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235节
王文龙知道在沈鲤这样的人精面前掩饰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老实回答:“过去人都说君子不群,君子不党,然而在如今世界若是不结交同道,只怕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但是既然要组党也有不同方法,我以为真正的组党应该有同一理念,同一目标,正因如此,我敢说浙党不能成大事。”
“同一理念,同一目标……”沈鲤细细琢磨着此话,颇有感触。
王文龙补充说道:“以此观点来看,浙党抱团取暖只为了扩大自己在朝中的权力,并无任何长远目标,这样的党派只能是随着领头人物的起落而不断波动。天下最大的官职也无非是内阁首辅,沈蛟门作为党首已经做到首辅大位,且执掌内阁数年时间,所以他的浙党最好也就是如今这样了。”
沈鲤很认可王文龙的这番评价,他接着便奇怪道:“既然如此,为何建阳还帮助浙党做事?”
王文龙苦笑说道:“不论阁老是否认同,但我写那三论之时沈蛟门是天下惟一能使这三论上达天听之人,哪怕对于时局再多腹诽,这天下总要有人去做事,既然有人为天下做事,我想要达到兼济天下的目的,也只能去帮助他。”
刨去当年心思中的那点子弯弯绕,他说的还真是自己所思所想。
沈鲤却皱眉:“谁掌权就帮谁?不怕被人笑趋炎附势、攀高结贵吗?”
沈鲤对于沈一贯真是有无限的厌恶,哪怕在王文龙面前也不装。
王文龙说道:“在下以为,当国家有问题时,若不让掌权者去处理,总不能将这摊子给掀翻?且若是将沈首辅赶去,新党上台结果一定更好么?”
沈鲤也了解过王文龙和东林人物的交往颇深,笑道:“建阳以为东林人物不一定能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王文龙闻言道:“此事在下不敢妄言,但私以为东林君子靠的是士人支持,可士人所关心之事,并不一定是天下最紧迫之事。”
“请试言之。”沈鲤皱眉问。
王文龙道:“就拿去年的楚宗案来说,汉阳百姓忧心的是大战来袭,沿线军户担心的是征发调动,可天下士人呢?他们只关心宗室能否被善待……由此就可见士人和百姓所想不同了。来日若东林君子掌了权,他们能否顶住士人压力想百姓之所想?若是不能,恐怕便是众正盈朝,也难以对付当今天下的种种问题。”
沈鲤捧着茶,默然无语。
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这么直白的说出东陵党的弱点。
沈鲤并不是因为利益所以才和东林党勾结在一起,他支持东林党人是因为认同东林党的主张。
同时沈鲤对于东林党的了解非常深刻,也把东林党争权夺势的伎俩看在眼里。他很清楚,东林党一旦掌权,不大可能会从百姓的利益出发,而是会更坚定地站在文人士大夫的一边。
而此时听了王文龙的话,沈鲤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无非是因为文人士大夫的身份所以支持东林的理念,他真的是在为天下苍生立命么?
沈鲤越想越觉得难受。
叹口气,看看窗外天色,沈鲤对王文龙道:“今晚建阳便在我家中用一顿便饭如何?晚上也可以住在我家偏屋之中。”
“多谢阁老。”王文龙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刚刚到京城租的,条件并不太好,还不如在沈鲤这里凑合一晚。
沈鲤叫来老仆,吩咐他到外头去采办食物,图人出去之后,沈鲤才对王文龙说:“东林人物虽然不是完美无缺,但他们总比浙党要好,在东林掌权之后,朝局或许能比现在改善一些,那时自又会有新的党派来挑战他们。”
王文龙感慨说道:“东林现在只是打压浙党都没有办法将之打到底,更何况朝中其他势力?如果东林全面掌权,包括浙党在内的各个派系都会和东林党死斗,那时别说贯彻自己的理念,只怕所有官员都要为党争站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建阳太悲观了,未来之事,未必会发展到如此程度。”沈鲤还是没法完全承认东林党的问题,更觉得王文龙直言出的结果非常武断。
“阁老愿意和小子如此交谈,已是莫大荣幸,今后之事,只能拭目以待。”王文龙也懒得再说此事。
沈鲤和王文龙两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吃饭,如同王文龙所料沈鲤完全没提自己家中的事情,显然正在和老婆闹矛盾,连晚餐都要从外头去买。
两人聊天的时候外头已经刮起呜呜的北风,虽然沈鲤的房子是深宅大院,但是王文龙也能听到有沙石打在窗户纸上的声音。
“老爷,酒菜买回来了。”
天擦黑的时候去买菜的仆人终于回来了,那仆人没进屋,就先在连廊上摘下围脖抖落沙土。
等他掀开门帘走进来,王文龙才见他一直将食盒护在怀里,此时衣服上都沾了一层土气。
见王文龙盯着那仆人直看,沈鲤笑着说道:“京师的天气便是这般,我虽是北人,然而到京师的头些年也极不适应,特别是这春天,开口时就觉得吃了一嘴的沙土,建阳出身南方,想来更是要渐渐习惯才能受得这气候了。”
王文龙前世也到过京城,体会过此地的干爽气候和春天的风沙,不过那时许多外地人都以为京城的风沙大是因为近现代环境被破坏。
却不知道京城沙多的情况早在新中国之前就是如此。
袁宏道在京城时就记载此地“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此时人形容北平的天气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后世经过几十年的防沙固沙建设,京城气候其实已经大大改善,到了明朝时的京城,王文龙才体会到“燕地苦旱”是什么意思。
古代的京城街道修的平直,也没有清洁工天天打扫,一到冬天遇到几场沙尘暴,街面上就积下厚厚的浮土,大风一起浮土迎面而来,顺着脖梗子往下灌,打的人眯眼睛,还直往人嘴里去,牙缝里都咯吱咯吱的响。
“京师的风沙确实厉害。”王文龙笑道,“然而这也是定都于京城的意义所在。”
沈鲤笑问:“从来只听人抱怨京城春天飞沙走石,建阳却还能从中看出好处来的?”
王文龙道:“京城的风沙大是因为西北有大片的沙漠与牧区,北风一吹便将草场以及沙漠的沙子都往京城灌来。”
“京城的位置又正落于燕山山脉的缺口之处,再往东南东北,有了燕山阻隔,风沙都不会如京城严重。”
“若从地缘位置看,燕山山脉隘口的地理位置却正好控扼游牧区与农耕区的必经之路,京城之地能够通过陆路贯通中原、通过水路连接江南,动员所有农耕区的人力物力,同时又监控游牧区的活动,正是经营天下的好位置。”
第398章 病在辽东
沈鲤听了若有所思,“这解释倒是明白有趣。”
他平日更关注朝堂上的人事变动,碰到治水灾荒等等问题都是让六部将详细情况报上来,根据资料临时学习即可,因为这几年京城的安全状况都还不错,他从没有思考过京城的地缘位置问题,此时听王文龙说来,自己一想果然如此。
两人说话时沈鲤的仆人已将买回来的餐点放到桌上。
今晚主菜是一整只烤鸭,京城特色的挂炉烤鸭要到清末才流行起来,而这只烤鸭和王文龙之前吃过的南京烤鸭一样都是焖炉制作的,味道也相差仿佛。
另外还有一道奶皮子,一道煎糍粑,甜点是由米粉包核桃仁、芝麻、山药等馅蒸出来的艾窝窝。
最后,沈鲤年老不爱喝酒,小厮便去街上拎了一壶烧滚的咸奶茶。
沈鲤对王文龙笑道:“京城的饮食便是如此风格,这奶茶、奶皮子,建阳你作为南人想来吃的少,但若能吃惯,于保生补气是极有益的。”
王文龙端起那奶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许多人的肠胃与这牛奶性相不合,喝了奶便要泻肚,我好在没有这样毛病,算有口福。”
沈鲤也喝了一口奶茶,又吃些咸菜开开胃,满足笑道:“建阳这几年常在江南,口腹想是极为享受了。我做了一辈子京官,多闻江南繁华,年过七旬却还没有南下过一次,有生之年,也想有机会到江南富庶之地见识那里的人物风采,好好喝他一回绍酒。”
王文龙笑道:“其实阁老也不必去南京,有朋友与我说过,好酒必求于远道,其实在京城的绍酒比之江南本地的绍酒还要可口,若是再切些金华火腿蒸了相佐,便是在南京,口腹上的享受也就不过如此了。”
“建阳似乎很重视台湾岛开发之事,”沈鲤放下杯子又说,“这几年东林党与浙党之间的争端颇多,建阳从不参与,然而一出禁海弃台之论,建阳就马上作文反驳。”
“的确,”王文龙无奈说道,“我人微言轻,不喜束缚,本不愿意过多的参与朝堂斗争。若不是放弃台湾岛之论实在会对百姓造成伤害,我本来也不愿意说话的。”
“建阳倒是直白,”沈鲤问道:“建阳真觉得台湾如此重要?”
王文龙道:“八闽之未来皆在此地。”
“恕我直言,”沈鲤说道,“开海以及开发台湾岛虽有好处,但也会使得大量奸民海盗在岛上聚集,以福建的卫所兵力是难以管控的,未来这些海盗侵扰福建,说不定会让沿海百姓受到更大苦楚。”
王文龙说道:“然而台湾岛可开垦的耕地比福建的四大平原还要多,可以解决福建地少人多的矛盾。”
沈鲤说:“开发台湾岛是要投入的,不光是民间百姓筹集资金,朝廷也要筹钱巩固边防。”
王文龙道:“如今投入,好处是以利永久。”
沈鲤反问:“可若是朝廷没钱呢?”
王文龙默然。
半晌之后王文龙才回答说:“每个人眼中的问题都是不同的,面对天下局势,不同人都能想出自己的解决方式,大家争论不休,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像东林君子,他们以为亲贤臣远小人国家就能更好,但我却以为这路子是走错了方向。”
“建阳为何以为东林君子走错了?”沈鲤问。
“天下的物产就这么多,过去因为还有可开垦的土地,所以人口增长伴随开发土地数量增长,粮食产量增长,天下欣欣向荣,即使有什么问题都还可以解决。但我以为如今面临的种种问题本质就是土地开垦已经不能更多,天下的物产以达到峰值,小民多吃一口,大户就少吃一口,奸邪多吃一口,良善就少吃一口。矿监四出,征税变成抢劫,本质问题也是如今天下已无法开发出更多的矿脉,若是能够真的开出新矿,矿监收些税,想来也不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矛盾。东林君子所提倡的君子与小人之争,也无非是要抢夺这天下财富分配的权利,以为由君子去分就能更加公平罢了,然而天下财富不增加,只讲分配又有何用?百姓已只有旦夕之粮,若是一起灾荒,连口粮也将他夺去。这样情形下即使有君子当朝,难道就可以避免百姓去做那不可言之事?”
东林党人提出的口号似乎是好的,但是并没有解决根本矛盾,大明的底层百姓分配到的物资已经只够他们挂在温饱线上活口。
而王文龙知道小冰河期已经到来,接下来的灾荒会一旦使粮食减产就要将大量百姓拉到温饱线之下。
百姓要饿死了,这时爆发的流民起义是不可能挡住的。
沈鲤思索道:“建阳你在《疗疴录》之中说的是否就是那样场景?”
王文龙点头承认:“若是天下局势到了那样程度,即使有宋常勤这样的仁人义士,怕也是不能挽回天倾了。”
沈鲤慢慢喝了一口茶,回忆着道:“是以建阳认为欧洲的殖民主义是解决此问题的方法了?”
“彻底解决不可能,至少能挡个上百年,”王文龙也喝了一口奶茶润润喉咙,“地少人多的问题在大明境内已经很难解决,但是若对外开拓,大明能控制的粮食土地和财富都还能够增加。饥荒之中的百姓知道自己还有开拓海外这一条活路,也就没必要揭竿而起了。”
海外殖民扩张从来是帝国转嫁矛盾的最好方式,当然王文龙没说的是以明朝的架构已不一定能撑起一台殖民机器。
但起码不要挡着大明的普通人对外开拓。
沈鲤又问:“建阳的《疗疴录》之中,似乎包含了自己对未来的颇多想象,我看那书中隐喻,除了流民四起之外,似乎还有异族入侵之事?”
沈鲤对于王文龙所说的海外殖民前景总觉得不是非常现实,他更关注的是眼前,《疗疴录》之中那王朝末世的景象就是他最担心的。
“只是我的一些臆想罢了。”王文龙可不能承认自己在预测未来,这东西犯忌讳的。
沈鲤也不刁难,继续问:“便是臆想好了,建阳臆想中以为哪里最会生事?”
王文龙脱口而出:“辽东。”
回答之果断,让沈鲤一愣。
这几年不断起义的是四川广西一带的苗人,就算王文龙说,蒙古部落犯边沈鲤都更不会意外,却没想到王文龙脱口说出的是辽东。
“怎么会是那里?”沈鲤忍不住问。
他一直觉得辽东的边防压力是最小的,前两年万历援朝战争才得了一场大胜,足以震慑辽东势力。
李成梁第二次镇守辽东距今已经七年,塞外诸寇中有能力的领袖已相继死亡,开原、广宁之间的马市、木市贸易也全都恢复,倒是偶尔有鞑靼人到山海关一带抢掠,但也是小规模行为,而且这些人虽然经过辽西走廊,但却是从草原上来的,并不来自辽东。
历史记载此时的东北情况为“八年辽左少事”,以万历三十三年的时空环境来看,辽东确实没有出事的基础。
王文龙道:“诸寇枭黠者相继死亡,正说明辽东群龙无首,诸部落弱小,此时若有一个有眼光的部落首领,或许会养出一个真正的大势力来……”
沈鲤颇为惊讶,但思索良久,他对于王文龙所说的辽东可能会组成一个强大的少数民族势力却还是将信将疑,因为现在还没有看到任何如此的苗头。
比起辽东,此时广西四川云贵的情况都要远远严重,就今年的事情,缅甸人刚刚又入侵了云南,蒙古松山部刚刚打了青海,此时还在贺兰山一带逡巡不去。
大明朝廷没理由放着这些近在眼前的边关事务不管而去注意太平无事的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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