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80节
一旁的叶昼则也是点头:“就这两句足可比杨用修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了。”
席浪仙品味着说道:“不,气势还要大,杨用修讲的是一朝一代,建阳此诗倒是讲落千古事一般。多少金戈铁马都在其中了。”
王文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沈璟等人满意点头之时,王文龙却戛然而止。
沈璟皱眉:“如何不继续念完。”
王文龙直接道:“后边的没写……”
瞬间众人都目瞪口呆,正听到关键处呢,跟我说后面没有了!
胡应麟虽然是复古派,听着这诗词迥异于唐宋的气度不太适应,但是也能听出其中的绝妙。
他品味着这诗词,不信说道:“此词头尾连贯,一道气脉而下,正当文思泉涌之时,怎么会就此中断?建阳不要做耍,快快念来。”
这词的后面几句王文龙倒是知道:先抨击三皇五帝的传说是封建礼教骗人的玩意儿,然后夸赞盗跖、庄蹻、陈胜吴广这些领导反抗封建统治的起义军领袖,最后满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下结论:人类历史的最终胜利终将属于劳动人民!
嗯,看看在场一众地主阶级以及依附地主阶级的封建文人……剩下内容他是真不敢念。
王文龙只能硬着头皮说:“这是一首旧作,刚才也是兴之所致脱口而出,下阙没有写完,不若请后人来补全。”
众人听王文龙一番解释这才将信将疑,毕竟这篇词虽然只有一阙半,但却极为精彩,若是能写完肯定是篇名作,大家以为王文龙不可能自己放弃留名的机会。
正在这时,袁宏道也端着酒杯走来,他笑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兴致如此之高?”
胡应麟指着王文龙抱怨:“建阳吟了一首《贺新郎》极为精彩,却只出了一阙半,叫人胸中如猫挠一般。”
“说来听听。”袁宏道瞬间感兴趣。
冯梦龙念道:“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一阙半的词念完袁宏道直接陷入沉思,连接下去的话都忘了,嘴中喃喃不断,似乎想要把剩下的小半阕给补足。
不光是他,在场一众颇有文采的名士都悄悄尝试。
但是随着袁宏道和胡应麟两个文坛领袖很快都陷入苦思,其余众人也是挠头不已。
初看之下这事情似乎简单,但很快大家都发觉想用自己的才华去包王文龙的这一阙半的诗词,就像是用拇指大小的面皮去包一个拳头大小的饺子——根本包不住。
《贺新郎》词牌有自己的体例,给他们剩下来的字数只剩七句,他们想要用短短几句的剩余字数把上阙的内容总结下来,但却不尽人意,就算强行总结也是狗尾续貂。
看着他们愁眉苦脸,王文龙却毫不意外。
原词上阕跳入人类历史,从文明开化之初写人类的斗争拼搏,下阕则是一下跳出,按照诗词的规矩,下阕应该要站在宏观维度对人类历史中的斗争做评论。
但这需要胜过这个时代的历史视野和社会学知识,以此时人的眼界,根本没有能力完整评论。历史观之间的差距,不是文采可以补足的。
不过在场诸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本质,拼命填词半天之后都是默然,只能看着这未写完的诗词兴叹。
最后袁宏道颇为难受,抱怨说道:“建阳怎可做这顾头不顾尾之事?”
王文龙笑笑表示无可奈何。
……
东园聚会进行了两天,一些人得知了董其昌在殷墟的伟业,于是结伴去往殷墟,还有一些人因为琐事各自回乡,留下来的人则继续在东园筹备文会集会。
几天之后王文龙第一次参加了吴山社的文会。
今天文会的讨论内容是戏曲和小说。
东园地方广大,既然是名士集会自然也就不能局限于亭台楼阁,徐树丕直接领着大家进入后山,在苍天古木之中铺下坐席,整治杯盘肴馔,又在林木之旁布置女乐。
王文龙看着这场景,忍不住就想到竹林七贤,魏晋名士。
此时众人还真就是照着那些魏晋名士的方法结社的。
每朝每代极盛之时都会有自己的复古运动,倡导穿古人衣裳,寻找文化根脉。
唐代如此,北宋如此,明代也是一样。
此时参加文会的诗人有许多就是着“古之高士”服装,带着夸张的冠帽,或是穿着如同古人一般的鹤氅。
这年头专门有文人考据古人服装,并且著书立说,就和后世的汉服党一样,而其中的大家王元翰此时就坐在众人之中,这位同样有进士功名,如今已经七十多岁,告老还乡,在家里着心写作《三才图会》,用大量心血把历史书中、画像砖上一个个古人物的服装样貌全部考证出来。
别以为古代的服装都是一样,这些考据出来的魏晋服装,在此时的大明人士看来也颇具古意,普通人平时也不穿成这样。
而在座众人此时就在茂林修竹之间仿照王羲之的兰亭之会,就着流觞曲水讨论文学,身处其中王文龙甚至都恍惚觉得自己是魏晋名士的一份子。
第130章 独抒性灵
今天众人讨论的戏曲是汤显祖前两日专门寄来的剧本《邯郸记》。
汤显祖辞官回乡之后在临川专心写作,如今已经创作出《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三部戏曲,再来一部《紫钗记》就将完成他在戏曲史上的不朽名集《临川四梦》。
《邯郸记》讲的是邯郸有个姓卢的书生想要出人头地,他得到吕洞宾所送的瓷枕,枕之入眠,先和贵家小姐结婚,然后又考中状元,征讨吐蕃,历经艰险,班师回朝,独掌大权,位极人臣,当了二十多年宰相,享寿八十,坐拥豪宅美妾,膝下儿女成群,最终富贵而终。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只是在瓷枕上所做的一个梦,而此时他睡下时所煮的黄粱饭还未熟。
这作品是从唐人传奇中黄粱一梦的故事改编的,汤显祖的改编入情入理,一下把人带到作品情境中去。
这年代的读书人眼里看到社会急剧变迁,思想也在经历极大冲突。
原本以为贱业的商人大批崛起,自骄的满肚才学却又往往没有做官机会,社会在飞快改变,读书人也不禁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邯郸记》这种作品讨论的也正是这样的变迁,在吴山社众文人的心中难免投下巨大涟漪。
比如此时坐中的席浪仙就是一个苦闷文人。
他年幼时就有才名,从私塾到县学的老师都夸奖席浪仙是个读书种子,家中人也以为可以培养出一个寒门贵子。
席浪仙咬牙读书,全家也勉力支持。
可是席浪仙生在科举难度不低的湖北黄陂,长在商品经济飞速发达,民间飞快变化的万历年间。
席浪仙年少的时候上一辈的长辈以自己的经历认为席浪仙只要用心读书,以后肯定能有一番作为,可等席浪仙长大面对的科考难度却远非上一辈人可比。
席浪仙只考中一个秀才功名,后续想要考举人却是屡试不中,家中也没有能力供养他继续脱产读书,最后席浪仙只能来到苏州做一个附庸达官显贵的卿客谋生。
王文龙经过这几天的交往已经知道席浪仙就是《石点头》的作者,笔名“天然痴叟”。
《石点头》后世流传的版本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描述了很多官场黑暗、鱼肉乡里的险恶之事。
明显能够看出席浪仙对于社会是颇有怨言的,但是每一篇文章的末尾却又转而宣扬忠孝结义等等十分保守的伦理道德。
整部作品就像是一个十分割裂的人,明明已经处于社会的边缘,却强行试图把自己拉回社会的轨道。
这是大时代之下的必然——时代变化的太快,席浪仙等人身处其中只觉得昨日之是忽然变为今日之非,今日之非又会变成明日之是,不知不觉之中就要被时代所抛弃,不禁不知所措,十分困苦。
他明明从小刻苦读书,想要经是致用、兼济天下,但长大之后却发现自己只能成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吟风颂月挣得衣食的清客。
把生活过成了自己最鄙视的样子,席浪仙之辈的痛苦由此而来。
在这种情况之下《邯郸记》之中一切都是黄粱一梦一场虚无的人生观对于此时文人来说就成为一种逃避的方法。
席浪仙喝的半醉,酒酣耳热之际他拿起《邯郸记》的剧本就和叶昼则唱和:
席浪仙扮卢生念道:“我拜为首相。金屋名园。歌儿舞女。不记其数。亲戚俱是王侯。子孙无非恩荫。仕宦五十馀年。整整的活到八十多岁!”
叶昼则扮吕洞宾回答:“你说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然后可言得意。如子所遇,岂不然乎?此际寻思,得意何在?”
席浪仙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恍然大悟:“便是呢。黄粱饭好香也!”
叶昼则:“你方列鼎而食。希罕此黄粱饭乎……”
……
徐树丕的家班打板奏乐,拉出一个【簇御林】的调子。
席浪仙虽然带酒,但是开口却音律丝毫不乱:
“风流帐,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甚么张灯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师父罢!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滚锅汤!”
“哎呀呀,都付与滚锅汤!”
这一段唱绵长精到,席浪仙声音悠扬无比,一唱起来周围人仿佛身临其境,看着一个已经看尽人世炎凉,再无尘世之恋的修行者。
他每一唱一念,声音中蕴含的悲凉与空灵让王文龙听的仿佛要从脊椎骨中散出一股凉气来。
那些觉得戏曲冗长乏味的人是没听过真正会唱戏的临场表演,那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无比强烈,光是这一段唱在面前表演出来,直接能把人的灵魂都听得震颤。
“好也!”
席浪仙的一段唱腔结束,众人便一起称赞。
席浪仙却是闭目良久,然后直直的坐了下来,刚才的一段演出,他用尽心力,大脑和身体都飞速运转,这一刻坐下仿佛是灵魂都被代理的躯壳,大颗大颗的汗珠直接从额头滚落下来,瞬间便将脖领和后背湿透。
接着他长啸一声目光清明,居然把酒都给唱醒了。
众人大赞席浪仙的演出。
大家感叹品评一番《邯郸记》,接着袁宏道起身道:“这次来文会发现两枚文坛明珠,一是玉茗堂的《邯郸记》,一是王建阳的一阙半《贺新郎》。一者出世,一者入世,实在是两相映照,世间难得!”
王文龙只能苦笑,《贺新郎·读史》的魅力实在太大,虽然还没写完,却已经被和汤显祖的作品看成同等水平。
这几日众人已经对这作品进行了详细的讨论,评论诗文并不是考试之时写作品赏析,而是有一套复杂的理论做支撑,能够成名的评论家水平都不是胡乱来的。
这几天众人针对《贺新郎》的讨论居然真让他们解读出一些原作的韵味。
袁宏道先评论说道:“我最爱此词有一股说不明的味道,风格豪放、气象雄浑,庄而不板、谐而不谑,说是英雄气显得窄了,说是才子气又显得硬了,只觉得读之便令人欣喜。”
袁无涯说:“我欣赏‘人世难逢开口笑’一句,化用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原句是写悲的,到了这词之中却成为无比洒脱的句子,实在是神来之笔。”
冯梦龙点头:“‘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就这‘小儿时节’四个字便是他人说不出的,之前也没看过这般诙谐点评,诙谐着来,却又让人不敢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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