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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晓梦 第128节

  陈斯远面上挂着恬淡笑意,心下不禁暗忖,如此也好,大抵是燕平王酒后失言,自个儿的本名方才流传了出来,却被人误以为是表字。从此往后,陈斯远是他,陈枢良也是他。

  陈斯远随口回道:“雪雁与红玉时常便顽在一处,许是红玉多嘴,被雪雁听了去吧。”

  宝姐姐心下翻白眼,暗忖这话只怕是唬弄鬼呢。那雪雁是黛玉自苏州带来的丫鬟,从未听说与红玉有什么过往,打婚书一事嚷嚷开后,这俩人忽而便好了起来。内中隐情,当谁是傻子不成?

  宝钗思忖罢,心下不知为何忽而酸涩起来。面上依旧笑道:“远大哥这般才情,只怕旬月间便能天下闻名。想来日后那乡试更是探囊取物,我先遥祝远大哥蟾宫折桂了。”

  秋闱又称桂榜,宝钗所言极为恰当。

  陈斯远笑而不语,只负手而行,不经意间却放缓了脚步,忽而与宝钗道:“薛妹妹,那日我与姨太太略略提及了文龙兄前程。姨太太隐隐有意动之意——”

  薛蟠的前程?什么前程?宝姐姐聪慧,立时便想起陈斯远先前所言。她心下怦然不已!便是因着薛蟠拖累,她方才忍下心绪,时不时服药压制心火,勉强与宝玉往来。

  她心下存了青云志,等闲又岂会与宝玉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往来?不过是形势逼人罢了。

  先前陈斯远所言,宝钗深以为然,奈何却不知如何说服母亲。谁料陈斯远竟与母亲说过了,且母亲也隐隐意动。

  宝钗那原本娴静的面容,顿时生动了几分,不禁问道:“我妈妈如何说的?”

  陈斯远缓缓迈步而行,道:“姨太太自是顾虑重重,一则舍不得如今富贵,二则指望文龙兄承袭祖业。难啊……姨太太虽意动,不过只怕短时间难以转念——非得吃了大亏才会想起我那日所言。”

  宝钗因着思绪万千,略略缀后了陈斯远半步,思量着苦笑道:“我家中情形,如今哪里还折腾得起?”

  陈斯远却摇头道:“所谓不破不立,不然薛妹妹一辈子都要护着文龙兄不成?”

  是了,薛蟠那混不吝的性子,又错以为有舅舅王子腾照拂,近来愈发无法无天。虽不曾再次殴伤人命,可在那私学里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之事可没少犯下。

  这几日又与贾蓉厮混起来。那蓉哥儿又岂是个好的?不过隔着个私巷,东府种种传闻自是入了宝姐姐之耳。听闻那蓉哥儿在家中素来放肆,便是珍大奶奶身边儿的丫鬟也有染指。

  还有传言贾蓉与贾珍的妾室有染……此言不知真假,可须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错非贾蓉放浪,又怎会生出这等传闻来?

  与这般人厮混在一处,若只是飞鹰走马、提笼架鸟也就罢了,时不时便要往秦楼楚馆厮混。要知道薛家大房如今只薛蟠一个男丁,若是染了脏病,薛家大房来日无嗣,宝姐姐便是有万般能耐也万事皆休。

  不说王家、贾家,只怕薛家各房就要将薛家大房撕咬得七零八落!

  宝姐姐便思量道:“劳烦远大哥为我考量……这等事宜须得一步步来。如今家中营生凋零,日前我与妈妈商议着,先行将金陵各处的营生归拢发卖了。”

  陈斯远颔首道:“此为应有之意,薛妹妹不妨与姨太太传个话儿,只看来日内府营生如何。若姨太太觉着还不错,我这里倒是还有旁的主意。”

  宝钗顿时意动不已。能得燕平王赏识,还将海贸之事交给其打理,可见陈斯远极得燕平王信重。他既说有妥帖的营生,便是少赚一些,也总好过如今蚀本经营。

  宝姐姐有心探寻是什么营生,却也知不是时候,便感念着屈身一福:“多谢远大哥。”起身后,又心生疑惑,不知为何陈斯远要替薛家考量。

  此时业已到了梨香院门前,陈斯远停步,笑吟吟看着宝钗道:“命运风水之说虚无缥缈,若想改命,不过积阴德勤读书。我帮薛妹妹,一则是为积阴德;”

  宝钗抬眼观量着陈斯远,陈斯远缓缓敛去笑意,轻声道:“二一则,也是不忍薛妹妹这般的女儿家委屈自个儿一辈子。”

  略略拱手,陈斯远扭身而去。

  宝姐姐略略失神,一径瞧着陈斯远进了隔壁小院儿,她也不曾收回目光。她从小到大,父亲在时自有父亲宠溺着,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自是得了一份偏爱。

  她虽说不大读书,却因着其父之故没少翻阅,便是那四书五经也有涉猎。待其父过世,母亲当家,情势为之一转。

  薛姨妈每日家要宝钗以薛家为重,处处为薛家着想,骨子里便更看重薛蟠。宝姐姐明事理,虽心下有些不平,却也听了薛姨妈所言,从此端庄娴静,再没了往日的恣意。

  入得荣国府,耐着性子与宝玉往来,还要陪着笑脸儿四下与人交好,更要花费心思仔细算计。错非不得已,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每每宝钗蹙眉,薛姨妈总会旧事重提,又劝其服了冷香丸压制心绪。几年下来,又有谁真个儿为她考量过?

  想不到啊,妈妈、哥哥从未替其考虑过,偏生是个几面之缘的外人因着心生不忍,非但替她考虑了,还仔细谋划起来。

  宝姐姐霎时间心下酸涩、眼酸,不禁红了眼圈儿。

  一旁的丫鬟莺儿听了个囫囵,见宝姐姐红了眼圈儿,禁不住劝说道:“姑娘,那人都是浑说的,姑娘可莫要上当。”

  宝姐姐顿时敛去酸涩,横了莺儿一眼。莺儿顿时心下骇然,暗忖自个儿这回又说错了?

  正待道恼,却见宝钗忽而掩口咳嗽了几声儿。莺儿紧张道:“姑娘可是又犯了宿疾?我这就去取了冷香丸来。”

  莺儿抬脚要走,却被宝钗扯住。莺儿扭头,便见宝钗虽咳嗽不停,面上却带了畅快的笑意。

  “咳咳……有些呛风,不要紧……咳咳——”

  压抑了数年,难得畅快一回,便是咳嗽又如何?宝姐姐抬眼观量,此时天高云淡,一片蔚蓝。又有早春的鸟儿成群结队回返,忽而噙了笑意道:“你去将我那纸鸢寻了来,待过几日天暖了,咱们便去园子里放一会子纸鸢去。”

  莺儿眨眨眼,好半晌才回神应下。心下不禁暗忖,放纸鸢这等事儿,好似是老爷在时姑娘才会做。自打老爷过世,那纸鸢便压在了箱底,怎地这会子姑娘想起来放纸鸢了?

  另一边厢,黛玉与贾母一道儿用过晚饭,便往碧纱橱里歇息。

  眼看左右再无外人,黛玉便蹙眉与雪雁道:“往后少多嘴。”

  雪雁噘嘴委屈道:“我不过自个儿嘟囔一嘴,谁知四姑娘耳朵灵,竟听了去。”

  一旁的紫鹃哪里肯信?那陈斯远入府数月,何曾传出过表字枢良?紫鹃虽识字不多,可那西厢记的戏文也不是没瞧过,哪里不知定是雪雁那小蹄子帮着陈斯远与黛玉暗通款曲?

  呵,这是想要做红娘啊!

  紫鹃心下鄙夷,只当雪雁没能为巴结了宝二爷,退而求其次这才去巴结那陈斯远。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荣国府的富贵又哪里是一个书生比得了的?

  旁的不说,当日姑娘进府时便被那富贵晃得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陈斯远再有前程,总要熬个几十年才会起势吧?又哪里比得过宝二爷,与自家姑娘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姑娘过门好似回家一般自在。

  眼见黛玉又叱了几句,随即便饶过了雪雁,紫鹃顿时挂心不已。心下转念一想,自家姑娘多愁善感,平日便喜爱那等有灵气的文字,别是被那陈斯远拐带了吧?

  她这会子不好嚼舌,倒是暗自拿定心思,来日须得多往宝二爷房里走动走动。

  ……………………………………………………

  不提黛玉、宝钗情形,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不过略略小坐,便有条儿寻来。

  传话道:“太太请哥儿过会子去赴宴。”

  陈斯远问道:“姨夫今儿个还没回来?”

  条儿笑道:“大老爷说是下晌有酒宴,只怕入夜才能回返。”

  也是,邢夫人做东宴请王夫人,便是算上自个儿这个小辈的,贾赦也不好露面作陪。因是干脆避了出去。

  陈斯远便道:“劳烦姐姐回话,就说我过会子一定到。”

  条儿应下,又扯着柳五儿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往东跨院回返。

  红玉自始至终不曾搭茬,见其走了,这才与香菱递了个眼神儿。香菱也不在意,笑着捧了那幅字来,说道:“大爷,可要寻个地方挂起来?”

  这字乃是方才从字画铺子买来的,价值五百两……嗯,若论真正价值,只怕二两银子都多了。

  陈斯远便道:“还是压箱底吧,这会子再看也是寻常。”

  香菱不解,却也不过问,便道:“那我先拾掇了,大爷来日想看再拿出来。”

  陈斯远应下,打发红玉取了晚饭食盒来,径直分给了几个丫鬟用。一俟到得申正两刻,这才穿戴齐整了往东跨院而去。

  他又自省亲别墅穿行而过,眼见各处亭台楼阁业已封顶,估算着只怕要不了两月这园子便能完工。

  思量间到得园子正门,也是凑巧,迎面正撞见司棋行来。

  遥遥瞥见陈斯远,司棋自是心绪翻腾。表弟潘又安早已逃出京师,这会子不知所踪,司棋母亲与潘大年一家子闹了几回,也不知潘家私底下许了什么好处,这几日秦昱家的方才不闹了。

  可有此一遭,司棋又怎会不恼恨?那恼恨过后,便是连番的旖旎。也不知怎地,三不五时便会梦见那日情形,那远大爷的面孔清晰无比地印在了司棋心中。

  此时甫一撞见,司棋心下顿时好似小鹿乱撞,怦然不已。她本就是胆子大的,虽忐忑难安,却还是迎上去遥遥一福:“远大爷。”

  “唔,司棋姑娘。”

  陈斯远不欲纠缠,略略颔首便错身而过。司棋目视其远去,咬着下唇愈发动容。施恩不图报,又不曾将自个儿的丑事传扬出去,且还才貌双全……这等哥儿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寻。

  司棋愈发拿定心思,若是错过了此人,只怕来日会终身悔恨。又想着这几日时常提起远大爷,二姑娘虽不做声,白日里却总有几回出神,想来姑娘是听进了心里。来日多念叨念叨,说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司棋拿准主意,一抿嘴便快步去寻自个儿母亲。

  却说陈斯远一路出得荣国府,进得黑油大门里,自有丫鬟苗儿将陈斯远引入三层仪门。

  此时左右无人,陈斯远便与其勾了勾手指,笑问:“姐姐这几日怎没去寻我?”

  苗儿苦恼道:“今儿个本要去的,谁知被条儿抢了先。”顿了顿,苗儿下蛆道:“这也就罢了,也不知怎地,条儿这几日夜里打鼾磨牙,吵得我好几夜不曾安睡呢。”

  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哪里不知苗儿的心思,当下只在其手心挠了挠,便转而问道:“二房太太可来了?”

  “方才到,哥儿这回可是迟了。”

  陈斯远道:“这可不好,咱们快走几步,不好让长辈等候。”

  当下再无二话,二人一径进得正房里,陈斯远饶过屏风便见邢夫人与王夫人正捧着茶盏笑着言说,周遭娇红、嫣红等时不时开口奉承。

  陈斯远上前一一见过礼,那邢夫人就嗔道:“怎地这会子才来?”

  王夫人倒是替陈斯远辩解道:“嫂子,都是自家人,咱们也不用外道。远哥儿今儿个才从国子监回来,说不得还有课业要做呢。”

  邢夫人道:“再是课业,等吃了酒再做也不迟。”

  陈斯远赔笑道:“我方才路上耽搁了,还请姨妈、太太海涵。”

  邢夫人便道:“罢了,往后再寻你计较。条儿,吩咐下去,上席面吧。”又与嫣红等吩咐道:“你们也不用守着,各自回去歇息吧。”

  几个姬妾与秋桐起身一福,依次告退而去。

  便有丫鬟将椅子撤下,摆了桌案,旋即那席面流水一般送将上来。

  邢夫人此番用了心思,情知王夫人还是姑娘时便养在金陵,于是今日席面上便多了几分江南风味。

  一道八宝黄焖鸭,一道贡淡海参,一道松子鱼米,一道莲花素鸽蛋。

  王夫人扫量一眼,便笑道:“嫂子有心了。”

  那邢夫人得意道:“我生怕弟妹吃不惯,干脆请了位金陵厨子掌勺,单这一席便要二两银子呢。”

  “咳咳——”陈斯远赶忙咳嗽一声提醒。

  邢夫人顿觉说错了话儿,紧忙端起酒杯来:“弟妹,咱们对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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