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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不求生 第17节

守门的队员才四个人,林淮唐又一再要求,不能随便对南口镇当地的老百姓动粗。大家光靠组成人墙,也根本挡不住三十多人的冲击,这才只能坐视犯人被全部打死。

“他们到底干过什么王八蛋的事情?让人硬冲革命党的监牢,也要急不可耐杀人,连一两天的时间都等不起!”

林淮唐感叹道:“蔡先生,贵镇老百姓百姓这股迫不及待的复仇冲动,较你的革命热情还更胜一筹啊!”

蔡绮洪被林淮唐这话逗乐,先是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接着才严肃起来,正言道:“如若林君知道曹赖两家做过什么事情,就不会觉得老百姓们的做法是什么冲动了。”

“愿闻其详。”

曹赖两家在南口镇上,靠着垄断药材和茶油发家致富。他们发了财以后,宗族里面辈分最高的人,曹家那两位阿公、赖家那位“太夫人”赖阿嬷,便俨然以镇上所有百姓的父母自居,用所谓“家法”名义,作为比起满清官府还要凶暴。

蔡绮洪回忆道:“我因为想插手镇上百货买卖,导致店里伙计让曹阿公派人打死打残这件事,之前已经和林君讲过了。

其实我家毕竟是殷实人家,虽然不是地头蛇,却也算过江龙,曹阿公还不敢太过分。但他们对另外一些知根知底的贫苦百姓,可就没有打残两个伙计这样好说话了。”

蔡绮洪回忆起去年新春时发生的那桩往事,至今还觉得毛骨悚然,光是想一想,肚子里便不住地犯恶心。

“广东这边每每到年节时,必有办舞狮比赛的传统。去年也是如此,镇上办舞狮会,内定首魁是轮到曹家,所以比赛时他们横冲直撞,全无顾忌,在舞狮会上将人撞断了腿。

那人后来就到曹屋门口索要医药费,本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非给点钱便能了事。可只因为那人在曹屋门外说了两句重话,居然直接被曹阿公叫人绑去屋里抽断了手筋脚筋。”

如果光是这样横行霸道,还不至于让蔡绮洪留下极为恐怖的印象。深深印在蔡绮洪脑海里,至今不能忘怀的,则是曹阿公断人手脚后,为了泄愤,又把那人的心肝活生生剔了出来下酒吃,说什么大补。

蔡绮洪回忆起来就想作呕:“生吃心肝!我以为这是水浒故事,没成想到曹阿公看起来那么慈眉善目的一个老人,能干出这等事来。”

林淮唐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都渐渐凝固了起来。

“广东人是四条腿除了桌椅,什么都能吃。可行事肆无忌惮到曹阿公这地步,想来县里没有靠山后台也不可能。”

“林君猜得对,曹家有一个侄儿听说在云南做藩台,也是大官。”

林淮唐冷笑起来:“革命党人不怕戳马蜂窝,也不怕踢到铁板,只怕曹藩台不敢来报仇,我倒要看看这些大清的官绅,还能作恶到几时。”

林淮唐心知肚明,如果不做彻底的扫荡,只有名义的革命,这些大清的官绅再心胸作恶四十多年都不成问题。

“革命革命,不革尽旧人物的性命,谈何革命!方声洞,你带人去把两位阿公、一位太夫人的人头剁掉,将首级挂到曹屋最高处。”

“君汉,这不好吧!”林时爽反对道,“首级悬梁,简直是黄巢李闯的做派,革命党若如此行事,则与满洲朝廷有何异同?”

人死也就算了,但不留全尸,已经使得魂魄将不能和祖宗重逢于九泉之下。何况林淮唐还下令要传首全镇、暴尸三日,对迷信观念的村民来说,等同于是把人打进畜生道,让死人都不得超生。

“哈哈哈,黄巢李闯,若百姓喜闻乐见,革命党便做一回黄巢李闯又如何?关禁闭文明,打板子不文明;枪毙文明,暴尸不文明。

但文明的东西现在还触动不了中华的国民,只有不文明的暴力、不文明的血腥和不文明的复仇才能触动我炎黄之胄。

阿文,你看着吧,满洲三百年专制空气造成国民之麻木,不用矫枉过正的办法如何能使之触动呢?”

曹家、赖家的亲戚家人还有很多,有一位阿公的家人全都跑了出来:壮年男子有三人,妇女有十二人,看起来不足十三四岁的男女孩童有十一人。

这些人都跪在林淮唐的面前,磕头如捣蒜,任额头鲜血淋漓,哭声起伏不息。有两个孩子为他们爷爷的惨死拼命哀嚎,以至于气绝昏厥过去。

林时爽于心难忍:“杀人父、杀人祖,这还能叫做革命党吗?”

“革命党不杀人,这还像话吗?”

“战场上光明正大以刀枪杀满洲人和满清的走狗奴才是一回事,战场外杀一个老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淮唐反问:“刘思复之炸李准、汪兆铭之刺载沣、邝佐治之刺载洵、温生才之射孚琦,不是在战场外杀人吗?难道李准、载沣、载洵、孚琦辈,就不是人子、人兄、人夫、人父吗?

何况我同盟会革命之对象,难道仅以对方是否为满洲人而定?如此我同盟会中与吴樾同炸五大臣的张榕,亦系镶黄旗满洲人,君杀否?我同盟会辽东支部之鲍化南、刘纯一,皆系正黄旗旗人,君杀否?巴文峒、云亨、经权、博彦满都、萨音巴雅尔皆我同盟会之同志,君杀否?喜塔腊·恒宝昆、赫舍里·松毓、萨克达·庆康、恩溥、文耆,皆系光绪三十三年《民报》辽东义军檄文署名人,君又杀否?

革命,是要革满清一切权贵豪强之命,不以满蒙回藏汉划分,只以阶级划分……我意已决,时爽不要再说。”

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很快就被方声洞挂到了全镇最高的房子屋顶上。六颗大大睁开的眼睛,好像还在诉说着死者生前的恐怖。

林淮唐的一番质问,说得林时爽无言以对。

但他终归耿耿于怀:“君汉做法,将如法兰西雅各宾派之恐怖统治,开数十年之仇杀,中国鲜血将流尽矣!”

“呵。”林淮唐与三颗首级对视,内心毫无波动,“法兰西暴君千年来所绞杀、饥杀、寒杀之国民,何止亿万。国民反杀二三暴君、贵族,便敢称为恐怖统治吗?”

恐怖统治。

如果抒发国民的正义,就是恐怖统治,那么林淮唐所期待的恐怖统治,还远远不止于此。

第二十七章 阉割民气(三更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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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镇上街巷被薄薄的水雾覆盖。一天的时间过去,可能是陈更新堵截溃兵的任务过于成功,也可能纯粹是因为广东水灾频发,官府已经没有精力和力量来追剿先锋队。

南口镇的今夜,比过往还要更为平静。

林时爽躺在铺满稻草的门板上,辗转反侧,实难入眠。他出身世代冠缨之家,父祖两代都曾为左宗棠做过幕僚,门第富贵,吃穿住行上从未简陋过。

但今夜林时爽睡不着,并不是因为睡觉休息的条件太差——先锋队全部队员,包括林淮唐、包括庄文统、包括同样书香门第的方声洞在内,大家都是一样地睡门板和铺草,林时爽心中并无不平。

他还在忧虑白天发生的事情,还在忧虑林淮唐心中暗藏的“戾气”和“恐怖统治”的可能性。

林时爽的爷爷林鸿年和父亲林晸,都是福建有名的大藏书家,耳濡目染,林时爽自己也养成了博识通闻的习惯。

他读过很多书,有中国的、也有日本的、还有西欧的,康有为的法兰西游记、曾纪泽留下的半部日记、梁启超翻译的欧洲革命史传……还有日本流行的政论、文学、历史畅销书,西欧大哲学家们的著作……

林时爽大多看过,而且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过就不会忘记,因此更对林淮唐之前关于“恐怖统治”的言论,深感不安。

林时爽心目中的革命,是光荣革命、费城制宪和王政复古,而不是流尽法兰西民族鲜血的恐怖之大革命。

“不行,必须劝一劝君汉。他还年轻,有此激进之安那其思想,实属正常,我必须负起责任,矫正他的想法。君汉有天纵英才,定是我华族今后栋梁,不能让他染上安那其主义的毒素。”

他把稻草掀开,翻身起床,嘎吱嘎吱摇晃得门板不断发出噪声,睡在林时爽身旁的两名队员发出很不满的呼噜声后,又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了好几句梦话。

林时爽站起身,向两位“床友”弯腰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就准备起身去找林淮唐。

他记得林淮唐和一大队的人睡在一起,都在当铺后院休息,与林时爽休息的南口镇米行尚有段距离。

夜色深沉,天气清冷,梅江盆地里湿气很重,到了晚上,不用多长时间,林时爽就能感觉到两肩被霜气打湿,全身冰凉。

街道上还有站岗守夜的队员,林时爽认识他,这不是方声洞三大队的中队长张云逸吗?

“胜之,你在做什么?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张云逸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德造老套筒步枪,脸上淌满汗水,看起来焦惶又紧张。

“时爽!”张云逸看到林时爽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萧枳打伤了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唉!萧队委将一个女人打伤了!”

林时爽也大吃一惊,萧枳同样是方声洞第三大队的队员,同时还是张云逸所属六中队的中队委。

林时爽印象里萧枳是个非常年轻的人,头脑不错,很机敏,而且又是南洋富商的子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欺辱妇女联系到一起去。

“这怎么可能?萧枳他就不是那种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快带我过去看看。对了,先不要让君汉知道这件事情——君汉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让他知道,萧枳就完了!”

张云逸一路跑过来找人,还连喘着气。他弯下腰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终于解释说:“不、不……时爽你想错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有一个女人闯了监牢,就是仓库那里,夜里大家看不清楚,萧枳就开枪把那女人打伤了。”

这话让林时爽更摸不着头脑了,现在监牢里也没有关人,就放着三具尸体,大半夜的谁发了疯非要闯进来?

难不成是要去赶尸的嘛!

“算了,胜之,你快带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等张云逸带着林时爽赶到码头现状后,林时爽更觉得情况简直比他预想还要糟糕。

码头门前鲜血淋漓,地上的血水、污水都流到了梅江里面,腥臭味扑面而来。一名看起来至多不会超过十六岁的女孩靠着门柱半躺在一边,六中队的队委萧枳已经被其他战士绑了起来,两名队员持枪守在一旁。

“萧枳!你是找死吗?!你干嘛呢啊!”

女孩奄奄一息,她小腿上中了一枪,手臂上又中了一枪,虽然已经经过简单的包扎治疗,但在白色的棉布上依旧渗出深红色的血迹。

萧枳苦笑自辩:“林大队,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地良心,我没有违反先锋队的纪律。”

林时爽本以为萧枳只是动手动脚打伤了这个女孩,根本没料到他是用枪打的!白天时林淮唐下令将三个老人枭首的事情,已经很挑战林时爽的道德观了,现在萧枳又动手射伤无辜女子,简直要让他怀疑整个革命队伍到底怎么了?

“萧枳,你有什么话留着和总队长讲吧。我想林君汉是会愿意听你辩解的!”

“不是……”张云逸拉住盛怒之下的林时爽,“是这个女人先硬闯监牢,还把尸体都弄得稀巴烂。萧队委也是因为黑夜里分不清男女,紧张下才开枪打伤了她……”

“什么尸体?”

“就、就是白天那个曹阿公的尸体呀,被她用刀子划烂了,肠子都流了一地。”

林时爽打开仓库的大门,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瞬间冲入鼻尖。他没控制住咳嗽了好几下,等张云逸提着灯过来照亮仓库里面,林时爽才看清楚曹阿公的肚子被尖刀剖开一大条口子,大小肠和血水、粪便都顺着那里流了出来。

张云逸把灯笼提到尸体上方,刚好照清楚伤口里面的样子——里面空荡荡的,原本连接住脏器的血管被全部割开,心脏、肝好像都被人掏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

张云逸回答道:“林大队,您还是直接问那个女娃吧,这件事我们其他人都不好开口呀。”

“闹林北!”

林时爽都被气出了一句闽南话,他出了仓库亲自找受伤的女孩了解情况,越听越心惊,这才明白了张云逸欲言又止的原因是什么。

女孩名叫曹凝,是曹阿公一个侄女的女儿,勉强算是曹阿公的外孙女。刚刚就是她硬闯牢房,连萧枳鸣枪示警都挡不住,被曹凝冲了进去,用一把剔肉尖刀剖出了曹阿公的心肝。

曹凝的嘴角还带着血迹,齿间尚残留着脏器的汁液。林时爽盘问她的时候,曹凝不时张开嘴巴大笑,白色、红色混杂的奇怪液体就会从她的嘴角直接滑落。

曹凝的娘血缘上来讲,是曹阿公的亲侄女,但她爹好赌成性,虽然不抽鸦片,但也足够败光家产,还跟曹阿公欠了一屁股债。

为了清债,曹凝的亲爹就将她们母女两人全部“卖”给了曹阿公,名义上是卖做家仆丫鬟,但其实全镇人都知道,无非是做泄欲的工具而已。

曹凝她娘,备受凌辱以后发了疯,去年一个人跑进山里让畜生给咬死,剩下曹凝十几岁的女娃一人孤苦无依,还要给一个马上七十五岁的老头子当玩物,她的满腔仇怨可想而知。

“你们是革命党人吗?我知道的!我在梅县县城见过通缉革党的榜文,我知道你们是要造反杀人的,但我不怕你们,让我也做革命党吧!”

林时爽手脚冰凉,不知道是因为曹凝的悲惨遭遇而冰凉,还是因为曹凝剖人心肝、食人骨髓的狠辣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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