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208节
“我的功名无非是个监生,虽然蒙众位贵人青眼当了国子助教,但讲论之中难免也有偏颇之处,听我的会讲不用太过拘束,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提问,见得有错误了,也可以提问指出,只不过有一条,不准堂上喧哗,提问先举手。”
“我今天的讲课内容比较复杂,些许论点大概是大家没听过的,一时间或许也难以消化,若有心学习的朋友可以拿纸笔先记下,回去再加复习……”
王文龙这话还没说完,就见下边有个人举手问道:“王助教,学生想问先生今天讲的题目是什么意思?”
王文龙一听就笑了,这学生跑来听讲却连讲的什么都不知道,纯纯是凑热闹来的。
王文龙解释说道:“我这一场讲论的题目叫做《训诂学方法论》,所谓训诂两字出自《尔雅》第一篇《释诂》和第三篇《释训》,晋人郭璞《尔雅序》中解释此词为:训诂……所以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我们读上古文章,常会发现其中有一二字词难以解释,训诂学就是探求这些字词究竟是何意思的学问。”
训古学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这些小学在明朝还是非常冷门的学问,原历史中训诂学要一直到清代才会再次兴盛,并且在清末民初走向科学化、规范化。
王文龙解释完课程内容便对众人道:“那咱们就直接开讲罢。”
“开宗明义,训古学是研究文字的,咱们研究文字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从‘形音义’三个方面入手。从中可以衍生出三门学问,分别书是研究文字书写演变的体制学,研究文字声音演变的音韵学,以及研究文字意义演变的训诂学。而这三门学问共同组成的学问我认为可以命名为语言文字学。”
王文龙直接把一代国学大家章太炎的“语言文字学”概念抢来用了,还不要脸的表示是自己的见解。
第344章 朱子错了
语言文字学的名字,王文龙直接用的章太炎的说法,而他的讲稿则基本上打算照抄《训诂学方法论》。
这是前世八十年代出版的训诂学书籍,两个作者分别是陆宗达和王宁,王宁是陆宗达的学生,而陆宗达受教于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黄侃。
此书写作年代已经到了现代,内容是对传统训诂学理论的总结整理与提炼,把前人的方法基本上讲全了。
而王文龙之所以选用这本书,是因为他虽然想抄书,但他也真不是啥书都读过,像训诂学书籍王文龙能说系统学过的还真就只有这本《训诂学方法论》——这书解释训诂学深入浅出,对于前人的方法总结概括全面,是王文龙大学时老师所用的教材。
考据学的内容太广了,王文龙也只能拿自己学过的地方入手,而现在董其昌等人正在安阳挖甲骨,甲骨的出现定然带动了一批文字学研究的风潮,王文龙觉得自己接下来讲学从文字学入手自然最方便。而文字学的三大内容中:形制学需要不少甲骨文、金文的文字古董对比。
王文龙又不是著名的古董收藏家,突然拿出一大堆金石文字拓片开始讲论形制学定然会引人怀疑,这年代又没有拍照技术,这么多知识拓片是哪来的?且这时甲骨文才刚挖出来,相关文字都没研究清楚呢,好多形制学的内容根本就不可能合理出现。
音韵学虽然可以发表相关作品,但眼见对于甲骨文的辨识和研究热潮就要起来,甲骨文现阶段的研究主要是字义辨析和字形辨认,和音韵学的关系显然没有和训诂学近,王文龙便选择了训诂学相关内容。
当然,原本的《训诂学方法论》之中有很多涉及训诂学史的部份,大量引用了清以后的训古学研究内容,而这些内容放到这年代就不能称作训古学史了,正确相关内容在讲课中王文龙打算直接当做自己的新观点提出。
王文龙开口讲述说道:“上古文章去今千百年,当时的口头语言早已消亡,只能留下文字作为我们了解古人思想的枢纽。若是一段古代文字读起来语法语义和今人所说无甚差别,内容也就一望可知,不需要费神去研究了。我们所要研究的文字多半是难以辨识的,只能旁敲侧击去了解其意义。这旁敲侧击的方法说来也不多,大抵是:以形索义、因声求意,和比较互证三种。”
“咱们都知道古人造字有六书之法,其中三种便是象形、指事和会意,对,这三种文字咱们就可以用以形索义的办法,根据文字的形象来判断意思。”
“比如‘回转’的‘回’字,籀文里有时写做这样,”王文龙提笔在一张大开的白纸上写出一个棒棒糖一样的符号,高高举起示以众人,然后道:“我们乍看之下,虽不认得,但是先看其形象便有回环之意,再加以上下文分析,便能知道这是个‘回’字,当然要确定,还要找到更多时代的‘回’字写法,列出这文字的演变过程,这样才能叫做精确。”
到万历年间,读书人对于训骨学的研究还非常少,许多人是听到王文龙开讲,才大概知道训古学是什么意思,见到王文龙拿出古代文字跟大家分析,许多人都觉稀奇,想到这门课,专门就是教大家辨识古文的能力,不少人也由此生出偌大兴趣。
但今日来听讲的学子也有不少对于训古学有研究之人,王文龙的课讲到这里就有人举手:
“先生,以形索义的训练研究乃是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常用办法,学生也自研究过,但因声求意和比较互证这两个方法学生却从没听过?”
不错,还读过《说文解字》。
王文龙解释说道:“有些古文字若是单一运用以行所意的方法去研究,难免会犯一个大忌讳,即是容易随意的用书写的字形来解释字义,看着这字像个什么模样,便把它认作什么字,这叫做‘望形生训’,是会产生大问题的。”
“为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就必须找到更多研究训诂学的办法,中华文字很早就有表音的趋势,虽然一直保持是表意文字,但字形与语义之间的联系也是直接密切的,由此我们就找到了第二个研究古代文字的办法,根据文字的语音推演字意,当然这还需要学习一些音韵学知识。”
“而虽然有了这两个方法,但中华文字的意义十分丰富,一些词我们即使知道了其文字,也不一定能推出其意思,比如‘凡’字,在古文中本是‘凡是’的意思,但在钟鼎文中‘凡’又常常有盘子的意思,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当时‘凡’‘盘’二字读音相近,若不加以比较而解出这个意思,看到钟鼎文中写将肉食装在‘凡’里,多少先生就要挠头了。”
这例子在后世的训诂学研究中是一个常例,可是在明代还十分新奇,许多人从没听过,闻言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那学生也是连连点头,好奇问道:“因声求意和比较互证这两种研究方法,不知是从哪本古书读来?”
王文龙笑道:“大概是我先提出的罢。”
因声求义是乾嘉学派的学者发展出来的训诂方法,比较互证的研究办法更是要到民国才提出,王文龙不把功劳归在自己身上,这课根本没法讲了。
而众人闻言都是惊讶,王文龙居然在跟大家讲前人从未提出的训古学研究方法,而且前人的研究方法只有一种,王文龙的新方法直接就有两种。
“这两种新的研究方法可以解决过去许多老问题,在场诸位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在学完这些内容之后,试着将过去难解的训诂问题用此二种方法尝试解决。”
王文龙接着讲道:“就比如《楚辞·涉江》有:‘齐吴榜以击汰。’一句。朱子《楚辞集注》解释此句说:‘吴,谓吴国。榜,櫂也。’以为吴榜是一种吴国的船只。照这个说法,这句意思就是‘用吴国的吴榜船去击水’。然而在宋以前从没见人写过有什么船叫‘吴榜’的,‘榜’字在先秦也没见做过船的意思,这名字来源实在奇怪。”
“然而若根据音韵来分析,唐代李舟《切韵》中写:“榜”读“北孟切”意思是:使船只前进。宋代陈彭年《广韵》又记载‘鋘’、‘铧’同音而通用,是一种犁头的称呼,也衍生为插下犁头的意思,古人因此又常把插下某物的动作叫‘铧’,‘吴’‘鋘’又常通用。所以‘吴榜’的意思生硬的解释为一种船实在奇怪,但解释成:插下船桨,使船只前进。这句话就通顺了。”
王文龙道:“若是不从查《切韵》《广韵》并从声音方面去研究字义,‘吴榜’这个词是解不通的……”
为什么考据古书要研究训诂学?因为好多古书上的词不通过训诂根本解释不清楚,古书内容解释不通,古文的解释权就会被大人物所掌握。
就像朱熹这样的大学者,看到《楚辞》上一个不知意思的词语就直接给人胡扯,而且因为朱熹的影响力太大,直接导致许多后人都跟着他错下去。
“吴榜”这个词被朱熹解释成“吴地的船只”之后,真的有不少人附庸风雅,宋元明以来不少人在文章之中把吴地船只叫做“吴榜”以之显示自己的博学,甚至后世古汉语词典里“榜”也加入了船只的意思,直到训古学研究到达一定水平后才发现这就完全是闹了大笑话。
随着训诂学的研究发展,人们会慢慢意识到大学者朱熹犯的这样错误还不只一两处。
甚至整个理学对于古文的解释,好多地方都是瞎胡扯……
而王文龙一段讲完,在场许多人却都惊得呆愣:朱子还会犯错?还是这么不严谨的错误。
有人当即惊道:“这如何可能?”
“建阳先生怕不是说笑吧?”
“这可开不得玩笑!”
第345章 考据学也是朱子所传
朱熹创建理学可以说是再兴了儒门,南宋时朱熹就位列孔庙祭祀、原历史中到清代将孔庙大成殿中的孔庙十哲扩展为十二哲,朱熹还被搬进大成殿,成为孔庙十二哲之一,而其他十一哲全都是孔子的弟子,这就可见朱子的地位在儒门中有多高。
此时王文龙说朱熹有错实在有些惊人,连国子监的司业听了这话都张大嘴巴,感觉王文龙要惹祸。
而当下就有人不待举手便问:“建阳先生说此话不怕被说不敬圣贤?”
王文龙却丝毫不惧,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也早就有护身的法宝。
王文龙闻言摇头笑道:“我并无不敬朱子的意思,训诂学就是从朱子闽学中发扬而来,若无朱子,也就没有今天的训诂学了,我辈皆是朱子门生。但越是尊敬就越要钻研先人的办法,继续先人的路程,当年朱子若无这样气概怎么会训诂《楚辞》?我遵循朱子的方法,有了新的发现,那也是继先人之遗志也。”
他一套话顿时让许多对他有意见的人哑火,还可以这样?
许多人心中不禁想:用朱熹的方法发现朱熹错了,算不算不尊重朱熹?应该不算吧?
看着场下众人的反应王文龙嘴角带笑,强调乾嘉学派出于闽学的这个事实果然好用,有了这顶保护伞文字狱盛行的清代都抓不到乾嘉学派的问题,更别说在此时万历朝了。
此时一些学派的儒者,直接骂朱熹都不会被抓,王文龙顶着这保护伞,只要事情不做得过于出格,大胆跳都没关系。
真不是王文龙想直接去冲击理学,而是要研究考据学就避不开找朱熹的麻烦。
朱熹是宋代集大成的考据学家,清代乾嘉学派的许多学者都受朱熹影响、用许多朱熹那儿流传下来的方法去研究问题。
拿着朱熹的方法,无论是学习还是更深入研究,第一步当然是回顾过去朱熹的研究,而这样一来朱熹研究中的错误必然也会被发现。
王文龙现在不说,再讲两节课也得刨到朱熹的问题上去,还不如早讲早习惯。
其实客观来说,朱熹确实是一代宗师,于许多学问都有开创之功,虽然他的一些研究到了明代就已经落后,但放在他生活的年代绝对是学术先锋。
朱熹《楚辞集注》有错漏,但为何流传如此之广,因为比起同时代的其他学者他注的更好。
朱熹在后世的名声褒贬不一真正原因是后来人拿着朱熹的研究成果,垄断了理学的话语权。
用着人家成果,却不让人家的研究继续发展,反而是继承了朱熹研究方法的乾嘉学派挖了程朱理学的根子。
说白了,考据学家的对手并不是朱熹。
就像孔子死后对儒家就没了解释权一样,朱熹又哪知道他死后几百年这些道学家扛着他的名头会去做什么事儿?
王文龙不理会堂下众人议论纷纷,接着往下讲:“训诂学若考察其历史大约可以说始于东周,迄今有三千余年,到东汉时便已经有了一套做事的模板与方法,有了完整的训诂释义书籍,但此后的千百年间,无论是著述之目的或是编写之方式,习者往往将之以为是经学之附庸,与音韵、形制学杂糅,然而若是深入研究,便会发现训诂学其实是一种独立学问,落往更精深的方向去研究,就必须将训诂学从其他小学之中独立出来……”
王文龙讲的越发深入,而台下许多学生便渐渐跟不上了。
训诂学的确是一门很困难的学问,比文字断代学更加复杂,并不是光光依靠爱好听一耳朵就能领会的,更何况这些读书人处在训诂学还没有发芽结果的明代,许多训诂学的资料对他们来说根本都没有概念,想要学会必然要下些苦功夫。
不少学生渐渐开始游目四望,根本无法跟上进度,但也有些学生听的兴致勃勃,似乎发现了什么瑰宝。
这一堂训诂学讲座和当下流行的经学、小学会讲完全不同,并不是讨论那些已经被嚼烂了的知识,王文龙所讲几乎所有内容都是新鲜的,对于有心人来说,真是学到就是赚到。
如果他们真能跟着王文龙的思路,将《训诂学方法论》学完,离开南京后靠着这讲座之中所学知识,只要稍加研究就可以成为一代大家,甚至青史留名。
“差不多了,”王文龙收拾着桌上的书籍道:“今日所讲内容有些驳杂,一时不理解也是有的,列位可以回去慢慢思考,若是实在觉得我说的不好,一番思考,说不定也能想出一些能驳斥我的观点,这也算是有所领悟了。”
说完之后便到了散讲时间,众人谢师后,王文龙拱拱手还礼,拿着书本就打算走。
可是他还没走出东讲堂,就被以白瑜为首的几个学生围住,其中一人看模样已经是中年,一口关中口音,激动说道:“建阳先生,你今日所讲不知有没有印成讲义,日后可会发卖?”
“暂时还没有刊印,若是听讲的人多,说不定国子监经场以后会卖吧。”王文龙笑着冲白瑜点头,接着又说:“若是想要今日讲义,我倒是有一份,抄完后还我就是……不知朋友叫什么名字?”
“这太好了!”那中年书生颇为高兴,自我介绍道:“鄙人乃是陕西举人,姓赵名崡字屏国的。”
赵崡?王文龙一脸惊讶。
一旁的白瑜也笑道:“好教建阳先生得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南敦物山人。”
王文龙这讲座的名头还真不小,居然将这位大佬也吸引来了。
赵崡,明万历年间最著名的金石学家,他出生陕西世家,老家靠近汉唐故都,就在老家周围,便有许多古代的宫庙遗址以及碑记遗存,从小就养成了赵崡对于金石学的喜爱。
赵崡考中举人之后,便不再求更高的科举功名,而是专心于金石学研究。
他经常带着家人出入荒野丛林拓印碑文,而且不光是拓印,他“每遇片石阙文,必坐卧其下,手剔苔藓,椎拓装潢,援据考证。”
历史上赵崡撰写了八卷的《石墨镌华》,是整个明代最有价值的碑文研究书籍。这本书在历史上于万历四十六年才写完,主要原因是赵崡虽然家资巨富,但是想要刻出一本书,对经济条件的要求还是太大。
原历史中因为赵崡的钱财不够,所以《石墨镌华》之中也只有对于碑文内容的描述,而没有将碑文的拓片刻印留样,毕竟能刻拓片的刻版工工钱实在太高。
不过在这个时空因为蜡版油印技术的出现,赵崡的书籍大概能做的精美许多。
第346章 甲骨文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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