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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65节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绞着,刺着,痛得厉害,她的眼睛又被泪珠打湿了。房里的灯光爱怜地抚
着她的眼睛。她带着贪婪的眼光看那灯光,一种欲望渐渐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顾一切地跑进
房里,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诉她的痛苦,并且哀求他把她从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来。她愿
意永远做他的奴隶,爱他,服侍他。

她决定要跑进去了。然而……眼前一阵漆黑。房里的灯光突然灭了。她睁大眼睛,但是
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拔不动脚,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无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过
了一些时候,她才提起脚,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一路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只顾在黑
暗中摸索着,费了许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间,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去。

瓦油灯上结了一个大灯花,使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阴暗。屋子里到处都是阴影。两边的
几张木板床上摆了一些死尸似的身体。粗促的鼾声从肥胖的张嫂的床上发出来,四处撞击,
显得很可怕。鸣凤一进门便吃了一惊,连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懒洋洋地走到桌子
前、把灯芯朝外拨,灯花去掉。屋子里马上亮了许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阵悲哀压倒了
她,她支持不住就扑倒在床上哭起来,头紧紧地压在被上,不多几时就把被褥弄湿了一滩。
她愈想愈伤心。后来她的哭声把老黄妈惊醒了。老黄妈用不十分清楚的声音问:“鸣凤,你
在哭什么?”她不回答,只顾哭着。老黄妈劝了她两句,翻一个身又睡熟了,剩下鸣凤一个
人伤心地哭着,一直哭到她进入梦中的时候。

从第二天起鸣凤的态度完全改变了。她整天不露一个笑脸,做事情也是没精打采的,而
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见一个人,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经被那个人知道了,她就在那个人
的脸上看见了轻视或嘲笑的表情,她连忙躲开。她看见两三个女佣或仆人轿夫在一起谈话,
她就疑心她们(或他们)在谈论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这些字眼好
像到处都有人在讲,后来甚至主人们也谈论起来了。她好像听见五老爷对人说:“好个标致
的姑娘,白白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厨房里听见那个肥胖的张
嫂鄙夷地说:“呸,年纪轻轻就给死老头子做小。再有多少钱我才不干嘞!”到处她都听见
这一类的嘲骂的语句。她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两顿饭以外,其余的时间里她不是
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园里。有时候婉儿、倩儿或喜儿来找她谈些话。但是她们也很忙,
只能够偷偷地抽出一点空时间来看她,安慰她。老黄妈温和地跟她谈过一次话。她不等老黄
妈讲完就借故跑开了。她害怕多听安分守己、顺从命运这一类的话。

这两天鸣凤很想找到觉慧,跟他谈谈她的事。她时时刻刻等着这个机会。然而近来觉慧
弟兄似乎比从前更忙,他们每天早晨绝早就出去上学,下午很迟才回来,在家里吃过饭,马
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点钟才回家,回来就关在房里写文章、读书。她难得见到觉慧一
面,即使两人遇见了,也不过是他投一瞥爱怜的眼光过来,温和地看她几眼,或者对她微
笑,却难得对她讲几句话。自然这些也是爱的表示。她觉得他的忙碌是正当的,虽然因此对
她疏远一点,她也并不怪他。

然而实际上她就只有两天的时间。这么短!她必须跟觉慧谈一次话,把她的痛苦告诉
他,看他有什么意见。无论如何她必须同他商量。然而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情,他并
不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花园里没有他的脚迹。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才可以见到他,但
是他放下饭碗就匆忙地走了,她待要追上去说话也来不及。晚上他回家很迟。再要找像从前
那样的跟他一起谈笑的机会,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日终于到了。鸣凤的事公馆里知道的人并不太多,觉慧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一
则,在外面他们的周报社里发生了变故,他用了全副精神去应付这件事,就没有心肠管家里
的事情;二则,他在家里时也忙着写文章或者读书,没有机会听见别人谈鸣凤的事。

三十日在觉慧看来不过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日,然而在鸣凤却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了,她
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天决定了:或者永远跟他分离,或者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后
一个希望却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满心希望他来拯救她,让她永远和他厮守在
一起;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横着那一堵不能推倒的墙,使他们不能够接近。这就是身份
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从前在花园里对他说“不,不……我没有那样的命”时,她就已经
知道这个了。虽然他答应要娶她,然而老太爷、太太们以及所有公馆里的人全隔在他们两个
人的中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在老太爷的命令下现在连太太也没有办法,何况做孙儿的他?
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是无可挽回的了。然而她还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愿
地走到毁灭的路上去,而没有一点留恋。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
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明明知道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不能够有了。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然而觉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她
走到他的窗下,听见他的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胆怯了。她在那里徘徊着,不敢进去,但
是又不忍走开,因为要是这一晚再错过机会,不管是生与死,她永远不能再看见他了。

好容易挨过了一些时候,屋里起了脚步声,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里一躲,果然看
见一个黑影从里面闪出来。这是觉民。她看见他走远了,连忙走进房里去。

觉慧正埋着头在电灯光下面写文章,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并不抬起头,也不分辨这是谁在
走路。他只顾专心写文章。鸣凤看见他不抬头,便走到桌子旁边胆怯地但也温柔地叫了一
声:“三少爷。”

“鸣凤,是你?”他抬起头惊讶地说,对她笑了笑。“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她说话时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带笑的脸。她的话没有说
完,就被他接下去说: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不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不理你吗?”

他温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这几天真忙,又要读书,又要写文章,
还有别的事情。”他指着面前一大堆稿件,几份杂志和一叠原稿纸对她说:“你看我忙得跟
蚂蚁一样。……再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过两天。……我答应你,再
过两天。”

“再过两天……”她绝望地悲声念着这四个字,好像不懂它们的意义,过后又茫然地问
道:“再过两天?……”

“对,”他笑着说,“再过两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两天。再过两天,我要跟
你谈许许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头去写字。

“三少爷,我想跟你说两句话。……”她极力忍住眼泪,不要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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