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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提刀录 第486节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像是临时起意,他留下了一句话语:

  “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去‘牧场’里看看那些人。”

  “去看看他们,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区别。”

  语罢,他没有再给夏忧蠹任何反应的时间,也毫不在意这句话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径直转身,迈步,身影融入门外略显刺眼的天光中,消失不见。

  出了门,高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夏忧蠹有救吗?

  高见走在幽明地冰冷而宏大的廊道中,这个问题如同水泡般在他疲惫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下,随即被他轻易地掐灭。

  不知道。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

  也懒得知道。

  劝说一个深陷泥沼、满手血腥、甚至其存在本身就是幽明地扭曲产物的人改邪归正?

  这念头本身就让他觉得可笑且……浪费时间。

  他高见不是圣人,更不是救世主。他的刀,是斩断阻碍的利器,不是用来感化迷途羔羊的温柔手杖。

  如果按照他的本心,面对夏忧蠹这种助纣为虐、享受着幽明地血肉滋养的真传弟子,最干脆利落的方式,就是一刀捅死了结。

  省心,省力,也为世间除害。

  但现在没空。

  高见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也不能这么做。

  杀了夏忧蠹,等于直接打幽明地老祖的脸,破坏目前这微妙的、建立在利益交换上的“和平”。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蛰伏,是积蓄力量,而不是立刻撕破脸。

  所以,就这么放着吧。

  像一件暂时无用、却又不能随意丢弃的物品。让她自己去挣扎,去恐惧,去面对那残酷的对比把。

  至于结果,那都与他无关了。那句“去牧场看看”,已经是高见给予的、最大的“仁慈”——一种让她看清自己处境的提示。

  毕竟……当务之急是别的事情。

  高见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幽明地层层叠叠的禁制,仿佛望向了遥远的东南方。

  是搞清楚元律的情况,并且……让自己赶快回到神都阳京!

  元律,是悬在他头顶最致命的利剑,他在幽明地,与虎谋皮,拖延时间,都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

  想来……

  高见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眼神却透着狡黠与坚韧的仓鼠身影。

  舒坚长老,应该已经快到阳京了。

  那只外表可爱、内里却深不可测的妖怪长老,是他破局的关键一步,是他在幽明地这盘死局中埋下的活子。

  他争取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让舒坚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脱离险境,返回神都……

  可算是要真的脱离险境了。

  一丝久违的、带着血腥味的轻松感在高见心头掠过。

  然而,这轻松感仅仅维持了一瞬,就被更深的阴霾取代。

  不过……元律肯定不会就这么让我脱身。

  高见的脚步在空旷的廊道中停下,四周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元律的阴影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想就这么安然无恙地离开?元律绝不会允许,他还希望让高见给他揣摩突破地仙之法,让高见弄点灵感出来呢。

  不过,他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高见的眼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深沉的夜空。疲惫感被一种极致的冷静和疯狂所取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燃起的冰冷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

  弄死他。

  这个念头是如此简单,如此直接,却又如此惊世骇俗!

  弄死元律!

  一个区区六境的修士,一个在元律眼中或许只是稍微强壮一点的蝼蚁,此刻,就在这幽明地冰冷的廊道中,已经开始冷静地、疯狂地、不计代价地思考着……如何弄死一位站在巅峰、,只次于地仙的十二境大能!

  高见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无数信息碎片、过往见闻、幽明地的秘辛、元律可能的弱点、以及他自身所有能利用的、不能利用的筹码……在他识海中疯狂碰撞、重组。

  弄死他!

第349章 牧场

  在生魂牧场之中,其中一座城池。

  五年,不,是五年零三个月又十七天。

  李四,这个年轻人,已经过了五年零三个月又十七天的生活。

  自从担起了家里的重任之后,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没有一天好受的。

  无论寒冬酷暑,李四都会被骨头缝里的酸痛和胸口沉甸甸的憋闷准时唤醒。

  显然,这不是自然醒,是身体在抗议昨夜不足两个时辰的劣质睡眠。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冰冷的土炕,生怕惊醒旁边草席上咳嗽不止的老娘,还有角落里蜷缩着的、瘦得像只小猫的五岁女儿。

  昏暗的油灯下,他看一眼灶台上几乎空了的米缸,胃里就一阵抽搐。他默默舀出最后一点混杂着糠皮的糙米,加上几大瓢水,熬成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这是他、老娘、女儿三人一天里唯一一顿“正经”饭。

  囫囵吞下两碗几乎全是水的粥,胃里依旧空落落的。他拿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和磨损得厉害的麻绳,踩着露水浸湿的破草鞋,走向城外十里坡的乱葬岗附近——那里有一片林子,可以砍柴。

  砍柴、捆柴,沉重的柴捆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背脊更低了几分,汗水混着清晨的寒气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褂子,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刀,都牵扯着腰背旧伤处传来钻心的酸痛。

  等到了辰时,他扛着柴捆,像一头负重的老牛,艰难地挪到城东的酒楼后门。

  胖得像发面馒头、永远叼着牙签的刘管事打着哈欠出来,眼皮都不抬地扒拉了一下柴捆:“就这?湿气重,品相差,烧起来一股霉味,十个铜子儿,爱要不要。”

  李四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他想说这柴是他天不亮就去砍的,想说他老娘等着抓药……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伸出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接过了那十枚冰冷的、边缘磨损的铜钱。

  十个铜子儿……连一剂最便宜的风寒药都买不起半副。

  他揣着十个铜子儿,像揣着滚烫的炭,急匆匆赶往城西的济生堂药铺。药铺里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他踌躇着,摸出五个铜子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掌柜的……赊半副‘清肺散’行不?就半副……我娘咳得厉害……”

  留着山羊胡的王掌柜眼皮一翻,拨弄着算盘珠:“李四啊,不是我说你,你上月赊的账还没清呢!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不是开善堂的!五个铜子儿?连药渣都买不起!走走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拒绝像一盆冷水浇在李四头上。他看着柜台上那些散发着药香的纸包,又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五个铜子儿,转身离开。

  他还得干活,这是李四一天中最漫长的时间。他在城北的永固砖窑上工。

  这里的热浪能把人烤干,飞扬的尘土带着灼人的温度,钻进鼻孔、眼睛、嘴巴,糊满全身。他的工作是搬砖,刚从窑里烧出来的滚烫砖块,即使隔着厚厚的、浸满汗水和泥浆的破布手套,只要不注意,依旧烫得人手掌起泡、皮肉粘连。

  他需要把成百上千的砖块从窑口搬到几十步外的堆放场,再码放整齐。监工是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手里永远拎着一根浸了水的皮鞭,动作稍慢,鞭子就会带着破空声抽在背上、腿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楚和羞辱。

  “磨蹭什么!没吃饭啊!”

  “废物!这点活儿都干不利索!”

  “今天的工钱不想要了是不是?!”

  呵斥声、鞭子声、砖块碰撞声、窑火的轰鸣声……混合着尘土和汗水,构成李四日复一日的背景音。

  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腰背的酸痛从尖锐变成钝痛,最后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手臂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尘土,呛得他肺管子生疼。

  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即将散架的破烂机器,机械地重复着搬、运、码的动作。眼前只有滚烫的砖块,耳边只有监工的呵斥,只有中午能喘口气,啃一个杂粮饼。

  等到夕阳西沉,李四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砖窑。浑

  身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草草拼凑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他领到了今天的工钱——二十个铜子儿。监工克扣了十个,理由是“有两车砖码歪了,扣工钱”。李四麻木地接过铜钱,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攥着铜子儿,再次来到济生堂。这次,他买到了半副最便宜的止咳散。剩下的钱,在街角买了三个最劣质的、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又买了一些糙米,就什么也不剩了。

  等到天黑的时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漏风的破木门,家里一片死寂。

  老娘蜷在炕角,咳得撕心裂肺,气若游丝。

  女儿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昨天淋了雨,孩子也病了。李四的心猛地一沉。

  他手忙脚乱地给老娘喂了药,又想把女儿抱起来。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叫:“爹……饿……冷……”

  李四看着手里仅剩的两个硬饼,再看看病弱的老娘和烧得滚烫的女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他把稍软一点的饼掰碎,用水泡开,一点点喂给女儿,另一个饼,他掰了一大半给老娘,自己只啃了最小的一块。

  那硬饼刮过干涩的喉咙,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到了深夜,他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炕。

  老娘痛苦的咳嗽声,女儿急促的呼吸声,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屋外是死寂的黑夜,屋内是绝望的喘息。

  他借着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血泡、裂口和老茧、被砖窑高温和尘土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手。这双手,养活不了一家三口,救不了老娘,也护不住女儿,至于老婆……早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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