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195节

大公子袁克定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父亲，这个叛徒实在该死！要不要安排人……”他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说道：“要不要安排人做掉他？”

袁世凯冷哼一声：“那可是林淮唐，可不是孙文黄兴之辈，社会党必定重兵守卫，哪有那么好杀？事情再有纰漏，就真是授人以柄了。”

袁世凯一想到林淮唐，就觉得脑袋痛的简直要炸开。

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物？一年以前真是闻所未闻，据说就是革命党人里面，也很少有了解林淮唐的人，怎么短短一年时间，就蹿起到如今地步？

难道真是天命所归，气运使然？

不，袁世凯眯起眼睛，他才不相信这些。

“舆论上都是怎么说的？华甫，你从河南回来，一路上都听到什么样的舆论？”

袁世凯没有接着问袁克定，他知道袁克定手下有一班人马，专门负责炮制一些假新闻来哄自己开心，从前袁世凯也不计较这种小事，但现在是关系北洋兴亡的大事，他不会蠢到沉醉在袁克定编造出来的好消息里。

冯国璋道：“河南舆论两极分化的厉害，良绅大半以为总统为人，怎么可能行此下三滥的手段？但民党人物，几乎都一口咬定刺林案是我们主使。山东省……”

冯国璋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坦诚道：“去年徐州之役，北军在山东纪律不好，鲁人本就厌恶我们，所以消息一传出来，鲁人便群起而攻之，到处煽风点火，都在指责大总统的不是。”

山东省人心向南，原因也不光是因为北伐时北洋军在山东军纪较差，也是因为一卅大罢工刺激了山东民气的觉醒，各类工会、农会基层组织的建立，也使得社会党在山东省的舆论动员能力非常强大。

冯国璋脸上很难看地说：“而且林淮唐主张的国民大会，让山东商会很受用，所以济南、青岛、烟台等地的商会，也都在通电指责大总统。”

冯国璋已经说得非常委婉，他只用指责两字，但实际上像烟台商会这样被社会党控制的团体，通电里已经是直接抨击袁世凯是“国之凶奸”云云了。

眼看着袁世凯的脸色愈发难看，冯国璋赶紧补充道：“但顺直这边还好，人心毕竟向我！”

顺直，指的就是北京（顺天府）和直隶省，也就是河北一带。这里本来就是北洋的大本营，袁世凯在此的统治秩序更为严密，自然少有人敢出头抨击总统府。

直鲁豫三省，算是袁世凯最牢固的基本盘，现在河南、山东两省，人心都已不稳，算得上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了。

袁世凯实在痛苦。

如果真是他要暗杀林淮唐也就算了，问题他根本就没想做得那么绝啊？！

洪述祖啊洪述祖，袁世凯第一次发现他引以为傲的权谋之术，居然还能这样翻车。

第七十章 君汉不死

民国的首届国会大选六月时就已经开始，到此时各省各地的议员选举之事更达盛况。虽然社会党并不很重视竞选一事，但中央不少领导人也都有参与当地的议员竞选，依靠强大的基层组织和动员能力，社会党即便只是投入少量资源，依旧取得了相当不俗的竞选成绩。

在已经全面铺开工会、农会、国营农场、供销合作社、信用合作社的华东和华南地区，社会党的参选人均获得了压倒性胜利，取得当地百分之八十左右的议员席位。

刺林案爆发以后，更使得全国注意力聚焦在林淮唐的身上，这种极端恶性的政治暗杀事件，益加令全国国民对社会党投以了相当同情。

就连上海、常州等地，原本对社会党“急进政策”非常不感冒的绅商阶层，此时也纷纷走上街头，将手中的选票投给了社会党的参选人。

这算是一桩意外之喜，但即便没有刺林案，仅仅依靠社会党强大的群众动员能力，同样可以确保华东、华南地区的竞选胜利。

中央执委会的领导人们也纷纷赶来上海，慰问和关注林淮唐的伤情状况。当中央委员们在上海工人医院，看到身上裹着厚厚白纱布的林淮唐时，惊叹声与低沉的哭泣声和成一片，周围的记者们又打开无数盏镁光灯，噗嗤咔嚓不断的银光闪烁里，林时爽眼含热泪与“重伤”的林淮唐尽情相拥，凝结成了1912年中国人民难以忘怀的一幕画面！

林淮唐面如白纸，用手抚着伤处，呻吟不已，含泪与语道：“阿文，我痛极了，恐将不起，为人总有一死，死亦何惜。若我因暗杀而死，只有三事奉告：（一）是我家本来寒苦，宗亲早亡，留日时尚欠荪公一笔债务，请阿文与汉郎、子明、云纪等君，及诸故人将我存于兴闽银行的稿费全部取出，偿还荪公；（二）是所有我在汕头、上海及徐州寄存的书籍，统捐献于大众，希望由中华书局出面筹划一间公共图书馆存放；（三）是诸君仍当努力进行，幸勿以我遭不测，致生退缩，放弃国民的责任，我欲刷新中国政治，费尽苦心，不意暴徒不谅，误会我意，置我死地，我受痛苦，也是我自作自受呢。”

林淮唐直言苦痛的灾难，又似口述遗言一般向林时爽交代后事，更让在场的社会党中央委员们涕声成片，林时爽勉强劝慰数语，又牵住林淮唐的手，高声道：“诸君，诸君！君汉先生不死，民国的精神不死！”

在场众人闻言皆热诚耿耿，精神抖擞，跟着高呼道：“君汉先生不死，民国的精神不死！”

林淮唐又举起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

“我不怕死，但苦痛哩。出生入死，我几成为习惯，只怕以我之死而开民国政治谋杀的先河，只怕以我之死而使尽善尽美的民国堕落为地球上的炼狱，我林淮唐是不怕死的，但若因我之死，而让辛亥以来无量头颅无量血造就的中华民国夭折，我林淮唐是将死不瞑目的啊。”

一班中央委员相向恸哭，记者、医生、护工及前来慰问林淮唐的各社会团体代表，跟着满含热泪，哽咽不能言语。

刚刚从蚌埠赶回上海的林述庆，是此时在场众人中唯一身穿军装制服的人，他死死咬牙，咔地将大檐帽上的五色旗帽徽摘下，用力摔碎在地上，痛呼道：“刺林者谁？非袁世凯而谁？袁世凯忍以林君之血染红五色旗，我辈岂不忍于兴兵复仇，捍卫我中华民国四万万国民之人格乎？诸君，袁世凯以此残忍手段，谋害林君，人证、物证俱在，又怎容得狡辩？三日之内，袁世凯不能挂印而去，我必起复仇之师，为我四万万国民争人格于疆场之上！”

社会党人跟着都高呼起来：“三日之内，袁不挂印，必兴复仇之师，为我四万万国民争人格于疆场之上！”

蔡绮洪冷笑道：“三日不去则五日，五日不去则十日，十日不去则终不去矣。”

另一位中央执委会书记局的候补书记刘师复，也捶胸顿足道：“这事真不甘心，置我四万万国民人格于何处？置我中华民国国格于何处？”

林淮唐脸色苍白，面带惨笑，摇摇晃晃走到医院大门之外，站到了社会党人早已搭好的讲演高台上：“我所欲言，已尽与诸君说过，若我去后，诸君总要往前去做一场，勿辜负淮唐，勿辜负中国社会党，勿辜负中国人民！”

哗啦一片声响，方声洞杀气腾腾地带着一大队官兵也赶来医院现场。他凶神恶煞地命令革命官兵将工人医院严密守卫起来，又带着几十名卫兵排成一列，站在医院大门口前对天鸣枪，向记者和各社会团体代表表示社会党人的同仇敌忾与复仇之志。

一时间人声鼎沸，许多市民听闻林淮唐在重伤之中出面讲演，还口述“政治遗嘱”云云，便都聚集到上海工人医院附近过来。

人潮涌动，恰如长龙，很短时间内就聚集起成千上万人，许多社会党党员也汇集其中，高举写有复仇标语的赤色横幅，连哭带骂，声势实在大得吓人。

刚刚从南京赶来上海慰问林淮唐的国民党代表于右任和林森，脸色都十分复杂，看着这震撼人心的场面，几乎说不出话来。

“民气如此……林淮唐若不死，大选之事实在难说啊……”

在社会党主导的上海市政府内做副市长的汪精卫，则擦了一把汗道：“若林淮唐真死了，那南北之间一场大战同样在所难免！什么能比和平更重要？我是不希望林淮唐有事的。”

林森心情复杂，他也是福州人，与郑祖荫交往很深，社会党的几个高层，像林时爽和方声洞，也都同林森有世交，大家攀一攀关系，还能称得上亲戚呢。

但现在……

虽然社会党这次把火力聚焦到了袁世凯的身上，一定程度也有利于国民党，可是林淮唐一己之力，竟然能够煽动民意至此地步，又让林森不禁联想起了今年年初的一卅大罢工。

“林淮唐蛊惑人心的手腕，真如洪杨一般……汪君，你们说，林淮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从前在福州时竟不曾听闻他的名字，今日方知革命党人中还有这样一个厉害得过分的人物！”

汪精卫悻悻道：“无论林淮唐是洪是杨，现在民国的和平都系于他一身之上，请两位转告遁初，为和平计，我们国民党真该支持社会党的！”

于右任和林森两人又对视一眼，相继苦笑：“精卫，你不知道吗？袁世凯已经和遁初达成协议……”

“协议？！这种时候——达成什么协议？！”

林森摇头叹气：“协议……一份保住民国，保住辛亥革命果实的协议！”

于右任只觉得口中满是苦涩，如果他能早点到上海来，早点看到各界人民对于林淮唐现在那股几乎堪称狂热的支持，于右任肯定会坚决反对宋教仁和袁世凯达成那份协议。

“袁世凯……将加入国民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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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斡旋家宋遁初

宋教仁要斡旋袁世凯与林淮唐的关系，他要斡旋北洋与社会党现在正朝你死我活地步发展的关系！

“袁世凯、袁世凯要加入国民党？”

汪精卫如遭雷击：“宋遁初发疯了，宋遁初肯定发疯了！现在这种时候？袁世凯加入我们国民党！宋教仁他一定是疯了，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啊，民气如此，我们和袁世凯撇开关系还嫌来不及，这种时候，居然要接纳袁世凯加入国民党？宋教仁疯了，你们也跟着发疯吗？”

于右任和林森都叹着气低下头去：“这是国民党中央理事会通过的统一决定。”

现在的国民党采取理事制度，宋教仁虽然掌握着党务上的组织权，但很多方面也需要考虑到张謇和章太炎等派系，所以汪精卫又不得不怀疑起来，这种时候作死让袁世凯加入国民党， 让国民党替北洋挡枪，是不是张謇搞的鬼？

汪精卫满脸怀疑：“疯了，这就是发疯了。是张南通，还是章炳麟搞的鬼？遁初不至于如此愚钝吧！孙先生呢？克强先生呢？他们怎么说？他们是不可能同意的！”

林森摇着头，都没有把话说出口来。现在孙中山醉心实业，黄兴也是半下野的状态，两人在国民党内实际上的影响力，还真不如带着一批立宪派和光复会保守派分子加入国民党的张謇、章太炎！

于右任沉声道：“国会大选结束以前，北京的临时参议院就还是民国的最高权力机关。临时参议院中，国民党人占据多数，社会党人仅有不足五分之一，但如今刺林一案使得社会党的声势几乎百倍增大，黎元洪那群共和党人也在阴阳怪气地挑事，坊间传言，社会党准备联合共和党还有其他小党派，在参议院中发起弹劾总统的运动。”

北京临时参议院是一个过渡性的机构，但在大选选出民国的正式国会以前，这个过渡性机构的权力其实相当之大，足可以罢免总统。

从法理上而言，袁世凯现在的临时大总统一职，本就是由参议院授权，所以再由参议院来弹劾罢免总统，也是完全合法合理的。

汪精卫想了一会儿，立刻就反应过来：“社会党想通过参议院罢免袁世凯？那他们正需要我们国民党的支持啊！国民党在参议院中人数最多，他们想罢免袁世凯，一定要争取国民党支持，你们、你们为什么……啊！”

汪精卫慢慢反应了过来，如果社会党和北洋的争端矛盾集中到了参议院，那么掌握参议院相对多数的国民党，就成为了双方都必须争取的最重要筹码。

宋教仁允诺袁世凯加入国民党……

便意味着袁世凯开出了让宋教仁无法拒绝的条件。

林森缓缓说道：“袁世凯加入国民党以后，他将会指定遁初先生出面组阁，新内阁的阁员，国民党可以占三分之二！只要我们帮助袁世凯解决弹劾危机，他就会和我们合作，实现真正的政党内阁。”

在国民党中，林森属于右派，于右任大约是中派偏右，所以林森是比较支持此时接纳袁世凯的，于右任则保留自己的意见。

汪精卫着实想不到宋教仁还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他在原地连着转了好几圈，双手背在身后走来走去，还是犹豫不决：“我在上海待的时间比较久，和社会党人的接触也很多……我总感觉，我总感觉！我们不应该低估社会党。”

林森解释说：“北方人都信服袁世凯，即便咱们配合林淮唐罢免袁世凯，又能让谁来接替呢？你知道吗？共和党已经在暗中内定，准备让黎元洪接替袁世凯了！去一袁世凯，而来一黎元洪，这又有什么区别？何况还会令社会党势力大增！相反，如果我们支持袁世凯，帮助他渡过危机，袁世凯就将对国民党感恩戴德，真正的单一政党内阁也能实现，从同盟会到今天，多少仁人志士梦寐以求的民主之梦，就能实现了啊。”

北洋军在北方势力犹存，袁世凯的力量也同样根深蒂固，社会党是后起之秀，锐气虽然逼人，但它们采取的急进革命政策，注定了会分走国民党很大一部分基本盘。

这样对比，国民党确实是和袁世凯合作，优于与社会党合作。

但汪精卫依旧忧心忡忡：“你们小看林淮唐，你们小看社会党了，我有一种预感，遁初迟早要自食其果。”

于右任略有迟疑，可是国民党的中央理事会早已做出决定，非他所能动摇，林森现在也一意支持宋教仁等人。

于右任勉强道：“我会把精卫的话转告逸仙，逸仙和克强对此事也还另有异议——林淮唐的身体现在到底如何？他真的病入膏肓了吗？”

“这谁也不知道。”汪精卫拂袖而走，脸上神情对林森是颇不礼貌，“林淮唐会死吗？谁也不知道。可是社会党的力量就在那里，林淮唐的性命现在攸关民国的和平，你们啊，唉！我只觉着遁初在发疯，竟然与袁世凯合作。与袁世凯合作？荒谬、荒谬，我只觉着荒谬。”

上海的国民党人，就和广东、福建等地的国民党人一样，在与社会党的长期合作中，不可能不受到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即便汪精卫不认同社会党的革命政策，而且从生理上特别特别反感和抵触林淮唐这个人，但他必须承认社会党的潜实力非常强大。

林森不满道：“北洋远胜社会党，袁世凯远胜林淮唐，即便不和袁世凯合作，我们党也没有必要和社会党这群叛徒合作。”

汪精卫连连摇头，但也不再反驳什么了。

社会党与北洋谁更强大，究竟谁远胜于谁，这个问题，不能由国民党来判断，只能由南北间血腥的角力来抉择。

“中央理事会打算什么时候公开这一消息？我告诉你们，现在不止上海，江南江北，大江南北都是这样，民气沸腾，林淮唐今天在工人医院那番表演以后，民气升腾的火势，遁初稍有不慎，就会引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