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218节
一番交谈之后焦竑感觉范汝楠就是中人资质,对于范家的藏书思想他也不以为然,所以打算同范汝楠的交往也就展现善意便好了。
虽然焦竑和范家都是此时有名的藏书大家,但是这年代各家的藏书观念是有很大差别的。
比如福建的徐兴公藏书是为了建一个公共图书馆,有什么好书收藏之后就会请朋友来一起分享观看,甚至有穷书生来看书,他还管人家饭钱。
而焦竑的藏书楼又是另一风格,他收藏了大量珍贵的宋明刊本和抄本,有一些版本人家不愿赠予,他就自己去抄,因为他收藏书籍为的是看内容。
时人记载焦竑“藏书两楼,五楹俱满,余所目睹,而一一皆经校雠探讨。”可以说焦竑所收藏的书籍,他几乎全部看过,并且每本书籍都盖上印章。
至于范汝楠,他的藏书关在此时人看起来更是奇葩。
他的爷爷范钦是天一阁的建造者,辞官退隐之后便致力于收集图书,当年范钦死前找来自己的两个儿子说:“我有两份财产,一阁藏书和白银万两。”
范汝楠的父亲范大冲就主动选择了藏书,范钦去世之后范大冲制定了诸条保管法则,包括:天一阁有子孙共同管理阁门和输出钥匙分给各房兄弟掌管,除非钥匙集齐不得开锁,阁内所有书籍“借人为不孝”,“代不分书,书不出阁”。
历史上天一阁第一次引外人入阁读书要到明亡之后,当时黄宗羲以天下第一大学者的身份入阁,观书几昼夜,最后才写出总结明代所有学派思想的《明儒学案》。
为啥万历年间说天下几大藏书家,许多人都不会提起宁波范家?因为这家人的藏书不光外人看不到,就是他们家里自己人想要看书都得几房的兄弟在一起把钥匙凑齐才能进阁。
范家的藏书简直是一种行为艺术的高度,不是为了看,就是为了藏。
焦竑对于范汝楠虽然表现的尊重,但是他心中对于范家这种行为十分不以为然,这群人藏书不看,也不借给别人,根本就是浪费资源。
范汝楠见到焦竑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想法,但他仍然感谢说道:“多谢澹园先生,那我便留在贵处几日,将书目抄录。”而这时焦竑早已走远。
范汝楠不悲不喜,只是在等待焦竑的管家拿来书目的时候让书童拿出笔墨,同时又仔细计算着今年对书籍的除虫晾晒需要多少时间,要花费多少人力钱财。
他的父亲范大冲只是一个贡生,没有多少科举才能,天一阁之中的许多高深藏书范大冲看都看不懂,如今范大冲已死,范汝楠执掌天一阁,到范汝楠这一辈在科举上也没有多少成就,却依旧坚持沿袭祖父的事业。
范家保管天一阁的行为在外人看起来十分愚蠢,可是一家人却都还在坚持,因为范汝楠记得他的父亲范大冲曾说过:只有这样的愚蠢才能保存下书籍。
历史上明末出现过很多藏书家:南焦北李、金陵四大家、福建徐家红雨楼等等,但是这些名噪一时的藏书家却没有一个延续到了清代。
就比如焦竑的焦状元楼藏书,在此时名噪天下,然而原历史之中到崇祯年间焦竑的子弟落魄就直接将焦竑的书籍全部卖了,盖上焦竑藏书章的书籍在市面上卖价更高,最终焦家一本祖宗藏书都没有留下来。
为什么黄宗羲写《明儒学案》要入天一阁观书?因为天下藏书家之中,只有宁波天一阁挺过了明末清初的乱局,在饿死人的年代,在兵祸之中,范家各房依旧严守规矩,藏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有所增加。
原历史之中一直到宁波在鸦片战争中陷落,天一阁被英军掠夺前,天一阁都是全天下私家保存藏书最多的地方。
哪怕经历了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天一阁到光绪年间依旧有藏书两千多部,一万七千多卷。
清末以后进入近代,在大变革之中私人藏书的方式已经无法有效保存书籍,民国后范家便逐渐将天一阁改为公私共管,而直到近代以前天一阁无疑是全中国对书籍资料保存做的最好的地方。
站在历史的角度就能看明白范大冲的想法——这家人的藏书不是为了自己看,他们是在为整个文明保存文脉,而且这件事在历史上他们一做就持续了三百年。
……
焦竑带着仆从辗转来到安阳时已经接近七月份,时当酷暑,但是董其昌以及安阳本地的官员还是跑到城门处迎接。
焦竑几乎是此时有过功名的读书人之中名望最高的那一档,考中过状元,还担任过朱常洛的讲官,更重要的是这位在史学研究上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
焦竑当翰林之时就主攻研究国史,他对自己的历史定位就是一个史官,焦竑对历史十分尊敬,在入职翰林院之后,他接触到大量国朝记载,发现有明一朝的历代帝王将大量皇家的档案都删改过,好多流传到后世的史料都经过加工,气的要死,焦竑于是直接写了一篇《论史》阐述自己的观点,只看其中一句话,就知道他的观点:“史之权与天与君并,诚重之也”——焦竑对于历史文献有一种崇敬心理,认为即使是皇帝都没有权力去改动史官的记载。
万历二十二年,大学士陈于陛上疏朝廷,建议修撰国史,并且推举史学功底深厚的焦竑专领其事,此论获得内阁和朝臣的一众支持,焦竑也进行了相当多的前期准备工作,结果没过多久皇宫失火,万历皇帝把这钱拿去修三大殿了,万历朝的国史编修工作最终没有进行。
第367章 怼人第一的焦竑(5/6)
又过两年焦竑也在政争之中失势,被打发到南京去做国子司业,焦竑从此开始在南京修建藏书楼,渐渐的不问世事,如今他官都辞了,专心在家写书。
而焦竑写书的主要内容就是他没有被朝廷支持写完的国史。
他当年为了修撰国史做了大量前期研究,这是他一生的心血,自然不愿意荒废,最终将自己未写完的国史变成了一部《国朝献征录》与一部列明参考资料的《国史经籍志》。
这两本书虽然是焦竑个人所写,但是所用的研究体例以及援引资料的深度广度全部都是国家修史级别的,焦竑之所以会建起藏书楼,最早也是为了给自己写书找资料。
就比如《国史经籍志》,这本书其实只是一本目录而已,但光是目录就写了六卷,分为经、史、子、集四类,外加制书类,书中名列的是历代史志书目的名字,每个类目之后都有论述,这原本都是焦竑打算在官修国朝史籍的时候要到民间去寻找的参考书目。
焦竑在此书之中对几乎所有前代的历史书籍从《史记》《汉书》到《隋书》《宋史》全都加以辨析和考证。
看《国史经籍志》就能大概知道,如果万历没有终止焦竑的修史工作,明代万历年间很可能写出一本和《资治通鉴》一样,洋洋洒洒纵论中国历代历史书籍的庞大国史书目,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代经典。
而焦竑虽然没有完成这一伟大工作,但是在准备过程中他无疑也成为了整个明代第一流的史学家,不是单单研究本朝历史的那一种,而是贯通古史。他在《国史经籍志》后面附上一篇《纠缪》列出前人历史研究中哪些观点有错误、哪些书籍的版本之间记载有差别。
不算明亡以后的史书,此时的官修史书就已经有二十三史,三千多万字,就算每天读一卷,全部读完都要八年,还要参考大量的稗官野史,最后写出其中论述不同之处,这本书想要写出来,光是先期的资料收集就得花费十几年时间,而且是没有节假日天天读书才能读完。
为啥焦竑在此时的史学界地位那么高?就看人家的这学术成果拿出来,谁敢说个不服!且焦竑不光是一代大学者,还是朱常洛的老师,在政坛上也颇有声望。
焦竑刚刚来到城门前,彰德知府便排众而出,热情邀请说道:“焦澹园远来辛苦,府中已备好酒菜为老先生接风,还请老先生赏光同去。”
焦竑淡淡的道:“大人的盛情老朽心领了,但老朽此来是为了去看甲骨发掘,在城中却是不想久留。”
听说他要穿城而过,彰德知府如何同意?笑着劝道:“老先生何必如此着急,饭后再去也不迟嘛,这安阳府城虽然狭小,但也是历史名处有许多值得一看的地方。”
听到他如此说和焦竑颇为熟悉的董其昌就忍不住一笑,知道这知府显然是还没领受过焦竑的脾气。
果然就见焦竑眉头一挑,语气中颇为戏谑的问道:“哦,知府大人能否告诉我,这安阳城的学问都藏在饭碗里吗?”
彰德知府被问的一愣,连带同来欢迎的本地乡绅名流也全都呆滞。
知府尴尬笑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吃饭不过人之常情,怎能与学问相提并论?”
焦竑冷笑道:“既然如此,我哪有为了留这一顿饭而耽误了考察甲骨发掘大事的道理?大人好意老朽心领了,还请让我先去发掘现场,等待考察结束再回城中与老大人共饮。”
彰德知府脸色难看,但却又无法反驳:“老先生既然坚持,那也便不再多留,只望老先生考察归来,能够回到府城好好休息,方便在下尽地主之谊。”
“多谢大人好意。”焦竑点点头,拱手便回到马上,直接从南门进城,打算穿城而过。
看着焦竑丝毫不给面子的模样,彰德知府站在原地哑口无言,董其昌笑着走到他身旁,知府大人皱眉说道:“董参政,莫不是在下哪里恶了焦老先生?”
董其昌笑道:“老父母莫要担心,你这是与澹园先生初次见面,不知他就是这样脾气,便是以善辩而扬名天下的李卓吾,在澹园先生面前也讨不了好去。”
彰德知府听得愕然。
董其昌真没说假话,焦竑脾气差是出了名的,他倒也不是气性大,而是喜欢怼人,并且极其厌恶无效交流。
焦竑出生泰州学派,此学派的历史评价就是“能赤手以搏龙蛇”,就没有不敢怼的人,李贽生前和焦竑声气相投,两人互以为知己,两个人谈话之时李贽全力诋毁孔子,焦竑则推崇扬墨之学,嘲笑孟子。
然而焦竑说到高兴处也毫不避讳的嘲讽李贽,曾有一次李贽大谈:“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
焦竑直接冷然问道:“如果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那你还从四书五经批到史记左传做什么?天天写书讲穿衣吃饭不就好了?”
李贽都被说的哑口无言。
焦竑的思想强调为学的博与实,李贽这些人高来高去的谈论心性,焦竑却觉得有这时间应该多看两本书,李贽对于好多史实的理解都是错误的,还批的有来有去,在焦竑看来这不虚空打靶吗?
不过焦竑对于李贽总体来说还算挺投缘,以为他“未必是圣人”,但可“坐圣人第二席”。
董其昌骑着驴赶上焦竑,焦竑转头问:“王建阳现在何处?”
董其昌回答:“在安阳城外村中,也参与发掘,时而讲些考古学道理。”
焦竑点头道:“带我去看看。”
虽然之前王文龙连续个把月在南京讲学,但是焦竑并不想去国子监凑热闹,主要是焦竑也当过国子司业,再回到国子监难免尴尬。
不过对于王文龙这个几年间名扬天下,自己老友李贽在最后一封书信中都着力夸奖的后生,焦竑早就想见见了,正好趁着这次两人同在安阳,看看他的斤两成色。
第368章 王文龙讲史
董其昌建议道:“王建阳在城外的村庄中,我带澹园先生前去村子,一路上会路过几个甲骨发掘现场,还可以顺道参观。”
“我早就想去甲骨坑看看了。”焦竑点头同意。
董其昌和焦竑两人并辔而行一路往安阳城西北而去,一路上董其昌跟焦竑介绍了甲骨社现在的研究情况,没走多远便碰上一个正在发掘的甲骨坑,焦竑颇感兴趣的和董其昌一起走到坑边,好奇的看着甲骨社的工作方式。
一路走走停停来到甲骨社社员们聚集的村子,焦竑对于甲骨社井井有条的考古发掘已带有极大好感。
董其昌拉住一个社员询问:“建阳现在何处?”
那年轻书生回答:“在村塾里座谈呢。”
董其昌对焦竑笑道:“建阳真个有名士风范,来到安阳不久,却是人人都喜欢听他做会讲,澹园等会儿见了就知道。”
几人来到私塾之外,并没有打搅里面上课,而是都站在窗户外聆听。
王文龙坐在私塾的讲席上,手中拿着几张临摹甲骨文字的画片,而下面坐着的是一众甲骨社的社员,年轻的不过十几岁,年纪大的都有四五十岁了。
就见王文龙对众人分析说道:“为何我以为安阳城外的甲骨遗址应该叫殷墟遗址?首先从大量的甲骨分析可知此地的甲骨最早只到商王盘庚,而自盘庚以后商朝帝王亲自祭祀并且参与署名的甲骨就不断出现,这非常符合历史年表中盘庚迁都于殷的记载,此地该是殷墟无疑……”
王文龙说完,下面有一个带着江南口音的学者道:“建阳先生,看了这许多甲骨文的卜辞,在下总觉得这商人的思想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来……”
王文龙点头同意:“对于这些卜辞的研究倒是让我想到尚书之中《盘庚》一章,在这篇章之中商王盘庚在迁都之前把贵族召集到王宫庭院做了一番长篇演讲,先说历代商王对这些贵族的恩惠,接着又说若是这些贵族不服从他的意志迁都就是忘恩负义,会受到祖先的惩罚。此演讲之中的盘庚威胁贵族时说的是一旦先王们不开心,就会从上天惩罚他们,却不是说他们忘恩负义会被上天示警。”
“这段话过去的学者总是难以理解,然而随着大量卜辞的出现,我们却似乎可以断出,在商朝人的思维里历代商王死后会升到天上成为神,并且一直保佑着后世子孙,后代商王与上天的交流便是由此而来。”
“这与周以后帝王自己就是天子可以和上天直接交流的观念十分不同,这大概是后代人改制的结果。”
焦竑这是第一次听王文龙做会讲,听着听着他便把王文龙引为知己。
焦竑和李贽不同,他虽然也有离经叛道的思想,但是却反对以错证错,认为一切思想理论都因有依据,王文龙旁征博引的讲课方法让他觉得非常认同。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就是焦竑的历史观念还是脱离不了明代人的窠臼,明朝还没有考古学,所以焦竑研究历史之时更相信史书记载却不重视考古文物,他脑海中的商朝还是司马迁《史记》之中描绘的样子。
而王文龙显然不会认同这些观点,他来自后世,知道从考古实践中得出来的商朝的形象和司马迁几千年后收集史料描绘出来的那个商王朝差距极大。
王文龙和众学者的讨论接近结束,这时焦竑终于推门而入。
“建阳,我叫焦竑,号澹园,久仰大名!”
王文龙早就知道焦竑今天会来,连忙拱手笑道:“后学末辈见过澹园先生。”
焦竑说道:“刚才在屋外听了建阳一通高论,其中许多观点十分新颖,不知建阳是何时开始研究先秦古史的?”
王文龙道:“是写《尚书古文疏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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