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356节
王文龙继续问道:“在几十年前法国国王的支持之下,法国人在杜埃创立了杜埃大学,使得杜埃成为了这一地区的权力和宗教中心,这地方的天主教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了。按照四表所说,宗教带来的组织力应该能让杜埃成为一个和平繁荣的地方,却如何此地的百姓思想如此之分裂,而且战争频繁?”
金尼阁对于其他文明的轻视很大程度便是来自于欧洲人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积累了许多新知识,相比之下欧洲以外地区的人对于世界并无这么深度的了解,往往显得愚昧无知。
金尼阁早就习惯了自己随便说出一点欧洲的事情便能引起大明高级知识分子的惊讶,但今天碰上王文龙却直接揭了他的老底,说出他的故乡是一个被法国人占领的低地省份,而且战争频繁,远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金尼阁的优越感受到了挑战,忍不住道:
“我的家乡遭受这么多战争,只是因为世俗统治者的野心不断扩张,他们之间的争端给我家乡的百姓造成了无尽的悲痛。天主教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样情形并非是天主教的问题,反而都是因为统治者们不能服从圣经的指引!”
王文龙却摇头道:“我问四表,欧洲在信奉基督教后可曾统一过?不是像哈布斯堡王朝那样松散的统一,而是像中原王朝一样真正由一个朝廷统领,国家之内百姓生活安乐,省份之间毫无战争。”
第648章 中华文明的宗教观
金尼阁道:“欧洲人并不像中原王朝一样有统一的传统,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王文龙笑道:“若如此四表该如何解释曾经一统欧洲的罗马帝国?天下为何要统一为的是消除势力之间的战争,使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百姓安乐。反观欧洲大地,不光是杜埃,荷兰、葡萄牙、比利时、普鲁士、德意志,整个欧洲大地哪里没有战争的阴影?国王之间的战争、国王和共和国之间的战争、宗教势力之间的战争、宗教势力和世俗政权之间的争斗,四表说天主教给欧洲社会带来了统一的思想,但我却以为现实情况和四表的描述相差甚远。这一切并非没有原因的,欧洲和中华不同的宗教观便是主要因素!四表以为中华文明的宗教观和欧洲不同,这其实只是看到了如今大名的情况,再往之前中华文明也曾经历过如欧洲一般宗教占据生活主导的时代,不知四表可听说过绝地天通?”
金尼阁虽然读过一些中华文献,但是对于史前人物还真没有深入了解,一下被问懵了,只能摇摇头。
王文龙解释道:“传说上古五帝时代有一个帝王名叫颛顼,在他统治中原的时代,所谓中原王朝还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当时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巫师,每个巫师都自称能沟通天地,请神祈祷,导致国家行政难度极高。颛顼成为帝王后便任命一个叫‘重’的国师负责祭天,以和洽神灵,他接着宣布自己斩断了天地之间的联系,除了国师之外天下再没有部落的巫师可以沟通天神。这便是颛顼绝地天通的故事。”
金尼阁笑道:“这只是个神话传说吧?”
王文龙道:“这些上古的记载,有人认为是史实,有人认为是神话,但在我以为,这即使是神话也定是反应了中华文明先祖的政治演变过程。颛顼所做的绝地天通其实就是将宗教解释权收归朝廷所有,统一民心。绝地天通之后百姓依旧可以祭祀,说明这种统一并非是反对宗教,而是禁止有人以通神的名义获得超越中央王朝的法统。试想若是每个部落都有巫师,每个巫师都能通神,哪一天有一个部落的首领想要造反直接变假借巫师的口吻表示获得神谕,他将取颛顼而代之,这岂非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造反的借口?哪个人想要创立新的宗教便说自己获得了上天的启示,这岂非乱国之祸源?颛顼绝地天通,其实反映的便是中央王朝早在上古之时就已经开始构造一种超越宗教的执政合法性。”
金尼阁冷笑说:“这是用政治去解释宗教,乃是对宗教的不尊重。”
“政治和宗教可能分离吗?”王文龙哈哈笑道:“绝地天通的时代,距离尧舜禹尚有千余年,早在尧舜出世的千余年前,构成了我中华文明宗教观的基础,这样的宗教观也使得中华文明在以后的历史事件中做出了许多与其他文明囧而不同的反应。”
金尼已对于上古的中华神话时代没有什么概念,问道:“建阳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
王文龙笑说:“比如各个文明都有大洪水的传说,在其他文明里,拯救人类出大洪水的多半都是神灵,而中华文明的大洪水传说中,治水的人叫做大禹,面对大洪水时禹王并不是依靠单纯的神明力量,他组织大规模的水利兴修,他从西方的流沙走至江淮,会稽各地诸侯,以双腿丈量土地,以人类之手抗击天灾,终于完成治水的大业。禹王在十三年的治水中走遍山川河流,三过家门而不入,双脚泡在河水之中以至腿毛褪去,终身半瘸,而终成此业,因为他拯救苍生,故得到万民敬仰,世代供奉。”
“在我中华文明里,哪怕是神话,也赞赏人类的力量,又比如愚公移山的故事,王屋太行两座大山挡住去路,若想移开,放到其他文明之中肯定只能依靠神明,而在中华文明的神话里,却有一个愚公,他能世世代代的带领子孙移开大山。”
“而且这样的故事并非只在中原,西南同样有五丁开山的传说,蜀王为了能够开凿蜀道,派出五个大力士,地摧山崩壮士死,而后蜀道方成。面对天灾,中华上古因为绝地天通断绝了求神的这一条路,故而只能使用人力,反而创造了诸多改天换地的伟业!”
金尼阁听得惊讶,也不得不赞同这些先辈的伟大:“这宗教观的确独特。不过五丁开山应该是先秦的事情,那时的道教尚未出现呢,和如今的佛道二教思想混乱又何有何关系?”
王文龙笑道:“正是因为在上古之时中华文明便已经将宗教因素给抛弃,所以今日四表所见之中国各宗教的神仙也是同一套思想的传承。敢问五丁是哪路神仙?神力从何而来?他们原非神仙,只因为做到了开通蜀道这样的伟业,所以就被百姓编入神话之中。”
叶昼则随着王文龙的话思考,渐渐眼睛发亮:“建阳的意思是,如今我中原神话的各路神仙就是如此而来的?”
王文龙笑着点头:“是了,中土各个宗教之中所敬奉的神仙之所以法律来源含混不清,正是因为这些神仙的神格原本就不是通过宗教思想而赋予的。列位想想:我中华文明各神仙,除却山神水神这种自然神之外,大多都是曾经有过极高贡献之伟人所化。”
“比如吕祖吕洞宾原身是一个成就极高、施医舍药救人无数的道长,再比如关帝爷,那是一位忠义无双的英雄,妈祖娘娘,原身乃是宋时一个在海边救助渔民的善女。”
“他们本不是神仙,因着受百姓爱戴,便受到香火供奉,渐渐赋予神格。而和尚道士只能在他们成神以后才加以解释他们的神性来源以及所分管的饰物,仓促之下,宗教理论自然难以补全,以至于千百年后各路神仙的法力以及所管事情都有所矛盾。”
对于中国宗教史的研究要直到前世的近代才开始进行,对于中华文明的宗教观特点,也要到那时才渐渐被人所称赞。王文龙所说的内容在后世的网络上早已经传遍,但是此时听到在场众人耳中却是无比惊讶。
王文龙道:“四表以为宗教理论驳杂,是中原宗教的弱点,然而这其实正是中华文明对于宗教观的自然反应。”
“中华文明尊敬人类的力量,就不会过于在乎宗教的解释。也正是因为尊重人力,中华文明才能脚踏实地的发展成如此庞大的一个体系,却依旧保持着团结和严整。这样的特点我将之称为:以人为本。”
王文龙笑道:“若丢掉了这一点,而以宗教角度出发去思考宗教,理论自然清晰了,但失去了对凡人之中伟大者的尊敬,失去了这种以人为本的精神,中华文明何能发展到今日之程度?”
第649章 新奇理论
金尼阁的中文虽然不错,但是作为一个来华不过几年的外国人,他对于中华文明的底层逻辑的理解不够,此时面对王文龙举出的这些例子,他瞬间哑口无言。
杨廷筠听完王文龙的话,再看看金尼阁的表情,作为一个中华的读书人,他极为王文龙的论述感到自豪,但同时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也不希望金尼阁吃亏,心情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而叶昼则早已是满脸看好戏的样子,心中对于王文龙的这番独到见解,佩服的无以复加。
一直没说话的王喜学识水平并不足以参与这样的讨论,但是却很敏锐的察觉到王文龙的这番言论极为高明,打算记下这些话作为以后和读书人的谈资。
杨廷筠笑着打圆场道:“建阳对于我中华上古文明之了解实在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哪怕是四表也辩不过你。”
王文龙道:“正如四表所说,各文明都有自己特色,中华文明的宗教观自有其价值,我今日之言论并非为诋毁天主教,但四表所主张的天主教要以改变中华宗教思想为目的的传教,在我以为绝不可行。”
金尼阁自嘲一笑:“在下哪有制定天主教传教方法的权力?倒是今日真正见到了建阳的本领,。”
王文龙道:“若非世表今日将我中华宗教思想批驳的一无是处,我也不会有此一番言论了,还请四表收回中华之宗教全是一团浑沌的论断!”
金尼阁好歹也是贵族出身,甘拜下风之后风度是要有的,他感叹说道:“我过去对于中华文明的理解不够深,好吧,我收回我原先的话。承认中华文明的宗教观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王喜连忙拍手大笑:“如此把话说开岂不是好?”
金尼阁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其实不是那么服气,但是又辩不赢王文龙。
杨廷筠趁机将话题扯开,问道:“建阳说关帝崇拜是民间自发产生的,可我看典籍所说的是关羽几次在军阵之中显灵,而后才有的关公崇拜,似乎和建阳所说的理论有些出入呀。”
王文龙摇头道:“这是后世史书上的附会,关羽这样的大将崇拜并非孤例,在江南百姓中一直有祭拜鬼将为保护神的习俗,其实乃是傩术驱鬼的文化遗存,这种传统或可称之为‘拜死将军’……”
王文龙和众人谈起各路神话的来源,从钟馗信仰的演变讲到西王母信仰和王母娘娘的关系,接着又给大家介绍了泰山神系、蓬莱神系、巴蜀神系各种崇拜的演变。
这年代的人对于神神鬼鬼常带有一种恐惧心情,哪怕是学者也很少有深入研究的,而类似的材料在王文龙的后世可就太常见了,随便看几本民俗学相关的书籍都能得到一大堆,至于各类神系,更是被修真小说给讲烂了,王文龙随便搬出一点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就听得在场众人神采连连。
王文龙也是讲的高兴,索性开始显摆,从中国宗教又讲到了印度宗教,然后牵扯到拜火教与早期景教传播的内容,顺便把北欧的诸神信仰也混了进去。
金尼阁在一旁听的暗暗吃惊,王文龙对于世界宗教的了解实在是太广博了,在天主教世界对于罗马诸神的传说,这时还没有非常系统的整理,在金尼阁听来王文龙对于罗马众神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这个欧洲人。
走了大半个世界从欧洲来到大明传教,金尼阁之前自我感觉也算是见多识广,直到他听着王文龙的侃侃而谈,才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见识和王文龙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金尼阁不禁生出一个想法:自己刚才怎么敢和王文龙辩论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人肚子里有多少知识。
几天之后,苏州天平山,范家园林。
从南京回到苏州的叶昼则面对着范允临和李日华哈哈大笑:
“二位未去南京可是错过一场大热闹,需知建阳又有高论也。”
范允临作为甲骨文研究会的骨干,最近正因为京城中的政局变动弄得好生心焦,干脆在去年底带着一筐甲骨回到苏州家中研究,此时他放下拓片问道:“建阳又说了什么话?”
叶昼则笑着说:“彼时有个欧洲的传教士名叫金尼阁字四表的,他代表耶稣会来同龙洋开海公司商议合作事宜,建阳作陪。于席上,此人大发妄议,说我中华之宗教典籍含混不清,毫无意义,需要经受他天主教的改革才能够有神道设教的效果。建阳当时便举出例子,说我中华上古便有颛顼绝地天通,从此之后便不会出现如欧洲天主教那样操控人心的宗教,哪怕是大教门也要在朝廷的掌控之下。我中华文明自此以后便断绝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念想,遇到大灾大难皆以人力对抗,禹王治水、愚公移山、五丁开山,皆是如此。我中华宗教观以人为本的思想乃是别处皆无的。”
范允临听的眼睛发亮,听到以人为本四个字时他忍不住一拍茶几:“建阳这话好力气!这正是我中华文明不绝之气脉也,定打的那金尼阁和他那什么天主教抱头鼠窜。”
范允临其实对于天主教并没有什么恶感,但是他身为甲骨研究会成员,在这些年的研究中,早已经对于中华的上古文化产生浓厚的敬畏之心,听金尼阁如此评论中华文明,他当时就对金尼阁恶感满满,连带着天主教在范允临心中的地位也跟着金尼阁的评论一起遭殃。
李日华却是经常往传教士处跑的,和几个经过嘉兴的传教士都有极好关系。
他忍不住说:“那金尼阁也不过是天主教一个神父,我看他也不过是对于大明文化有些误解而已,把话说开也就是了,倒也不需要一棍子打死,这些传教士来到我大明于我大明之富国强兵是有好处的。”
叶昼则闻言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难说……”
范允临和李日华都是愕然。
叶昼则没有多解释,现在民党在江南已经分出了好多派系,派系与派系之间的立场相差极大,唯一共同拥抱的就是民族主义,而且是比赛着谁更能鼓吹中华文明,民党已经有成为极端民族主义党派的倾向,自然而然就生出排外的需求。
同时叶昼则又是江南物理社的成员,天主教宣传的科技研究的很多内容都和物理社重合,两方既合作又竞争。
其实早期的民党与物理社都是积极接触天主教和传教士的,但现在却无论是民党还是物理社和天主教之间的关系都越来越微妙,作为民党名义上的领袖,叶昼则已经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第650章 顾宪成上门
南京,崇正书院。
顾宪成刚刚在书院之中完成一次会讲,推了许多人商谈的邀请,在弟子的陪伴之下,缓缓走回房休息。
在tj塌上坐下,顾宪成对自己的弟子说道:“我有些渴了,拿盏茶来。”
那弟子连忙跑出去,顾宪成拿盏茶的话,从他口中传出则是:“把山长送的明前龙井泡一壶来,要取好水。”
书院里伺候的仆人唯唯而去。
伴随着东林党的势力越发壮大,东林书院的君子们也越来越受追捧。
虽然东林君子们出外讲学并不会索求太高报酬,但是市场就放在那里,招待方给的条件差了自己也过意不去,于是现在顾宪成讲学所至:“仆人随从如云,当地官员命令管社与供应,全套流程没有二百两银子办不下来。”
后来顾宪成还因此被三党官员弹劾,不过这种事又不会开发票,三党派来核查的人员根本找不到证据。
弟子将茶盘端进屋中,顾宪成喝了一口茶,才问道:“王喜怎么还没到?”
龙阳开海公司之中有许多江南人物的股分,其中不少就是东林党的背后力量,顾宪成这次来江南说是专门为了到南京的书院讲学,但其实目的是要到南京和龙阳开海公司的王喜见面。
正说话间一个弟子走进屋来:“先生,王公公到了。”
顾宪成连忙整理衣服,道:“请他进来。”
王喜不一会儿便笑着走进屋来,他今天穿着一身长袍,看模样像个儒生多过像个太监。
王喜和顾宪成坐在一起,颇为尊敬的聊天,以顾宪成的地位,今天来只是熟悉关系,并不会商谈什么具体事宜,他的到来就是东林党对于龙阳开海公司的表态。倒是王喜为了今日怎么和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先生讲话颇费了一番准备,此时便拉着些顾宪成可能喜欢的话题说,便把王文龙对于中华文明宗教观的理解说了一遍。
顾宪成想到如今儒学与宗教的关系,喃喃自语:“以人为本,不错,这正是神道设教的好路子!以前那些人辩论宗教与儒家的关系总是说不清,今日听到建阳此言使我豁然开朗啊!”
东林书院的儒家思想主要来源就是顾宪成,他的这一门派对于此时流行的心学和理学都有抨击,主要的原因就是顾宪成反对佛道思想进入儒学,认为心学和理学都因为佛教的影响而变成空谈。
当顾宪成听到王文龙对于中华文明以人为本的解释,顿时便有知己之感。
等到送走王喜,顾宪成便叫来弟子道:“你去打听打听,王建阳近日是不是都在南京?”
……
顾宪成轻车简从在两个弟子的陪伴之下,来到了王文龙为南京的宅子。
顾宪成在书房中坐下,便笑着说道:“建阳,我听王公公说了,你关于中华宗教之论,颇以为然。想请你仔细讲讲以人为本这四个字。”
王文龙回答道:“我以为颛顼绝地天通之时,已经将宗教控制人心的部分尽量削弱,所留下来的部分则是为了让百姓在痛苦生活之中可以有个信仰归宿,也就是我等所说神道设教的意思。这和其他文明奉某神为文明中心的思想迥然不同。中华文明自古以来便脚踏实地,早早认识到一切问题是由人产生,也必须由人去解决,而不能寄托于宗教,正如经典所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便是我提出以人为本的意思。”
顾宪成听的满脸欣赏,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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