻了陶监丞,想砸银子买我出丑。”
“啊?”邢夫人大怒!拍案道:“一个奴才秧子,反了天了!”
王夫人情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开口附和道:“当日也是家中恩典,这才放了其奴籍,谁知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不知报还也就罢了,如今竟来算计远哥儿!”
邢夫人骂道:“黑了心肝的,这等不知尊卑的奴才,就该乱棍打出去!苗儿,你去将赖大家的叫来!”
陈斯远赶忙阻拦道:“姨妈,何必为这些许小事坏了心绪?这事儿明日再计较也不迟。”
邢夫人生气是真,忐忑也是真。那赖尚荣要坏了陈斯远前程,邢夫人还指望着来日陈斯远皇榜有名,往后也好照拂自家孩儿一二——毕竟是亲爹,又是个有情有义的,总不能瞧着孩儿没了着落。
至于忐忑,贾母积威尤在,此时又孝道大过天,真个儿闹起来,只怕邢夫人最后也落不得好儿。
那王夫人又是另一番心思。
她被贾母磋磨了二十几年,此时早已不打算忍了。先前薛姨妈献策,于是四下流传金玉良缘,又将黛玉说成病秧子,此等行径本就是王夫人试探之举。
结果如何?贾母也管不住悠悠之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贾母上了年岁,迟早要故去,来日还不是要听王夫人的?
有一就有二,以宝玉正妻为破局之点,王夫人试探过了贾母虚实,自是要好生与贾母做过一场。
是以前头方才会点头同意打发人往辽东查庄子事宜。
此番来东跨院,自是要与邢夫人达成同盟。
那赖大一家子本就是贾母的臂助,若果然斩断了,贾母立时便丢了掌控。
思量至此,王夫人便道:“远哥儿说的是,嫂子也不急在这一时,待明儿个咱们一道儿问问赖大家的,莫非她那儿子比正经主子还珍贵不成?谁给他的狗胆敢来算计远哥儿?”
王夫人这话说得杀气腾腾,顿时让邢夫人有了主心骨。想着妯娌二人一并发难,来日贾母就算气恼也说不出什么……更何况这回还占着理?
因是邢夫人便道:“也好,那就听弟妹的。”
三人吃用了些酒菜,有陈斯远抛砖引玉,邢夫人可算上道儿了,便说道:“赖家也就罢了,如今谁人不知,这府中的下人生着富贵眼?我虽叫你弟妹,可到底是后进门儿的,这些年私底下没少受那些奴才的窝囊气。”
王夫人感念道:“莫说是嫂子,便是我有时候也无可奈何。就说厨房用度,账目上写明了鸡子每日百枚,可四下汇总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了?加起来有三十枚都是多说,那余下的还不是被那些贪嘴的婆子分润了?”
邢夫人便道:“也不怕弟妹笑话,我过门儿前想着是来享福的,谁知过得竟是这般日子?前年好容易得了一瓶头油,我自个儿稀罕着舍不得用,谁知转头儿撞见赖大家的,遥遥就闻见那玉兰花香味儿。啧啧,这家中的奴才比咱们当主子的还要体面,上哪儿说理去?”
陈斯远适时插嘴道:“莫管我多嘴,常言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必受穷’,老太太宽待下人本是好意,可这事儿过犹不及啊,哪里有肥了奴才,饿了主子的道理?”
王夫人诉苦道:“嫂子、远哥儿说的我何尝不知?”顿了顿,又道:“如今思来,家中的确愈发不成样子,是得好生整治整治了。”
陈斯远闻言紧忙用足尖碰了碰邢夫人,邢夫人赶忙道:“弟妹担着掌家的差事,谁还能小觑了去?若弟妹怕老太太着恼,我与弟妹一道儿担着就是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咱们占着理,总不能反倒落一身埋怨吧?”
王夫人心下熨帖,这一晚上可不就等着这一句?当下颔首,笑着看向陈斯远道:“只是我没什么主意,却不知从何处着手。远哥儿不如给出个主意?”
陈斯远笑道:“依我看,不如先从各处库房账目着手。”顿了顿,解释道:“那账目想来太太与二嫂子也瞧过,只是太太怕是不知内中欺瞒的手段。来日我去寻几个积年的老账房,内中什么名头一看便知。”
此言又对了王夫人的心思。掌家掌家,财权不收拢在手里算什么掌家?
邢夫人适时说道:“那库房也就罢了,厨房须得先查个底儿掉!”
王夫人顿时会意,邢夫人是有意安插人手管厨房。王夫人暗自思量,若邢夫人掌管了厨房……回头儿会不会往吃食里掺东西?
略略思量,王夫人便笑道:“嫂子不知,这省亲别墅眼看就要建成,凤哥儿说要往园子里分个小厨房。依着我的心思,这家中的人手彼此勾连,不好再用。来日嫂子多留心,若是有何用的,咱们便先用着试试,再是生手,也比那欺上瞒下的婆子强。”
邢夫人眨眨眼,这才晃过神来,赶忙笑道:“哟,弟妹这话儿说的……来,我敬弟妹一杯。”
第136章 发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邢夫人房里气氛愈发融洽。
常言道得寸进尺、得陇望蜀,说的便是邢夫人这等人。许是因着邢夫人饮了几杯酒,这言语间就试探起来。
荣国府总管家赖大,其下有账房、银库、买办房,又有个‘听调不听宣’的庄头乌进忠,再往下细碎的还有厨房、茶房、药房、马棚、古董房、库房、戏房、门房、家庙,至于各处管洒扫的,这都暂且不提。
单是内外管事儿的就二十几号。邢夫人得了省亲别墅小厨房,想着这肥差给了秦显家的,那费婆子一边厢总要安抚安抚,于是又盯上了古董房。
谁知方才提了一嘴,便被陈斯远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开玩笑,那古董房比银库都要紧,王夫人便是得了失心疯也绝不可能将这差事拱手让人。
内中存放古董除了历年属僚送的贺礼,大多数都是早年荣国公打天下时抢来的好物件儿。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些物件儿放在战乱年代不起眼,如今这等稀世之珍可谓千金难求。
一边厢遮掩,一边厢悄然用脚尖点了点邢夫人。邢夫人心下惋惜,只得住口不言。心下却越想越憋闷,许是因着饮了酒之故,干脆蹙眉抬脚狠狠踩了陈斯远一脚。
他虽面上不显,可邢夫人蹙起的眉头落在王夫人眼中,扫量一眼哪里还不知面前这二人做主的乃是陈斯远?
王夫人心下惊奇不已,先前还道邢夫人转了性子,原来却是另有高人出谋划策,这心下不由得对陈斯远又高看了几分。暗忖来日若与大房彼此通气,与其寻那不着四六的邢夫人,莫不如来寻这远哥儿。
又过半晌,陈斯远眼见邢夫人又饮了一杯,便笑道:“姨妈如今可是双身子,不好贪杯。咱们自家亲戚小酌,尽兴就好,也不用饮太多。”
王夫人就笑道:“是了,险些忘了嫂子有孕在身,我看今儿个不若就到这儿吧?来日待嫂子养育过,咱们妯娌两个再好生小酌一回。”
邢夫人此时业已困倦,便笑道:“都怪这小东西拖累。今儿个不算尽兴,待来日我再寻弟妹痛饮。”
当下吩咐丫鬟撤下席面,又奉上茶点。王夫人与陈斯远喝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邢夫人不大高兴,有心留下陈斯远计较一番,奈何此时天色已晚,说不得过会子大老爷就回府了,因是只得心下悻悻,打发了苗儿提着灯笼相送。
王夫人与陈斯远自正房出来,陈斯远随意一瞥,便见西厢房里人影晃动,二姑娘迎春正闷头打着棋谱,好似心有所感,这会子忽而抬眼观量,便与陈斯远对视了一眼。
因着外间太黑,迎春实在不曾瞧见什么,便又闷头打起了棋谱。恰此时司棋行将过来,凑过来观量一眼,便笑道:“姑娘,夜了,这棋枰封了,留待明儿个姑娘再打棋谱?免得再伤了眼睛。”
迎春应了一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笑道:“往后可不敢夜里打棋谱,这些时日天色一黑瞧外头就影影绰绰的,仔细瞧也瞧不分明。”
若陈斯远在此,便会知道迎春理应是轻度近视外加散光。
司棋朝着绣橘递了个眼神儿,绣橘便凑过来将棋枰封了,司棋略略沉吟,便将一张纸笺递了过去:“姑娘瞧瞧。”
“这是什么?”迎春接过来纳罕问道。
司棋就笑道:“今儿个我见姑娘听了远大爷的词作隐隐有所思,便想着姑娘定是欢喜的。方才得空往荣庆堂走了一趟,正巧撞见雪雁,我便央着雪雁将远大爷近日所作词作尽数誊写了一遍。”
迎春铺展开来扫量一眼,果然心下欢喜不已,嘴上却道:“何至于急吼吼去求人?这几阙词写得极好,料想来日定会传扬开来,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司棋笑道:“我还不知姑娘?这等上好的词作若不尽快诵读,难免心下记挂着,便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呢。”
迎春笑道:“就你多嘴。”
司棋眼见火候到了,便不再多说,转而道:“瞧着太太房里酒席散了,我过去帮衬帮衬。”
迎春只顾着低头观量词作,闻言颔首应下,司棋便快步出了西厢房,朝着正房寻去。
转过屏风,便听得姥姥王善保家的道:“哥儿到底年轻,这会子不趁着二房太太高兴,将一应差事敲定下来,来日哪里找补去?太太,不是我多嘴,远哥儿这回实在是不大妥当。”
司棋闻言顿时蹙眉不已,就听邢夫人说道:“许是方才急切了些,不拘如何,那小厨房先拢在手中再说旁的。”
眼见司棋到来,邢夫人便止住话头,司棋便行过来笑道:“太太,我多嘴一句,错非远大爷来回斡旋,太太又岂能有如今的福分?”
邢夫人不自查地摸了摸小腹,暗忖可不就是托了小贼的福,不然这辈子只怕都没个孩儿傍身了。又想起先前种种,心下不禁多了几分依赖,便笑着颔首道:“你说的也是。”
当下瞥了王善保家的一眼,心下愈发厌嫌,只觉这老货倚老卖老,还敢来挑拨自个儿与小贼,真真儿是想瞎了心!
那王善保家的还不知方才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正要附和两声,就听邢夫人道:“王嬷嬷,你这两日还是回邢家吧。三姐儿婚事在即,须得王嬷嬷多帮衬了才是。”
王善保家的自知躲不过去,讷讷道:“太太,那小厨房的差事——”
邢夫人只道:“园子还不曾竣工呢,不急。”
王善保家的便不言语了。司棋与苗儿眉来眼去一番,提了茶壶过来斟茶,又低声说道:“方才我们姑娘将远大爷的词作誊写了一遍,这一日里也不知赞叹了几回,说这般才情天下少有呢。”
邢夫人没怎么读书,听闻夸赞小贼,不禁与有荣焉,笑道:“他倒是有几分才情。”
司棋紧忙给姥姥递了个眼神儿,王善保家的便笑道:“太太,要我说这二姑娘也大了,太太是嫡母,总要给二姑娘谋一桩婚事。我瞧着哥儿是个孝顺妥帖的,不若俩好儿凑一好儿,来个好事成双。”
这却正对了邢夫人的心思。二姑娘迎春素来没脾气,邢夫人以为其好拿捏,若真个儿嫁了小贼,这来日还不是邢夫人说了算?
邢夫人便道:“二月里迎春就要及笄,待她及笄后我与老爷提上一嘴。”
话是这般说,邢夫人也有心撮合,奈何大老爷是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没好处的事儿又岂会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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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角门处落下,陈斯远稍待须臾,便见金钏儿、玉钏儿扶了王夫人下了轿。
几人一并进了角门,那王夫人就道:“远哥儿尽管放心,赖尚荣之事,明儿个我与大太太便寻了赖大家的计较,总要为哥儿出了这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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