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358节
沈宜修只感觉心中甜蜜,却又有些害羞。
一旁的沈璟笑呵呵的看着小两口谈恋爱,等听到台上的锣鼓声才将视线转回舞台。
坤班今天要演的是连台戏,白蛇传是大轴,这之前还要演几出南京观众熟悉的戏,一来为招揽生意吸引看客,二来也是为了凑足一天的演出时长。
王文龙见到几个坤生上场,这才想起要翻戏本。后世即使是湖广腔中州韵的京剧,大多数人乍听之下都听不懂唱词,放到古代情况也一样,《红楼梦》之中贾宝玉也是要有薛宝钗给他介绍词句才能够欣赏《醉打山门》中的唱词,更别说文学素养远低于贾宝玉的普通人了。
对付看不懂戏的方法也很简单:看不懂就多看,大家听着唱腔讨论剧情,看着看着也就大概明白意思了,再多看两遍就能看出一出戏的味道,所谓“生书熟戏”便是这个道理。
而对于王文龙这些有钱人来说,为了提高他们的看戏体验戏棚是会提供唱本的,自己拿在手上翻大概就能了解剧情,而坤班这一次给看台上提供的唱本甚至还有关键段落的唱词,厚厚一本词曲集,光是印刷费用就不低,也可见这棚戏的高档。
见王文龙翻开戏本查询演出目录,义务参与这次演出准备的沈璟直接介绍道:“今天的头场戏乃是徐阳初的《红梨记》。”
《红梨记》是徐复祚前年面世的传奇剧本,现在的昆曲版本则是后改的。
第653章 曲坛相争
《红梨记》讲述北宋名士赵汝舟仰慕歌妓谢金莲,请求朋友为他介绍,朋友担心赵汝洲留连于声色场所耽误学业,于是让谢金莲假冒良家女子与赵汝舟会面,第二天再告诉赵汝舟他昨夜所见的乃是女鬼。赵汝舟大京,逃京赶考,得中状元,朋友在所设宴会之中才告诉赵汝舟真相,安排谢赵二人再次相见,两人终成好姻缘。
王文龙看着看着就明白为什么沈璟对于《红梨记》如此上心了:《红梨记》的创作手法受到沈璟的格律论影响很大,不少唱段都有些过分强调戏曲音韵和格律的偏向,同时又和沈璟的作品一样在写作之中有所寄托和讽喻。
这出戏写的的确不错,赵汝舟和谢金莲暗夜相会的剧情里青年男女的感情活泼真实,而第二天朋友骗他谢金莲是女鬼时赵汝舟的表现又引得台下观众阵阵笑声。
沈璟所代表的吴江派剧作擅长喜剧、喜欢讽刺现实的特点在《红梨记》里表达的非常明显。
不过台下的李生和张生似乎对于此作并不满意,看完之后,王文龙就听台下李生说:“早说不要来看了,我真不喜欢这样闹剧。”
那张生也道:“这剧情也太老气了。”
听到两人的话沈璟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他问沈宜修道:“你觉得这出《红梨记》如何?”
沈宜修笑着回答:“剧本是极好的,不过就是有些不像才子佳人戏。”
见到沈璟的表情不好,王文龙连忙宽慰道:“吴江派剧本长于描写市井生活,所写之恩爱情节也是现实向的,我以为别有一番风味。”
王文龙对于这出戏真挺喜欢,吴江派作家最擅长写的其实是市井戏,如果拿后世影视作品来相比,大概就是《乡村爱情》这一类的。吴江派描摹市井生活、嘲讽嬉笑是一绝,但要这批作家去写男女爱情,写出来的东西却实在是很难浪漫。
《红梨记》只是几折的小戏,全套演完也就是个把时辰,第二出垫场戏则是孙钟玲的《东郭记》。
这出戏颇出王文龙的意料,让他渐渐看了进去。《东郭记》改编自“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而且加以延伸,在《孟子》之中穷困潦倒的齐人靠偷吃人家坟前的贡品装的十分富裕,而《东郭记》之中作者将此人的无赖性格更加夸张,戏中齐人通过吹牛诈骗的手段居然步步高升,最后成为了齐国的将相。
这部戏曲杂糅进了先秦典籍中许多寓言故事。整出戏并不长,但是王文龙却在这个“东郭国”之中看出一点乌托邦的意思,作品中的人物全都极尽夸张,故事极尽荒唐黑暗,即使是放到后世也能算是先锋派的作品。
《东郭记》在台下观众之中引起的反应也明显比《红梨记》更强,许多人边看边议论:
“此故事说是东郭国,然而指的不正是当今的官场么?”
“荒唐黑暗,以是为非,以非为是,真是一出闹剧耶。”
沈宜修也忍不住看的入迷,只有沈璟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指责说道:“立意是好,但这词可实在太差。”
“这一句词怎么能去押仄声?唱着都打嘴。”
“这两句对子岂非失粘?怎么犯这样错误?”
沈宜修和王文龙对视一眼,都是忍不住笑。
他们知道沈璟对于《东郭记》有如此多的意见,主要原因是:《东郭记》是临川派作品。
明代的剧本风格主要分做吴江、临川、昆山三派,其中梁辰鱼创立的昆山派已经火了几十年,梁辰鱼都死了几年了,昆山派剧本也已显得老气没落,此时的剧作家争锋主要就在汤显祖的“临川派”和沈璟为首的“吴江派”之间。
如果说吴江派像是后世的乡土戏,那临川派的作品就像是偶像剧或科幻片,作品的叙事总是十分奇幻,承载了相当强的浪漫风格,同时辞藻华丽、文采斐然。
但对于沈璟这样的吴江派文人来说,临川派有以文乱法的问题,为了把辞藻写的华丽,老是出现各种不利于演出的唱词。
随着汤显祖这几年的爆火,临江派文人势不可挡,似乎有要压制吴江派的意思,看着沈璟为吴江派的作品没比过临江派而愤愤不平,沈宜修拿汗巾掩嘴微笑,明智的选择不说话。
王文龙思索一番,道:“如今观众爱看大剧作,伯父何不思索写些大场面的戏曲?”
沈璟无奈说:“我擅长的是描摹小人物心理,与长篇作品的气质实不相宜。”
王文龙知道沈璟面临的其实是“情节分配”的问题,他写的小人物太出彩了,写市井小戏没人比得过他,但在大长篇大场面塑造的故事中过于着重的描写小人物往往会使得剧情的关注点走偏,失去长篇作品的宏大感。
“我倒有个路子,”王文龙建议说道:“伯父可尝试改编《西游记》?”
沈璟闻言细细思索,然后突然高兴的一拍扶手:“《西游记》,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这部名作!”
原历史上吴江派在汤显祖扬名的时期的确被临川派压着打,但是几年后吴江派却又再次崛起,他们扬眉吐气所靠的力作就是袁晋改编的《西游记》。
《西游记》题材宏大,但是到具体细节之中又注重小人物的描写,简直是天生为吴江派而设计的大戏题材。对于沈璟这种级别的作家来说,王文龙一点出这个题材方向他瞬间就明白了。
袁晋改编的西游在原历史上着实火爆,袁晋甚至因此被人邀请又写了一部《西楼记》,《西楼记》明明是爱情戏却取了一个类似《西游记》的名字,就是因为戏班想要蹭他上一部《西游记》的热度。
沈璟连戏也没心思看了,直接和王文龙讨论起改编《西游记》的灵感。
袁晋版《西游》并没有完整的流传到后世,但是王文龙看过他所写的《西游记题词》,于是慢慢的拿出其中思想和沈璟交流。
袁晋袁于令对于西游的研究非常深入,而且全然是吴江派的风格,王文龙说着说着不光是沈璟,便是沈宜修也听入了迷。
王文龙:“若是由吴江派的手法来改编西游,在内容上应该是讽刺大过说教,‘言佛不如言魔’。”
沈璟把这句话念了两遍,接着便是哈哈大笑:“有道理,言佛不如言魔,有这句话,改编就有所本了。建阳对于西游的理解颇高!”
一切还得说是袁晋的《西游记题词》写的好,在此文之中袁于令不光分析了西游故事,还由此阐述了一系列小说理论,揭示出小说人物塑造的规律,这可是袁于令花费相当长时间才总结出的内容,王文龙一下就说了出来,怎能不让沈璟惊讶?
而沈宜修听着王文龙侃侃而谈,轻而易举的抛出一两句高明见识就让沈璟夸赞不已,她心中也是高兴不已。王文龙如此受长辈赏识,她感觉也与有荣焉。
第654章 划时代的《白蛇》和坤班
等坤班的《白蛇传》演出完毕,王文龙已经叫仆人去买晚饭了,让刚刚卸了妆的薛素素和后台看场子的俞安期等人一起过来吃。
《白蛇传》全本从“游湖”一直到“塔倒合钵”,共有十五场,加上饮场的时间,演出时长超过六个小时。
也真的要佩服薛素素的身体素质,从游湖遇雨的文戏到仙山盗草、水漫金山的武戏,六个多小时中薛素素几乎就没下过台。
只看入客人数就知今日的票房也已有了保证,许多人原本只是打算趁着端午游玩到戏棚里看看戏,结果一进棚子就站住不走了,看完一场又看下一场,等到把整场戏看完才发觉今日带出门的散钱都已花光,在水漫金山那一场甚至出现了戏棚过于拥挤只能暂停进客的情况,那是因为许多人原本在外头蹭戏听,听到情节紧张处,忍不住也想看看舞台上的剧情进展,于是纷纷买票,几次把戏棚里挤的走动都困难。
伴随着观众渐渐退场,王文龙还能听到台下有人在讨论《白蛇传》的剧情。
“那个法海太讨嫌了,一切都是由他而起。”
“是了,人家两情相悦,他个老和尚何必去棒打鸳鸯?”
“他或许还觉得自己是坚守正义呢?世上这样假道学真添乱的人难道还少了吗?”
“薛素素扮相太好了,活活就是个白娘子。”
“还得说沈大家的剧本好。”
“我原以为《牡丹亭》写情便是第一,今日一看才知白娘子和许仙这一对更是佳偶天成,还胜过了杜丽娘和柳梦梅。”
“……”
从台下观众的反应来看,坤班的《白蛇传》在南京首演无疑是大获成功。如今临川派的戏曲大火,就是因为临川派戏曲浪漫脱俗,给观众描绘了一个幻想中的世界,尤其是各种爱情戏,份外受人喜欢。
但临川派的剧本比起《白蛇传》还是飘了许多,毕竟中间隔着一两百年呢,作为清末被搬上舞台的成熟作品,《白蛇传》写爱情时所能套的模板比起汤显祖自然是多的多,更何况沈宜修自己也是个实力派剧作家,将人物描绘的入木三分。
之前薛素素所演的《白蛇传》在苏州虎丘大会大火不过证明了他们能在昆曲的窝子站住脚,而这次白蛇传北上南京大为成功,则表示着《白蛇传》和坤班终于闯入了北曲市场。
南京和苏州地方相隔不远,但是却是两种方言区。
南京作为大明的留都,南北文化交汇,流行的戏曲种类包括了北方的“杂剧”“北曲”,以及南方的“传奇”。而苏州是江南的文化中心,乃是“南传奇”的窝子。
几十年前在苏州的昆山大曲家魏良辅对当地的“南传奇”曲种“昆山腔”进行大规模改造,引入了花样声腔,造出“昆曲”。而后昆曲向南北传播,又分成南昆北昆。
南京也流行过一阵子昆曲,但是到现在还是北昆的市场,而坤班这次带着南昆的《白蛇传》杀回南京,对于中国戏曲史都是有影响的。
坤班于关厢外最初只打算演五日,因为观者如堵加上天公作美,演出先延到十天,接着又延到十五日,哪怕地主不断抬高场地租金,坤班都还有的赚。
演出实在太火,唱的薛素素都怕了,从原本的天天上场改成隔三天上场,嗓子实在受不了。
江南的报纸也对此有了反应,临川派和吴江派为《红梨记》与《东郭记》孰优孰劣争论的不可开交,但是对《白蛇传》却是一面倒的赞扬。
临川派认可《白蛇传》宣扬的爱情思想,夸赞其中的浪漫主义,认为法海是临川派剧本中常见的保守大家长形象,也将《白蛇传》当做是临川派的代表作品。
吴江派却也认为《白蛇传》是自己派别的佳作。
沈璟专门发表文章夸奖《白蛇传》韵律工整、用词文雅,而且在剧情中体现了大量的市井乐趣,将人物写的生动活泼。他在文中还写了一些沈宜修小时候跟他学习诗词的日常,表面上是在夸奖沈宜修,而话里话外其实是想将《白蛇传》归为吴江派的作品。
坤班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南京的班社顺势开始招生。坤班的字辈是俞安期请王文龙起的:“子孙永葆有,世代长流传”,这是从元人曲子里改的词,薛素素问王文龙要不要将诗句补成二十字绝句,王文龙果断摇头。
他道:“字辈这东西,能传十辈就不得了了。”
再多也是浪费。就好像当年朱元璋给自己每一个儿子都起了二十字的字辈,然后每个王到自己封地又接了二十字的字辈,加起来都四十代人了,然而大明的藩王哪怕是最长的也不过是传了十几代,算算也知道不可能,二十多年一代人,真传四十代得九百多年,传到二十三世纪都还没传完呢。
王文龙定下规矩:坤班第一科为“子字科”,一科培训期为三年,三年之后还要义务给班社扮角两年,两年间不拿包银,只提供最基础的吃喝和零花,五年出徒后是想留在班社搭班还是另谋出路,由双方自由选择。
许多小姑娘被家人带入坤班,最初目的就只是为了学一出《白蛇传》直到坤班正式拜师排了字辈,大家才渐渐明白坤班的班社制度意味着什么。
坤班不光教学生们唱念做打、学习江湖规矩,更重要的是请先生教学生识字,沈宜修都任课了几个月的课专教诗词,还让衡山书斋的先生来做基础的理科教学,一切都是为了培养合格的搭班人材。
许多乐户还不愿意让女儿学认字,以为在明代的户籍制度下,乐户识字也没啥用,俞安期可不由着他们,王文龙提出坤班制度之后俞安期对于其中一些内容也不完全认同,但王文龙是班社的大股东,他也只能执行。俞先生当时便立下了治班要严的规矩。此时的乐户学艺往往与各种风月事件搅和在一起,有的戏班甚至公开让自己的女性学徒去陪客。
而坤班的姑娘则全然相反,俞安期给安排了较这年代普通水平可称严格的德育制度,且学徒的三年间要学习的内容实在太多,徒弟们累的觉都没时间睡,哪有精力去乱玩?坤班正式收徒的消息在南京只被当做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要到几年之后第一批徒弟出徒,坤班学徒的水平才会震惊江南,被时人称为“静若处子”“虽为歌姬,言谈更胜贵女”。
此时还没人意识到,坤班开科甚至这将是一个后世中国戏曲史、是中国女性教育史上重要的时刻。
后世的史学家评价:江南王家坤班的成立,虽然出于牟利的目的,但实际可称得上是中国古代第一次出现的专业女学,是古代女性教育和艺术教育的伟大突破。
也有学者认为:江南王家坤班和南京衡山书斋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南京并非偶然,这两所教育机构甚至被一些学者称为后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先声。
坤班的前三科“子字科”“孙字科”“永字科”中,光是进入历史记载的戏曲名家就有十人,甚至因为坤班的学生普遍经受过较为完整的教育,还有人加入民党做宣传工作,后来成为民党女性领袖,在政治史上留下重要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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