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400节
他连忙掀开车帘,走下车子,对众人拱手道:“有劳列位在外迎候,王某愧不敢当。”
李韶笑道:“建阳先生能来我宁远卫儒学,真是百年未有之事,当得此礼。”
宁远卫儒学经常有官员到访,但那是为了视察文教,只以民事身份而非官员身份来此讲学的人上一个还得是正德年间的南京太常寺少卿夏良胜,此君是在大礼议事件中得罪嘉靖被贬戍边的,他从山海关出关,顺便到宁远卫儒学开会讲,那都是七十年前的事儿了。
“外间寒冷,大家进学校说话。”王文龙和众人拱手主动邀请。
李韶连忙引领着王文龙走进宁远卫儒学。
宁远卫儒学的配置虽然低了些,但是本地富裕,学校的规模修的不小,义门、泮池、戟门等本时空的书院配置一个没少,学校里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成殿,摆有孔门七十二贤的全部排位。
王文龙和李韶一起进入大成殿,在李韶的引导下先给孔圣上了香,一百多人移步到崇圣祠。
本来大成殿外有一个极大的院子可以作为会讲的场所,但这可是辽东的二月份,平均气温还在零下十度呢,院子没顶,冷风嗖嗖的谁也挨不住,只能到崇圣祠里关上门来讲课。
进入崇圣祠,当着孔子五世祖的排位,训导王钟先讲一段《尚书》走完开讲的过场,然后便是王文龙带来的人搬上了一大块黑板。
众人都是看的好奇,以往的先生开会讲可没见要用什么黑板演示。
这黑板是王文龙在宁远现做的,用几块大松木拼起来,外头刷一层黑漆,松木之间的接缝不是很严实,正好可以用来插木钉固定地图,众人就见几张大地图以及一张关系图被钉在了黑板上。
“何镇抚,你也来了!”王文龙等待过程中眼睛一扫,正见到何可纲和一个老员外都穿着常服站在人群里,连忙笑着打招呼。
“建阳先生。”何可纲回礼,众人谈论了一番何可纲是谁,听说这是新晋武进士,不少人也连连拱手。
也有认出了何可纲的岳父黄惟正的人,都上来攀交情。
崇圣祠的瓦片除了青瓦以外还杂用了许多的螺壳瓦,这种螺壳磨得极薄,可以透光,外面还要修上清漆,以防止过冷过热炸裂,造价极高,但效果非常好,在白天不需要点灯就可以使得室内非常明亮,连黑板上的图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王文龙走入场中对众人笑道:“列位朋友好,在下名叫王文龙,福建人,字建阳,有幸能在宁远卫与诸位做个会讲……不知在场有哪些朋友读过在下的文字?”
王文龙的书在辽东传的还是挺广的,特别是他那几本小说阅读难度很低,非常受欢迎,闻言台下一下有许多人应声。
听着人声嘈杂,王文龙道:“如此列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在我书籍中反复提及的两个概念便是经世济民以及民族主义,无论是经济学还是开海的倡议都是从这两条出来的。关于其中关于民族主义,在下曾写过一本专论名叫《民族国家论》,不知在场哪位读过,还请举手一看。”
刚才问了一个问题让屋中吵了半天,王文龙这回学乖了,直接叫大家举手。
读过《民族国家论》的人就少得多,只有不到十个,让王文龙意外的是何可纲也举起手臂。
“看来此书在辽东是挣不到多少钱财了。”王文龙开玩笑说,众人也发出一阵笑声。
“既然这样,我先便讲讲这个民族理论吧。”王文龙手中捏着石膏在黑板上飞快书写下几个大字:“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
他点了一个刚才举手的年轻书生问道:“朋友可解这句话吗?”
“解得,”那书生点点头道:“这是民族主义的核心理念。我等众人生来赤条条,何以区分谁是汉人,谁是女真人?谁是中华人,谁是异邦人?都是自小耳濡目染,得以承袭,及至长成,便有了根深蒂固的民族之概念。”
“说的好,”王文龙笑道,“民族认同来自于耳濡目染。”
他指着黑板上的辽东地图标注着l“建州女真”的那一大块:“就拿这个女真族来说,其祖先乃是肃慎族,那是上古之时到中原去朝贡的一支,彼时我福建人也被叫做闽越蛮夷,同样去周天子处朝贡,和肃慎族地位仿佛。只不过后来中华文明融合闽越文化,又有衣冠南渡,至于今日,福建之人早便自认为是中华子民,自认是汉人唐人,这种认同与直隶山东之人无异了。”
“而肃慎之地太过寒冷,是以直到唐朝破高句丽之后才成为渤海编户进入我中原王朝的直接统治之下。”
王文龙继续介绍女真族的历史:“辽代之时,辽国将所灭的渤海国后人迁入辽东,并将各民族的部众编入户籍。在古文里称这户籍之民为‘合苏馆’,能通女真话的便知道这乃是如今女真语中‘藩篱’的意思,大抵乃是当时有修建的柳条边隔开归化的女真人与未归化之野人,于是女真人将藩篱内的人直接叫做了‘藩篱’。”
场中懂得女真语的商人听的颇为惊讶,哪怕他们会女真话却不知道早在辽代时就已经有女真民族的方言记入了史书,不禁感叹王文龙果然见多识广,连这么生僻的史料都知道。
第743章 重造民族
王文龙在图上指出女真人早年的活动范围,继续介绍道:“金朝灭亡之后幸存并留居中原的女真人大多数被汉人同化,而留在东北的渔猎民族虽被元朝和本朝统称作女真,但他们其实乃是辽金渤海人的后代以及金朝的女真后代共同组成的一个新民族,只不过因为差不多的地域而形成了类似的文化。”
“他们虽同辽金时期的女真族同用了一个女真的名字,但是他们不能算是金朝女真人的后代,甚至在辽金时期,渤海人和完颜阿骨打的女真族之间有相当大的冲突,渤海人几乎被女真屠灭,一直到百年之后他们也没有同一民族的信仰所以才会有本朝女真四大部的说法,我把这叫做如今女真民族的草创期。”
场中一些和女真人有来往的汉人商人,甚至是女真商人,对于女真三大部的历史也都不太了解,王文龙所说的许多史料对他们来说也是崭新的观点。有一些亲近女真的商人甚至皱起眉头,因为他们感觉王文龙所说的内容和现在女真人的自我认同有所冲突。
就听王文龙继续说道:“这个草创期截止到十多年前,因为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崛起了。努尔哈赤先统一了建州女真,接着攻打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为了能够统治所夺下的土地,于是开始了女真族的同化政策。”
“我大明将建州野人海西三大民族都称作女真族,这一统一命名恰巧给了努尔哈赤最好的借口,他编造创世神话,告诉三大部的后人:所谓三个部落都是一脉所出。”
“这其实乃是无稽之谈,三类女真确实都曾属于金朝的女真人统治之下,但当时金朝的统治范围内汉人还比渤海人要多,如果说只是被金朝统治过的辽东百姓就是女真族的话,那么所有在大明开国之前就居住辽东的汉人朝鲜人只怕都能算作女真族了。”
王文龙摇头道:“努尔哈赤为了使自己的民族创作神话说得更坚实,还编造了许多辽东的地理记载,只要找到两个部落曾经在一地居住的历史,便说这两个部落同出一脉。但要知女真族直到几年前才由他们自己创造了一种表音文字,在此之前对于女真人的历史记载全都是由汉字写成,这些内容中关于地名的记录并不明确,努尔哈赤整理的女真记录中也大量加入了所谓口传心述的历史。”
“这种历史实在太容易删改,不说在两个不同语言中的一些不同地名听起来相似之处努尔哈赤便能将之说成是同一地名,用以证明两个不同民族的亲缘关系。就说女真三大部都是渔猎生活,经常追逐猎物和渔汛迁徙,辽东的优秀林场和渔场就那么多,你来我往是常事,即使两个民族同在一地居住过,又如何能说明这两个民族乃是一脉所出?”
他道:“且女真各部落之间连语言都不相通,甚至还有锡伯等族被努尔哈赤化为‘佛女真’,说锡伯族和女真也是同出一脉,这就更是闹了大笑话。这纯纯是为了让自己的女真族壮大而做的把戏,硬要将不同民族拉入他的战车,目的乃是窥视辽东。”
王文龙必须要把努尔哈赤的野心说得更加明确,这样才能够引起辽东人的警觉。
王文龙对此毫无压力,努尔哈赤搞出来的满族的创建神话实在太扯,虽然一时能够把各种辽东的不同民族拼在一起,但放在后世观点里这种拼合漏洞百出。
即使满清同化了三百年,后世东北重新划分民族还是一下分辨能出不少原本被认为是满族的少数民族,用了三百年,这些少数民族也没能学会满语,更别说改变其他颇有民族特色的生活习惯了。
“此言差矣!”
有个说着带口音汉语的商人突然站起来,大声的反驳道:“王建阳,你说努尔哈赤谎造女真族历史纯属自己猜测,可曾问过女真族人?汉人学者研究女真历史,岂有自己做书斋之考便能判断的?”
场上人都向那人看去,就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穿着一般的商人服装,虽然也是北方人的长相,但是头发有些发棕红色,且眼距比起关内汉人明显要窄一些,若不说话时察觉不出来,细细分辨则是能发现他多半有些高加索人血统。
王文龙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从广宁一带进入中原的少数民族商人,很可能就是喀尔喀蒙古人。
这样的蒙古商人在辽东并不少,历史上祖天定后来被封为宽甸参将,那时大明已经和后金开战,位处宽甸前线的辽长城一带却依旧有两边的商旅往来,祖天定还因为“听民出堡而不禁”被查处。更别说现在大明和建州女真还没有干起来,有喀尔喀蒙古的商人从广宁入境来到宁远听讲也是正常事。
王文龙知道喀尔喀蒙古刚刚被努尔哈赤给打服,现在已经建立满蒙联盟,一些喀尔喀蒙古人甚至被当做女真族的一部分,既然上了贼船,他们就是未来努尔哈赤政策的受益者,支持女真的建立神话也不稀奇。
也有在场学生听出了那人的外藩口音,顿时轻蔑道:“你既来我中华礼仪之邦,便要知道尊敬师长。如今建阳先生正在会讲,我等在场下,无论有什么意见也当以师礼侍之,哪有咆哮讲堂的道理啊!”
“说的好!”众人纷纷喝彩,辽东的学子还是挺排外的。
那学子被夸的洋洋得意,看向王文龙,连忙恭敬道:“请先生继续。”
王文龙对于女真历史的讲解引得化外之人面红耳赤,这让在场的辽东学子觉得十分有趣,都想听王文龙讲下去。
王文龙看下那个被说的脸上发红的化外商人,问道:“朋友哪里来?可是女真人?”
“俺少在大明上课,说的不对的,请先生原谅。”那商人先道了个歉,然后才回答道:“俺是锡伯部的女真人。”
这句话顿时引得场中议论声更加热闹,“还真是女真人?”
“女真人也敢来建阳先生的会讲上听课?”
辽东百姓在看了几个月的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的绯闻宣传之后,已经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女真人狼子野心的印象,对于女真人的观感大坏。
王文龙双手虚按止住众人讨论,笑着看向那青年:“阁下是喀尔喀蒙古地方的锡伯族么?何以会说自己是女真人?”
第744章 野心勃勃的女真人
那锡伯族商人在关内也有些关系,并不害怕众人的指摘,反而颇有气性的说道:“这就是先生说的错处了。我锡伯族人所说言语同建州女真语言相似,且祖上都居扶余地方,虽屡次迁徙,但与建州女真交往以后才知我们也是女真一部,乃是真正的满洲人,不光是我,便是我的同族都是如此认为。”
这锡伯族商人来自一个和努尔哈赤打了九部之战的锡伯族部落,当时蒙古人科尔沁部联合包括锡伯族在内的九部抗击努尔哈赤,结果九部联军战败,此后努尔哈赤用安抚手段赐与归附者“佛满洲”的称号,意思就是最早成为满族的民族,并且同其他满洲人一视同仁。这些人后来成为“锡伯满州”,满清成立后他们甚至主动抓捕其他的锡伯族人向满清“敬献丁口”,满清解体时不少“锡伯满州”后代的都已经自认是满族,入了满族户籍。九部之战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这锡伯族商人从小长大就觉得自己是满洲人,努尔哈赤的民族建构在他这里已经很有成效。
王文龙云淡风轻的笑道:“首先你说锡伯族语言和建州女真相似所以就是同族,你既然去过喀尔喀蒙古,就该知道当地的蒙古语也与锡伯族语言相似,那么女真和蒙古也是同族了?”
王文龙自问自答:“这只是因为这些语言都在辽东一带发祥,日久年深的交流,自然会渐渐形成同一语系。至于你说锡伯族和女真族古时是一家,这就更是数典忘祖,你们锡伯族的祖先在辽金时期可是赫赫有名的一支,你可知叫什么?”
“叫什么?”这年轻商人对于锡伯族的历史并不了解,他的家庭也是锡伯族中显赫一支,归顺努尔哈赤后便主动避免了子弟接触锡伯族之前的经历,以表示自己的忠心。
王文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照我猜想,朋友该是住在草原上的游牧之民。”
那商人点点头:“幼时我家的确是住草原上。”
“朋友所住的房屋帐篷西侧或北侧,应该会挂有一种兽形图案,叫做锡伯兽的,乃是民族的图腾。”
那商人有些惊讶:“锡伯兽,那的确是我部落中独有的一种习俗……难道建阳先生在我族中居住过,或是接触过我的族人?”
“这乃是从书上看的,因为贵民族的祖先就是魏晋时期的鲜卑人,这乃是古书上便传下来的鲜卑习俗。那动物图腾更古老的叫法该叫做鲜卑兽才是。”
王文龙说着就拿石膏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汉字:“鲜卑这两字乃是音译,根据时代不同官话的发音也在改变,鲜卑族在汉文中有过几十种不同的叫法先后是:须卜、鲜卑、失必尔、西卑、室韦、斜婆、锡北、锡窝等等,直到本朝便叫做锡伯了。”
“原来如此!”
场中读过史书的人不禁发出惊呼。
中原王朝的史书对于周边少数民族的称呼记载往往根据当时的官话随意音译,导致同一个少数民族在不同朝代都被给了不同名字,后世的考据学很大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名字列出来,然后再根据考证的古汉语读法去还原它们的读音,进而也还原了不少民族的历史。
锡伯族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鲜卑”“室韦”这些在中国古代历史中高频率亮相的名字根本就是同一民族,鲜卑族的历史相当辉煌。
那锡伯族商人也是听过一些汉人史书的,哪怕是听评书也能知道五胡乱华时期鲜卑族曾有多大的权势,他看着这一串名字惊的目瞪口呆。如今的锡伯族人已经成为一个极小的部落,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夹缝中求生存,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民族居然有如此辉煌的过去:
“先生不要诓骗我?”
“这一连串的名字都是古史上确有记载,将之依序列出,其演变一望可知,这都不是我编出来的,且朋友可自行去寻找唐末的史书,看其中记载的鲜卑族生活情形是否与今日之锡伯族有七成以上相似?我相信朋友看了会感到十分熟悉。”
王文龙还笑着补充了一句:“鲜卑人最后的辉煌也不是在唐后便结束,金朝时锡伯族曾在锡都建立了一个锡伯国,国祚三百年,直至二十年前,此国还曾试图称号,只要去往今日之喜都寻访,朋友便能知道锡伯国的过去。”
喜都就是长春,已经在如今大明的实控辽东领土之外,其实所谓锡伯国也就只剩个国号而已,和蒙古草原上一堆部落酋长争夺汗位差不多,锡伯族流落四方,这喀尔喀蒙古的锡伯商人根本不知道吉林长春一带不久前还存在过双阳锡伯国。
那锡伯商人却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从小建立的民族认同的满州是个硬编出来的民族,没办法在历史上说过王文龙,他只能从努尔哈赤的行为说道:“建阳先生说努尔哈赤在塑造新民族,这又所为何事呢?他若只想扩大领土,将其他民族收入统治就可以了,何必将大家都归为一族?”
“自然是为了让你们去给他打仗!”王文龙严肃道:“朋友既然自认是满洲人,便该知道努尔哈赤已经改革了牛录额真的制度。所谓牛录额真,就是汉人所说的佐领,努尔哈赤将新归纳的民族全部收入这种制度底下。在平时,一个佐领内的百姓共同耕种生活,作战之时便可以将佐领之中的百姓全部依每家的青壮人数而化为战兵。”
“牛录额真制度的内核和金朝的猛安谋克制没什么差别,但是只有满洲人才能进牛录,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兵力,自然要极大的扩张满洲人的范围。所以在十几年前的九部之战后,他便急急忙忙将投效他的锡伯族也化作满洲人,如此就能用你们作战了。”
那锡伯族商人很想否认王文龙的话,但王文龙说的十分有理,且非常符合他自己的经历,这人也是个朴实性格,不太会说谎,红着脸气的发抖,却无法反驳。
而在场的明人则觉得非常新鲜,他们之前对建州女真和努尔哈赤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听王文龙这么一说,才知道努尔哈赤却然有勇有谋——居然已经学会用文化去同化其他民族,而且有效地将所吸纳的民族转化为战丁。这也让大家对建州女真更加忌惮。
王文龙继续说道:“最早的牛录只是建州女真传统射猎之时临时设立的‘十人总领’,努尔哈赤起兵之后便将之变成正式官名,一个牛录也从统辖十人转而为三百人。我问何镇抚可知这个数字的来意?”
何可纲突然被点到,想了想回答说:“本朝营兵以五百人为一司,司有把总一人,副总一人,作战之时各管二百许人马,三百人一个牛录,考虑到其手下青壮员额不定,多半也是二百多人出战,这正是一个把总最有效的管辖人数,少了浪费将才,多了则指挥不过来。”
思索半天,何可纲越说越严肃,最后总结道:“设定此制度之人定然极有作战经验……怪不得能连战连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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