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440节
“当时郭守敬以为这一部历法‘可以永久而无弊’,其准确性确然远高于之前历法,自元朝至本朝,沿用超三百年,依旧大体相合……”
这种分析在对科技史不甚在意的大明是没几个人做,哪怕邢云路大体知道郭守敬制定立法的原理,对于其中细节也不甚知晓。相比之下,在王文龙前世的科技史中,元代的郭守敬是中国科学史跨不过去的伟大数学家,郭守敬修订《授时历》的过程都被前世的科技史专家仔细分析出来。
王文龙从脑海中照抄的研究成果足以让邢云路这样的学者都感到惊讶。
用了这么久的《大统历》,但地学家出生的杨汝常对于郭守敬编撰历法的原理都不太了解。虽本着挨骂的想法读文章,但杨汝常看完这一段还是感觉颇有所获。
“这王建阳讲理依旧这般明白。”他点点头,继续看文章,就见王文龙描写了一番郭守敬测定历法的过程,接着写道:
“《授时历》最大特点是郭守敬观测到回归年的长度每年之间会有些许变化,提出‘岁实消长’,即约过百二十年,每年的长度要缩减一秒。”
杨汝常过去对天学不太了解,还是第一次听说岁实消长的概念,但很快就接受,因为这和风水中的甲子轮回十分接近,风水学家也认为每年之间的长度会有些许调整,在测算时需要考虑到。
杨汝常心道:这王文龙还真是博学,三言两语便将《授时历》的原理讲得如此清楚,这位郭守敬倒也的确是不世出的天学家。
而文章中下一句话,却把他直接看呆:
“本朝《大统历》修订之初,虽然继承了《授时历》的大部分概念,却删除了‘岁实消长’之理论,于是在预测日食和推算节气中的误差随着时间增加必然越来越大。”
刚才大夸了一顿郭守敬,接着就写他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理论居然被大明开国的钦天监官员给删了,这脸打的实在太响。
杨汝常自己都觉得钦天监挨骂也应该,居然能把祖上吃饭的东西都给丢了。
他静下心来,眉头皱得更紧,意识到这话肯定对于钦天监有偌大的伤害。
继续看下去,王文龙果然在文章之中开始引用了本朝的史料:
“百多年前便有人提出《大统历》不准,钦天监官员乐镬报曰:郭守敬等以聪明绝伦之资,加数十年四海测望之功,集自古以来历法之大成,以为此书太祖高皇帝又命监正元统等重加以订正,可谓至精致密超越千古者也。”
读完前文再看这段杨汝常只感觉脸疼:乐镬就是钦天监世家出身,自然要保护钦天监官员的利益,但是他为此大大夸奖郭守敬的历法“至精至密”,却不说他们学习连郭守敬,却把他提出的“岁实消长”理论都给放弃了。
一边夸着《授时历》,一边抄都不会抄,真是一群庸碌之辈。
后面文章中王文龙又普及了历代明朝民间提出修正历法的人员观点,特别指出了邢云路的《戊申立春考》,这就是邢云路测出本时空最精确回归年长度的理论文章,其中虽有一些计算瑕疵,但在理论方面,毫无疑问是本时空最强。
……
读完全文,杨汝常把报纸往边上一丢,只觉得胸口闷疼。
“此文思路清晰,理论详实,这王文龙真是棘手!”
杨汝常看着桌上的《管窥》,摇头苦笑,整篇文章都在讲制定历法的理论,不涉及任何谶纬内容,但却已把钦天监天学家的丑事全说了出来。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钦天监自己不行,为了保有地位还要排挤他人,嫉贤妒能。
更让杨汝常为难的是王文龙全篇没有揣测钦天监官员的想法,所用的材料全都是可以查证掉的史料,只不过这些材料之前没有人进行总结而已。
王文龙把这百多年间青年建官员为《大统历》辩解的资料汇总在一起,没有加一字评语,却已详实地把钦天监世家官官相护、阻拦外界改革的丑态描摹的淋漓尽致。
当年夸下海口的钦天监官员早已作古,而他们的子弟居然还在钦天监中坐拥官职,用着错误的手段制定每年的历法。
杨汝常知道,随着这文章公之于世,钦天监的脸就彻底掉到地上了,许多以前现在为钦天监洗白的人都会羞于张嘴。
就在他读报的时候,四位官正也来到了司天台。
杨汝常听见脚步声抬头,就见春官正贝昇、秋官正倪赞各自手中都拿着一份《管窥》,边走边讨论,脸上俱是忧色。
第822章 利益勾结
明代后期的钦天监监正基本由地学家担任,如监正吴昊、杨汝常都是极受皇家宠幸的人物,可以参加黄陵卜选、各种皇家建筑的修造,杨汝常还被戏称作“国师”,以至于很多人以为帝学家才是钦天监中的主要势力。
但情况恰恰相反,钦天监中的天学家才是部门主导力量。
这是因为明代的风水地学有大量的民间需求,所以理论发展极快,江南、陕西,名家极多,可说是代有人材出,风水学理论也是与时俱进,所以许多地学家都是先在地方上成名才被皇帝看重征辟入钦天监的,形成不了垄断性的世家。
但选皇陵这种工作都是皇家临时征召,并不以钦天监名头专任,也不算钦天监的官方任务,钦天监每年的法定工作其实是修订日历。
大明规定日历只能由官方修订印刷,这也是为了保证国家秩序,钦天监中的天学世家世代掌握着日历修订权,民间又不许私习天学。
这就导致天学世家代代为官,比起不断受宠、不断更换的地学家们在钦天监中的话语权要高得多。
作为钦天监的领导,如何管理部门,杨汝常还得参考天学家们的观点,他指指桌上报纸道:“接下去如何办,四位官正都说出想法。”
夏官正倪赞苦笑说:“这文章是揭我们的短呀,钦天监必须要出头反驳,杨监正,这主意您可得拿正了。”
“没用?反驳要写文章,你们谁能写出比王建阳这篇更理论精到的文章把他驳倒?”杨汝常一听就摇头。
“不如找徐子先,那是个场面上的人物,我前两日给侯爷主持大葬时还见他去典主来着,他与王建阳相交莫逆,先请他做中间人,让王建阳再写一篇文章,给我们挽回挽回。”高家的高城出点子道。
杨汝常看向贝昇:“贝春官以为呢?”
四位官正之中贝昇年纪最轻,头脑也灵光,虽然不喜欢贝昇为人油滑,但此时杨汝常也期望他出些鬼主意。
贝昇稍稍思索,便摇头道:“徐子先虽然是场面上的人,但这群家伙要修历法是拿定主义的,不一定会给咱们这个面子。就算一时间给了咱们面子,岂非是将钦天监的前途假手于人?若想要保得安全,还得向自己求办法。”
“你打算如何做?”杨汝常询问。
贝昇笑道:“我有个移花接木之法——王文龙在文章之中夸奖郭守敬,我们钦天监的天学也是学的郭守敬一脉,若要说学习元人历法,咱们不差他们分毫!”
“他文章中既然指出过去计算错误,咱们将计就计,表示这些错误我们早算出来了,并且明年历法之中就会加以改正,祖宗规矩,历法只能由钦天监自己改。我等保证明年的新历定不出错就是了。”
“但如果明年又出错呢?”杨汝常皱眉。
他心中很看不上贝昇,贝家现在除了一个世家的名声早不剩什么,郭守敬的手稿放在贝昇面前估计他都看不懂。照他办法,其实没有如果,明年的日历肯定也还会出错。
贝昇笑道:“只要这说法能被接受,咱们就坐稳了郭守敬的真正传人身份。咱们今年是用郭守敬的法子修历,换成他们来做也是一样过程,若算出结果还有错误,那是郭守敬的错。同样的算法,难道换成他们就能没问题?我家祖上就是回回司天台的通译,他们反而是野狐禅。”
杨汝常也不禁感叹贝昇这家伙够不要脸。但从钦天监的利益角度,这办法还真是一个解题之招。
杨汝常又问:“若他们干脆要用欧洲人的办法修历怎么办?”
“那就是以夷变夏了!他王文龙在文章中狠夸了郭守敬一顿,如今却要用西洋人的法子?是何居心?难道以为郭守敬的方法不如西洋人?”贝昇笑道。
贝昇这套路虽然无耻,但对杨汝常来说还真是个好主意。
钦天监只有用这些套路才能够长久存在,而如果钦天监现有的格局被打破,加入了真有实力的人物,不光是天学家族受损,杨汝常的日子也不好过。
比如原时空满清钦天监交给耶稣会士做监正之后,地学家的地位也大大降低,别说做国师了,顶多算个技术工人。而钦天监官员更是基本变成计算员,一个个老老实实学三角函数、欧氏几何,帮助观测和计算数据。
若大明钦天监也变成这样,可是要了他们的命。
别看钦天监官员品级不高,权力似乎也不大,但他们来钱的路子很广,可不是仅给人选坟地这么简单。
就拿杨汝常负责的皇陵卜选来说,选定做皇陵的地方周围的田地自然都要归皇家所有,在寸土寸金的顺天府周边,选哪不选哪,背后牵扯着的便是许多大家族的利益。
而各宫观庙宇的风水堪舆,也全在杨汝常一句话,选地受花红,哪一次不是上千两的出息?
大明还有规矩:每一个宗室下葬前朝廷基本都会派钦天监官员看坟地。
不是看好坟,而是看坏坟。皇帝也希望皇位能在自己的子孙后代中流传,不要被其他宗室给夺去,所以钦天监官员给宗室选坟地的首要要求就是不能让宗室之坟有“皇气”。为啥大明的王陵到后世好多都塌方?很大原因可能是当初选的就不是好地方。
而宗室家族想要自己的先人能葬好些,给钦天监官员的贿赂自然少不了。
看个坏坟地还是好的,有的钦天监官员干脆以此为要挟,不给钱就表示找不到好地方,让死者家里长期停灵不能下葬。
大明宗室可是一个庞大群体,隔几年就得死个把王爷,这敲竹杠的机会几乎成为钦天监的常例收入。
钦天监官员的来钱大头还有偷卖日历。
朱元璋定下的法律:日历不光民间不能随意印刷,百姓也不能随意购买,只能由官方统销。
日历这东西官府里囤积很多,但是却不愿意给民间发卖,而是垄断起来作为牟利手段。
做买卖、读书、过日子谁不需要日历?这玩意儿堪称有价无市。
《金瓶梅》里的一些剧情反映的就是大明百姓的日常生活:
如王婆要给自己看日子还得到潘金莲家里去看日历,因为她家没有日历;县衙给西门庆送礼一次送了二百五十本日历,西门庆能将这些日历当做礼物,日历价格不菲,用来赏赐、送人都能算得上厚礼。
钦天监制定日历,有权保留日历样本,还有自己的印刷厂,每年都会以留样的名义多印上许多日历,偷偷往外发卖,光是这笔收入就比官员们的俸禄高了。
这导致钦天监中早就形成了稳定的利益结构,大家上下一心,全力阻止外人破坏此局面。
第823章 什么叫大明星啊?
其实不用王文龙骂,现在的钦天监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为何今年的修改历法会有这么大的支持?因为《大统历》的错误实在难以忽视。
在生产生活上,普通百姓失了天时会导致粮食减产,各种宗教仪轨活动也会因受时不正而受到影响,百姓虽然不说,但是心中难免担忧。
而朝廷上更重要的是计算时间不正会导致官方失去“救护”。
虽然历代的钦天监通过资料掌握已经可以计算一些天文现象的发生时间,但是自从汉代独尊儒术,董仲舒献上“天人三策”之后,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
哪怕钦天监已经算出的天文现象发生之时依旧会被认为是皇帝行为的感应。这逻辑后世人第一反应难以理解,但钦天监的很大作用便如朱元璋所言“旦遇灾异,据实奏闻”。
所谓“救护”集市朝中官员进行一系列宗教仪轨活动,比如钦天监算出某日某刻要出现月蚀,这一天天子就会提前“素服修政,用谨天戒”,朝臣还要在中书省设香案,百官半夜跑到中书省朝服行礼。如果是日食“救日”,更是要在京城安排鼓人敲鼓,直到太阳“复圆为止”。
倒不是说皇帝如此迷信,文武百官稍有学识者都知道天象是可以算出来的东西。
但皇帝既然承担了天子的角色,就必须承受天变带来的威胁,这是加强皇权的方式。
为何朱元璋一定要钦天监计算准确?万一钦天监算不对出了什么事情,利用天人合一学说臣僚随时可能假口天变,冲击他的统治。
相反,若是算对了,皇帝便可以提前做出准备,甚至趁着天变的时机推行新法。
而万历皇帝之所以对钦天监的计算错误不太过问,也是因为万历皇帝的皇位很稳,若放在明太祖或者是朝局变动的成祖、景泰年间,“钦天监监官误推时刻,致失救护”,是要“下法司,论徒”的。
钦天监算历不准,每年都要承担许多骂声,修历已经成为朝中许多改革派的共识。
只不过之前的朝廷一直觉得修历是大事情,皇帝生怕贸然改变会造成朝局不稳。万历朝长久的和平才给了修历提上日程的机会。但同样是万历朝的党争风气,使得这事情议论纷纷。
王文龙那篇文章一出,立刻满京城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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