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382节

　　这时的佟养真对于努尔哈赤没有一点好感，突然道：“虽然先生不说，但我观先生态度，便知先生此次来辽东定是有所谋划的。建阳先生对于抵抗建州女真可有什么计策？”

　　“我只是来辽东做生意罢了。”王文龙摇头说。

　　佟养真压低声音道：“我家也有些女真人的关系，不光是建州女真，海西部、叶赫部，不少都和我家有商贸往来。我力虽小，也愿为国朝尽一份心。”

　　王文龙打量着佟养真，良久才笑道：“若如此时倒真有一个为国尽忠的法子，需要佟老板的帮助。”

　　“在所不辞。”

　　王文龙道：“龙和盛公司正在组织船队探险抵达元代的永明城，那处地点在元代时便是一个大城，汉人多不知晓，但是野人女真常来往那里。此事去今虽二百余年，城池多半废弃，可野人女真部落内部多半还故老相传此处地点，若是童老板愿意帮忙联络，或许可以先在野人女真帮助下从陆路到达永明城。”

　　王文龙道：“一旦找到了去往永明城的航线，一来可直接和野人女真交易皮毛，大破建州女真的皮毛之利。二来，日后永明城的贸易若是做了起来，获利一定极大。且塞外的部落民一向会相信与他们熟悉的商人，形成习惯后，便只与几个大商人来往，这市场是越早进去越能达成垄断。”

　　佟养真点点头说：“野人女真……我倒真和他们有些交情。”

　　“可以带路吗？”

　　佟养真思索一番：“可以，只是人不能太多，十个以内，我方有法子带他们出关到野人女真处。再多肯定会被建州女真的人发现。”

　　“十个够了！”王文龙道：“需要多久时间准备？”

　　“若是要组队，最好就是这两天。”佟养真想想回答。

　　佟家做着许多关防内外的生意，要不然佟养性也没办法勾结上努尔哈赤。佟养真还真是常和野人女真做贸易的，分析的头头是道：“此时要去野人女真的地界，冬季出关最好，虽然陆路难走些，但可以坐冰车。最重要是冬天大雪封路，建州女真也不常出来搜寻，不会被他们发现。而且野人女真乃是游猎族群，夏秋季节居无定所，只有冬季才能够在他们常住的地方找到。”

　　王文龙道：“那就这样办，我两日之内就把队伍组出来。”

　　金州卫距离皮岛很近，王文龙手上多的是人选，写封信就能叫来。

　　佟养真也是连连点头。

　　佟养真帮助王文龙，既是为了自己的爱国之心，但更大程度上还是为了同龙和盛公司合作，这事做好了，可是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

第704章 撤防派

　　辽东，凤凰城。

　　这是定辽右卫最大的城池，再往东边去便是宽甸六堡了。

　　作为丹东九连城的最近一个补给站，凤凰城聚拢了上万兵马，屯垦军户也是颇多，市面繁荣，放在关内也属于富裕州镇的模样。在凤凰城中最大的建筑便是右卫佥事李兴的衙门。

　　此时衙门之中画角森严，李兴热情招呼著：“肉烤得了，五将军打的这头鹿可真是壮呀，花糕也似的好肥肉割了二十多斤。”

　　“也是雪中山上正好碰见，我抬手一箭，箭法倒还没有生疏。”李如梅笑著说道。

　　李如梅是李成梁的第五子，外人称他“小军门”，而李成梁的故旧都会称他做“五将军”。

　　屋中簇拥著火炉摆著一张军案，案子上已经放好了一大盘烤鹿肉，另外还有五品鹿肉锅子，五大海的鹿血。

　　一颗鹿头按照劳动习俗砍了下来，盛在盘子里，剥好未硝制的鹿皮挂在一边。一支箭矢正好从鹿眼穿过，显然这就是此鹿的死因。

　　农历十月份的辽东已经是严寒遍地，打猎十分不容易，瘦弱的鹿早在秋季就已经被人捕猎了，山中所遗存的大鹿皆是肥壮善跑者、机敏性极高，李如梅虽然嘴上说的谦虚，但是能够在雪山中一箭射中大鹿，足见他的弓马娴熟。

　　李如梅今天是陪李成梁来视察的，李成梁端起一碗鹿血，用手指试了试温度，笑道：“鹿血尚温，大家先喝一杯御寒。”

　　几人都端起碗来。

　　何尔健端起血碗看了一眼，皱眉又放下：“我实在喝不来这些。”

　　何尔健是关内人，进士出生，前任的辽东御史，虽在辽东住了七年，却显然还没有养成关外汉子的习俗。

　　李如梅笑道：“明甫兄，这鹿血之妙兄台用了就知，我听人说兄台近日常犯腿寒的毛病，一杯鹿血下去，一个冬天浑身暖和。”

　　鹿血兑了黄酒喝，在这时的辽东是极受推崇的保健饮品，人都以为可以壮阳气，大户人家家中往往有养鹿场，取鹿血、鹿茸、鹿鞭为药用，而养鹿场的鹿血又被以为不如山中的野鹿效用大。

　　何尔健看了李如梅一眼，“既是五将军如此说，学生却之不恭了。”说著就闭上眼睛一仰脖子将大半碗鹿血灌进口中。

　　鹿血的味道咸腥粘滞，因为兑了黄酒，还有一股酒味往上返，入喉之后何尔健下意识就想呕吐。鹿血往下，呕吐感往上，瞬间他便咳呛起来，剩下的大半碗鹿血全给他撒了。

　　看的李成梁这个老将直皱眉。

　　真是无用文人……

　　李如梅年纪最轻，连忙上去拍打何尔健的背部帮他咳出喉咙卡著的血，顺著说：“初尝鹿血都是觉得味道奇怪，难以入口，等用习惯了方知此物好处呢。”

　　李成梁点头说：“你们五将军说的不错，好东西不好吃，好吃的东西未必又对保生有益。做事也是这个道理。”

　　“那些喊著要守住宽甸六堡的，要么是些空谈口号的文人，要么是些别有用心的闲汉。他们只知给百姓说些好听的话，天下便有那一等愚钝之人，受了他们蛊惑，如见甜酒，以为饮之不醉，便豪饮无度，其实败了身体。辽东根本没有能力继续补充宽甸六堡之军备，一旦开战，那便是丧城失地。有人说我李成梁执意要赶宽甸六堡的军民，远离故土，造成百姓死伤。却不知若是战火来到，这些百姓所面临的更是灭顶之灾。当此之时，凡高呼不可失辽东之地者，国贼是也！”

　　“我等皆知老帅心意，会好好和下面人说的。”李兴点头道。

　　李成梁之所以专门跑到凤凰城巡视，就是为了安抚此地百姓之心。

　　明朝对于辽东的实控能力太差，建国之初虽然表面上接收了元朝在辽东的所有领土，但移居辽东屯垦的军户人数太少，加上蒙元不断的骚扰，所以辽东的失控区域一减再减。

　　洪武宣德年间退一次，把后世的长春、科尔沁放弃了，弘治年间又把管宁后屯卫、辽河河套地区放弃，形成了如今大明在辽东的实控区域——放在后世，面积还不到一个辽宁省。这就使得女真人有了扩张自己势力的机会。

　　宽甸位于鸭绿江畔，西南部是辽东行政中央可以管辖到的地区，东南是朝鲜，唯有东北靠近女真人的活动范围。宽甸自古而来都是中原王朝的实控地区，但随著大明放弃大量辽东土地，直接在险山堡一带修建了长城，把宽甸给放在了长城外。正因此，虽然宽甸是历代王朝过去的常设领土，但是在大明却从此上百年间无人管理。

　　万历初年李成梁准备修建宽甸六堡时，这地方已经被女真的董鄂部占领，还是他们极为重要的草场。

　　为了修建宽甸六堡，李成梁把女真人赶出了宽甸，董鄂部作为建州女贞创始的五大部，现在已经归努尔哈赤所管。依此理由，努尔哈赤早就有“要回“宽甸六堡的想法。

　　如果是三十年前，李成梁一定和努尔哈赤干到底，但他现在已经年老，不敢再打了。

　　虽然李成梁还没有成功让朝廷同意撤防宽甸，但宽甸六堡现在已经开始陆续往长城内移民，长城这一边，新安堡、险山堡军户也害怕自己被放弃。李成梁因此才专门跑到凤凰城来，今天他是查了定辽右卫附近的一个城堡，对此地军户宣讲“此地城堡要塞都在两山之间，且有旧长城为依凭，镇守极为容易。”

　　但实际上这也不过是安定民心的说法，李成梁真实的念头写在上书中：“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寨一百二十所，三面临敌，但有一破，辽右危矣。”

　　对于整个定辽右卫的防御，他都不抱希望。毕竟这里直面的就是建州女真的大军，李成梁又不是第一天打仗，怎么会相信一道百年前修的城墙就能防备住女真入侵？

　　李成梁知道王文龙的想法，但却完全不欣赏，因为他是实际护卫过辽东几十年的人，就拿眼前这凤凰城外的孤山新堡来说，孤山在李成梁上任辽东之前完全是女真人想进就进的地方。

　　李成梁于万历元年建议修建孤山新堡，朝廷满口答应，但是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李成梁顶著巨大压力调动民夫休堡，还要靠从别的地方贪污的钱来弥补亏空，最终才巩固了辽长城防线，接著依托长城往外扩充套件了宽甸六堡。

　　这过程中他受了多少弹劾？当时要不是有张居正撑著，李成梁的官服早就被扒下了。

　　而现在谁又能如他一般，再重整一次辽东边防？如果不行，李成梁觉得能够保证大多数民众生命安全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女真人到达之前把此地撤防。如果按他的想法，最好定辽右卫都尽量把百姓聚集在凤凰城镇江堡一带，做成大型城防。

　　事实上，李成梁的想法部分是对的，因为在原历史上努尔哈赤打下辽阳之后再攻辽东，辽东七十余座城堡，不到半年就被他全部拿下。

　　他唯一算错的是努尔哈赤战斗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他觉得可以防住女真人的凤凰城也在半年之内就被努尔哈赤夺取。

　　李成梁以为撤防就能太平，实际却是撤了防也打不赢，还浪费了最后一线希望。

第705章 污他名声

　　持李成梁这种观点的人很多，甚至可以说，此时辽东的中上层官员、无论文武，基本都有和李成梁同样的认识。

　　如李成梁、赵楫、蹇达这样的人，他们对于辽东未来的前景是悲观的，他们身处辽东，目睹了卫所制下辽东管理的混乱，看不到丝毫打赢女真或蒙古大举入侵的希望。

　　也正是因为这种悲观气氛的蔓延，原历史上他们才会在辽东百姓几乎全不支持的情况下，采取半蒙蔽的方式，暗度陈仓，瞒着京城将撤防宽甸六堡的事情给做实。

　　李成梁等人甚至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对于辽东百姓是有利的，自认是相忍为国。

　　历史上要等到宽甸六堡撤防结束、辽东的事情酦酵开来，京城才真正派人调查此事。然后便是万历皇帝也无法包庇，李成梁、赵楫、蹇达接连的被弹劾罢官。

　　可此时为时已晚，因为努尔哈赤早把宽甸给占了下来，再想要打回去所耗费的力量比起撤防还要多上百十倍。

　　此时李兴已经开始执行李成梁的命令，做撤防宽甸的先期准备，他喝完鹿血摇头叹息：“军户全然不知晓此时辽东情形，如今又有人写什么皮影戏，专一的鼓噪民意，否则早在入冬之前便可先撤上万人出来了。”

　　李成梁也是皱眉：“这什么王建阳，也不知他受了何等人的蛊惑，背后站着什么势力，听说还和圣上有关系。居然把手伸到辽东来，自以为是。”

　　“此辈就是个狂傲文人罢了，也不知被谁灌的迷魂汤，真当自己是诸葛亮……”李如梅道。

　　他和王文龙一起做着皮岛的生意，自从王文龙写出那三出戏以后，他就已经在心里骂娘，皮岛的股份利息颇多，他舍不得撤，但生怕老爹因此迁怒于自己，因此积极表现，说道：“何老御史骂他的那几篇文字我已叫人印出来。那文字不愧为老御史的手笔，定能打压王文龙的气焰！”

　　何尔健谦虚道：“我的文章其实一般，还得要劳五将军大力刊发，才能炒起舆论。”

　　何尔健是个脏官吗？

　　非但不是，且他还是本朝有名的清廉干臣。

　　当年何尔健中进士之后外放到河南鄢陵当县令，在任上几乎将自己全部俸禄捐去办学校，为百姓修桥补路，使得鄢陵大治。此后因为考计出色，何尔健奉召入京任监察御史，在普遍缺官的万历朝，何尔健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功绩显著。万历三十年，他又以巡按身份出巡辽东。

　　在辽东，何尔健目睹高淮横征暴敛，设计抓了高淮的爪牙余东翥，将其处死，杀一儆百，直接和高淮掀了桌子。高淮想要摆脱困境，先是使金钱贿赂何尔健，何尔健不接受，而后又想办法使何尔健升为大庭尉，想将他调离辽东，何尔健却极力推辞，至今赖在辽东和高淮作对。

　　何尔健虽没有见过王文龙，但他也是王文龙文章的忠实读者，甚至给王文龙写过信，对王文龙颇为敬佩。

　　他为什么要和王文龙为敌？

　　原因很简单，何尔健是主张守城的。他巡按辽东三年，目睹了辽东百姓的惨状，还做了一副《苦民图》呈到京师，详细说明守边军户的生活情况。

　　宽甸六堡地处孤远，每年辽东的卫所都没有办法及时送去粮草，即使送去了，也多是送方便运输的金银。这玩意儿放在物资紧缺的宽甸六堡有啥用？

　　六堡的居民本身还可以依靠屯田种点粮食，但随着此地被努尔哈赤“关照”，女真人每到收粮季节就来骚扰，导致六堡经常出现粮荒。

　　看看何尔健的记载就能知道宽甸六堡的居民在撤防之前生活有多苦：李成梁还没有大举撤防，每年就已经有许多居民做了逃户。而且不是往关内逃，宽甸六堡距离关内太远了，想逃也逃不回去，当地的卫所兵回到辽东一旦抓到就是个死，忠于大明的朝鲜也不会准他们入境，所以六堡的逃户的逃跑只有是建州女真，他们宁愿跑到女真人那里去做奴隶也比在六堡生活的舒坦。

　　何尔健目睹这些场景，自然认为宽甸六堡已经不可能守住，然而拿着后来的史料分析就能知道，此时宽甸六堡的军户逃往女真人处一方面是受了女真人宣传的蛊惑，另一方面是他们在抗敌前线面对了太大的压力，忍受不住才做了傻事。

　　实际上建州女真也是极度缺粮，他们逃到努尔哈赤那里后，生活还不如六堡呢。

　　天启年间毛文龙收复镇江九连城，即所谓镇江大捷，然而看史书就知道这次大捷的主要战果并不在镇江，毛文龙带去夺取镇江的兵才二百多人，他实际控制九连城的时间不到半个月，这个要地就又被后金夺去。

　　但就在这半个月间，包括宽甸六堡、险山堡在内的附近六十余座堡寨全部来镇江堡表示归附。要知道此时这些堡寨里头早已经换了女真人做领导，而这些来归附的汉人都是夺得堡寨控制权之后才派人通知毛文龙的。此举一下为毛文龙建立了一个敌后战场，此后毛文龙虽然丢了镇江堡，但却利用和这些边境城堡的联络，屡次用兵如神的出入鸭绿江口，神兵天降到后金的尾巴踩一脚。

　　之所以这些城堡全都想归附大明，除了所谓东人忠义之心外，重要原因就是建州女真的生产力水平比起大明差远了，在大明管辖下宽甸六堡的百姓还只是间歇性挨饿，而归属了努尔哈赤之后他们几乎就没吃饱过，还得为女真人上战场送命。

　　所谓投降了建州女真生活就能变好，纯是骗人的。

　　可李成梁、何尔健这些人却都部分信了女真人的宣传，觉得明名还没有建州女真得人心，继而坚定的相信宽甸六堡继续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说一千道一万，身处辽东体制之内，他们对于大明的不相信已经远超过了大明的实际水平，当局者迷，这是立场和理念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