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416节

　　虽然万历年间四民体系已经出现松动，但社会上对于商人的歧视还是隐隐然存在的，海商群体更是常被冠以无法无天的标签，份外被人另眼相待，像王文龙这样有功名名气又大的读书人肯自称海商来与大家拉关系实在少见，自然让在场众海商感动。

　　王文龙继续道：

　　“作为海商的子弟，我自小便知道开海对于我大明的好处。”

　　“隆庆开关以来，海贸收入不断增长，三十年前关税收入已超万两白银，十年前，从吕宋流入我大明的白银便超过二十五万两之巨，到如今，每年光是月港的进口，便有四十五万两以上，这增速不可谓不快了。”

　　“过去的大明乃是货多钱少，须知钱币本身也是一种商品，因为钱币的缺少使得许多买卖只能以物易物，商业效率如何不低下？大量的白银流入中国后，终于使得我中华原本因为缺少硬通货而无法大力发展的商贸迅速繁荣起来。”

　　“在收税之上，因为白银的流通，百姓也很容易可以换到银钱缴纳赋税，不再像过去一样会出现一旦找百姓收银子，当地就会因为缺银而银价暴涨的情况，于是纳银代役渐渐实行。”

　　“官府由此有了充足的白银，也可以直接用银子找百姓购买物资，不再像过去一样官府为了方便使用，收税只能收实物。”

　　“缴纳白银税一两银子就是一两，不会像缴纳食物赋税时一样，有各种捞亏空的机会，百姓的负担自然大大减轻。可以交纳银子代替徭役后，百姓也有更多时间用于生产生活。”

　　“于是世面就繁荣起来了。”

　　“在西北和辽东，朝廷有了白银，也不再需要像原来一样依靠朝廷信誉抵押的盐引茶引招募商人向边境运输物资，用白银交割货物，商人也更有动力。于是边境的物资也比原来多的多了。”

　　“在此基础上，本朝得以开始了更多的边境贸易，有了贸易补充资源，西北的少数民族扣边的频率也明显降低。”

　　“这些银两，又使得我大明东南沿海迅速富裕起来。海贸兴盛之前，许多沿海居民苦于生计无着，误入歧途成为海盗，朝廷无论如何缉捕都打他不尽。这只因为救人难救穷，而沿海贸易兴盛之后，世面越是富裕，百姓的出路便越多，如今在福建沿海只要有出海的胆子，养活一家老小早就不需要去当海盗倭寇。”

　　“如此一来，只因为白银输入，百姓们乐于经商，生活富足，文教也自此而兴盛。”

　　“可说近几十年来我大明太平的局面，很大程度便是由开海而来的。”

　　台下众人都听得颇为惊讶，特别是以姚旅为代表的文人们。

　　这些名士都有大局观，之前他们也能感觉到隆庆以后朝廷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万历以来，大明更是进入了三十年无战事的安乐环境，虽然朝廷斗争不断，但是对外战争屡屡获胜，百姓也基本上不会挨饿。

　　过去文人们都以为这是因为朝廷治理的好，也有认为这是九运轮转，到了国家走上坡路的繁华时候，却很少有人能从白银输入解决了国家钱荒问题、进而带来市场大繁荣这一角度解释张居正改革以后的盛世。

　　王文龙继续说道：“开海的效果除了让白银输入之外，也在中华文明的对外传播。”

　　“我将我们身处的时代命名为大航海时代，这是一个各文明之间极速交流，先进文明不断扩张自己地盘的时代。而大航海时代到来的主要原因就是海运技术的发展。”

　　“现在全世界所有有航海能力的文明都在大举的出海对外推广自己的文化，将自己的影响力触及到更远的地方。”

　　“而在我大明，近五十年中，无论是朝臣的对外出使，还是舰队的对外远航，全都是由咱们东南海商所主导的。”

　　王文龙细数海商的成就道：“五十年前，吕宋岛上并无多少华人，暹罗缅甸等地，虽然是我中华属国，但与华人的交往同样不深。”

　　“而就在这开海的五十年中，数十万福建商人走向碧波阔海，暹罗的华商联会，吕宋的中华会馆，一个接一个的成立。”

　　“在欧洲，对外扩张耕地是各个贵族们所主导的。而在我中华，开发台湾岛的土地，除了福建官府英明指导之外也是我福建海商前赴后继出了大力。”

　　“上台湾的一船船移民，一批批耕牛，全是福建四大平原节省下来，在台湾岛上开辟了万倾良田，化土为一！”

　　“甚至在军事上，我福建海商也积极保卫大明领土，跟随官府，驱逐倭寇，在台湾岛驱逐荷兰人的势力，杨天生兄弟远超绝域，让我明人的足迹第一次踏上美洲的土地。”

　　“开海有大利也，而增加大明之经济、国防、文化、军事，咱们福建海上商人，不可谓不贡献！”

　　王文龙看向场上一众商人，目光坚定，语气昂扬：

　　“大明开海至今这才五十年，未来之海上，还有文明之大竞争，咱们福建海商躬逢其盛，一定还能为我大明，为我中华民族作出更大贡献！在这事情上，咱们海五路弟兄绝不落人后！”

　　“对，咱们绝不落人后！”王文龙一番话说的商人们内心火热，几个商人都站起来，拍桌子砸碗的跟着王文龙喊。

　　大家出海贸易当然是为了自己的身家富贵，但身处海外之时往往更能了解到中国这二字的意义，有海外经历的商人内心都有充足的民族情感，只是他们过去都没意识到自己也在为中华文明做贡献。

　　不少人默念着“绝不落人后”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高尚了起来。

　　鼓励完海商，王文龙又转向在场支持开海的福建名士们。

　　他早在来厦门的路上，就想着今天的会讲要讲什么内容。

　　王文龙想要为海外开拓提供指导性理论，而今天能被海五路请来参会的名士大概是全天下最支持扩张主义且有影响力的读书人了，是王文龙最合适的传道对象。

　　王文龙朗声道：“对于开海之所以能够带来这么多好处，除了经济学上的思考，我认为还应再想深一层，接下来一席话，我便由两个字展开——边疆！”

　　思来想去，王文龙最终决定拿出来作为开海指导的理论，就是美国的“传统边疆理论”。

　　“边疆理论”是王文龙前世的美国人在十九世纪提出的，影响整个美国近代思想界的一套理论，此理论直接带出了美国历史研究中的“边疆学派”，甚至一直到冷战时期，美国还将自己在全世界扩张的理论基础称为“新边疆理论”。“边疆理论”绝对是美国的核心显学。

　　原版的边疆理论足够好理解，只要把内容换皮成大明的例子，就能成为一套大明版的传统边疆理论。

　　王文龙有信心，边疆理论富含的扩张思维，绝对能掀起巨大波澜。

第776章 边疆学派演讲

　　王文龙看着众人道：“什么是边疆呢？我认为文明的边疆就是本文明与野蛮地带的接触点。”

　　“当野蛮的地方接触了文明，便可称之被文明化了，于是这野蛮之地也就成了新的文明区，而这新的文明区与更远处的野蛮之地的接触点就又成了新的边疆。”

　　“例如，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在他凿穿河西走廊前，河西走廊以西的地方，对于我中华文明来说都是中华文明之边疆。而随着西汉对于西域的经营，中华文明的边疆也得以不断往西边推动。”

　　“边疆界限所推过的地方成了中华文明的领土，而界限之外便是新的边疆。”

　　“所以我们可以说这种由文明对野蛮的边疆扩张，为文明的扩张。这也是一切文明的扩张方式。”

　　姚旅刚从西洋回来，他发现海贸对文明的影响是双向的，随着海外贸易，不光是大量西洋货物进入中国，在吕宋等地，随着汉人商贾的到来，当地百姓的生活习俗也渐渐汉化。

　　他这段时间正在思索中华文明对外传播的方式，此时听到这一番边疆扩张理论，瞬间便觉得眼前一亮

　　姚旅在东南亚见到吕宋等地的土人原本的生活方式极为落后，基本可以看成王文龙叙述中的蛮荒地带。当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传过去之后，对他们的影响远比他们的土产进入中国带来的影响要大。当地的文化习俗越来越像汉人，其实可以看做是汉人文明的一种扩张。只不过这种扩张没有军事政治带来的加成，所以十分零散。

　　姚旅暗暗点头，王文龙的这个理论似乎颇能解释他的疑问，他不禁竖起了耳朵，更仔细的聆听。

　　王文龙道：“为什么每个文明都有向野蛮地区扩张的倾向呢？”

　　“我以为主要原因乃是：向边疆扩张，有保护安全以及获得经济利益两方面作用。”

　　“张骞通西域，联络大月氏抵御匈奴，这是保卫安全，唐代以来在边境设置羁縻州，也是保卫安全，这一点在《农业地理与钢铁》之中我已讲得清楚了。”

　　“至于获得经济利益的例子：如本朝为了缓解内地人口的压力，于是向边疆地区安置流民，开垦大量良田，也在边疆获得了足额收益。”

　　“又比如当今之世界，大海可称新的边疆，我中华商人远洋海外，在货物买卖之中获得大量利益，这都是驱使文明核心向边疆扩张的动力。”

　　“这样的扩张最开始只是为了安全和利益的考虑，但带来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首先能从边疆向外扩张的领袖，总是本文明中最有活力最有进取心的一批人，他们往往带有本文明最新的观点和技术。扩张了边疆之后所得到的土地，也由这些领袖用最新的观点和最新的技术来开发。”

　　“这样开发出来的边疆往往比起本文明的核心地区更有活力，在文名遇到危机之时便可以反哺保护文明内地。”

　　“就拿我中华来举例子，夏商之时，中原王朝的核心在河南腹心一带，陕西山西为边疆，就在这边疆出现了文王武王，出现了全新的政治以及思想模式。”

　　“到了春秋时期，整个河南成为中原核心，而齐鲁、秦晋、吴越又成边疆地带，培育了一代代春秋霸主。”

　　“到了汉唐之时，整个北方都已发展起来，于是吴楚成为新的边疆。衣冠文教大举进入江南，几百年之后，江南繁华反胜过中原故都。”

　　“宋朝以后江南已成腹心，又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语，两湖两广，便是新的边疆。”

　　“我敢预言，随着新边疆的开拓，未来之广东，定然能比今日更加富庶。当南方适宜耕种之地以及河谷平原都开发完毕之后，中原王朝的新边疆便要向大海索取。”

　　“江南的长江下游，两广的珠江下游，都是沿海最大的平原聚集之所在，十分适宜发展向外航运业，乃是最容易接触到新边疆的中华土地，百年之后，松江、广府依靠开发海外新边疆的优势，定然能成为全国最富庶之所在。”

　　场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瞪大眼睛，王文龙的预言出了名的准确，王文龙说长三角珠三角要发达多半不会错，有关心本地的人插嘴道：

　　“建阳先生以为我福建未来发展如何？”

　　王文龙道：“福建四大平原太过狭窄，闽江主航道的沟通能力也不足够，但好在有个台湾岛，福建结合台湾控扼了一条台湾海峡黄金水道，便是从松江府南下的船只也多要经由此地，发财不难。只是要能坐享控制航道的利益，必须要同时保有福建与台湾两地领土，若有一地缺失，福建的发展当时就要陷入坚困。要直到两地重归合作才能稍有起色。”

　　那商人满意点头，在场众人也都是心中窃喜，听王文龙这分析，大家觉得福建的未来稳了，自己的子孙都能生活在富裕地方，不觉得王文龙所说的发展风险会出现。

　　王文龙继续说道：“一切新技术总是在边疆地区得以实验，然后去芜存菁。一切新思想，也总是在边疆地区教化当地土人的过程中得以精炼，然后得到提纯和升华。”

　　“孔圣人西行，周游列国，而后返回鲁国编列诸文精义。”

　　“朱子南走洞庭、闽北，而后成程朱之理学。”

　　“王阳明发配龙场驿，在边疆地方与土人传道，而后方能从中提取出儒学之真意，创立阳明学派。”

　　“乱世之时，凡成大事者，其政权之肇端莫不起于边地。大汉起于楚地；李唐起于陇西胡汉杂居之地；成吉思汗起兵之时其部落亦只是辽国边陲的小部落……哪怕乱世之时，政权的核心区依旧有强大统治力，新生力量无法发展，只有边陲之地，方能给新生力量有锻炼机会，而后能出一代人杰。”

　　“至于天下强军，更都是在边疆上打出赫赫声名者。一支军队若只能在王朝的核心腹地活动，如何有作战机会？又如何能够不断获得强壮自身的经验？”

　　“边疆产生新思想，边疆筛选新技术，边疆成就强军……一个文明在核心区过得太舒服了，因循守旧甚至遇不到任何矛盾，而当他来到边疆地带，就必须面对错综复杂的新问题，必须从无到有的建立一个新的行政体系，必须要用更高效的方法开发当地的资源，否则连自己的生存都不能保证。”

　　“正是这样的边疆激发了文明的无穷创造力。在一次次扩展边疆的过程中文明才能新陈代谢，生生不息。”

　　“所以我推崇开海，正是希望中华朱文明能够在不断拓展新边疆的过程中不断的繁衍，以甄至道。”

　　“多谢列位听完我的讲话。”

　　随着王文龙拱手，场中瞬间爆发出热烈的叫好之声。

　　正如王文龙所想，新边疆理论对于场中众人来说，无异于放下一个震撼弹。

第777章 审稿

　　“传统边疆理论”是美国学者特雷德里克.J.特纳在十九世纪末提出的，当时的美国已经消化掉西部地区的土地，并且开始总结自己的开发思想。

　　雷德里克发现在美国“西进运动”时期，东部地区的白人殖民者不断向西部地区迁移，屠杀印第安人，抢走他们的领土，建立一个个集镇，而这时期的美国经济因此十分健康，国内矛盾也很少。

　　雷德里克将此归功于新边疆的开拓，最后总结出的便是这极具扩张思维的“边疆理论”。

　　该理论直接可以概括成一句话：扩张好，扩张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你发现内部矛盾严重了，说明你需要继续扩张了。

　　后世的美国人那么强的扩张主义思维，思想根源就是受“边疆理论”影响而来。

　　这理论简单直白，煽动性极强的给了大家一个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谁都能理解——扩张边疆！

　　不光是场上的读书人，就是普通商人都能理解边疆理论的思维，然后都愿意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