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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62节

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吗……”天一嘴发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来,身边的挎包里
还预备了几个生鸡蛋、四两红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请教,听说一出手
术室,就得给女人喝两个生鸡蛋。在蛋壳上,一头凿一个小洞眼,尔后叫女人仰起
脖子,稀里哗啦地吸。再用烫烫的水胞一碗排叉,撒进两把红糖,再拿个大碗,扣
住,严严地炯一会儿,趁热用筷子挑来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着,等汗自己
干了,给女人裹上块头巾,再上路。但这会儿工夫,他全记不起来了。
玉娟只是龟缩着。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拧过身去,哭了。
原来,刚才那家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没给玉娟做那手术。只是用镊子夹
着酒精棉替玉娟细细地擦。他说高压蒸煮过的手术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术今天
还做不成。今天只能给你消消毒。天一马上找到那家伙的家。家里也挂满了鸟笼。
天—一声不吭先踩扁了两只用蓝布套遮严实的鸟笼,尔后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说,
把他拖进大杂院一旁僻静的夹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队当过五年侦察兵。这一手,小
菜一碟。
“你这是干啥哩?”那家伙觉得手腕已接近骨折,疼得想嚷。但肖天一不许他
嚷。
“去替我侄女把手术做了。明天你爱擦谁擦谁去!我侄女明天没工夫再来伺候
你。还不许你在我侄女身上出半点差错,留半点病根儿,跟我玩这哩格儿隆,我叫
你全家好瞧!”天一松手,那家伙倒退十八步。
这一回,肖天—一直在手术台边上监督着。但他一直没敢往亮处看。听着玉娟
一声声的挣扎,哀求:“幺叔……幺叔……你出去……出去……”他渐愧地悔恨不
已地闭上了眼。后来,他抱起玉娟,向卫生所大黑门走去。苍白的玉娟挺沉,也挺
轻。
……马车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砾。板土、碱蒿、猪灯笼草组合的漫坡,托起远
去的大路。天一把车棚后门脸上的布帘子卷起一点,让玉娟远远地看一眼索伯县县
城里的灯火。长这么大,她真还没来过县城。大来到县中上学,她跟在马车后头,
送了好远好远。从来没人问过她一声,是不是也想进县中。城区里的灯光白明明闪
烁。苹果花……苹果花开几月白?她突然觉得心酸。小肚子里又一阵阵隐疼。
“我要死了……”她轻轻地对幺叔说。泪珠无声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后。他
们必须在固集海子那一片干涸了三百万年的卵石滩上露宿。卸罢套,让加了脚绊的
马们,在一旁安详地嚼它们的晚餐。除了干草,还有一道主莱——干豆。他俩便并
排躺在大车排子上,盖着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垫起暄软的干草和皮褥子。听远处,
寒气冻裂了老树。那一声声的喘息,仿佛汪得儿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没吱声,他替玉娟掖紧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头,让自己尖削的鼻
尖,正对着弯拱起的苍穹。他不知道该恨谁,责怪谁。也许该恨那年不该得罪了团
司令部的那位军务股长。政治处的干部股长。后勤部的膳食股长。他本可以留下。
他已提了干,当了连长。他还年轻,满可以再在部队里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拟的转
业名单里并没有他。只是到了最后一分钟……也许该恨自己不该听了大哥的话,去
争哈捷拉吉里镇党委的这把交椅。县安置办原意是要让他去新开的那个矿上去当矿
长。或副矿长。但总有一天会让他当矿长或局长。他不想干。他想去县剧团。他羡
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变幻的灯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几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不喜
欢去左右别人,摆布别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鲜沾上的那一档子事,绝不会把镇党
委这差使推到他头上。大哥会自己干的。现在只有这个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
哥早想妥了的。年轻,有文化,当过兵,又是个连长。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这
老七最聪明,见识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厌烦那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厌烦看着别人的脸色
说话行事。厌烦心里有七分,脸上只能表三分,嘴里更只能说半分,或者什么都不
说,最好。他厌烦对谁都点头。只说些于瘪的原则的话。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
见血见响见火星。他厌烦干涉别人。他不懂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各奔一摊——只要他
不伤害别人,不欺骗别人,不侵占别人。
假如他不厌烦这一些,他就不会觉得哈捷拉吉里寂寞,不会觉得镇公所里的白
天黑夜太长太长,不会觉得土路旁的木栅栏太老太歪,他也就不会总去问那一块支
在木棍上晾晒的牛皮,为什么老在往下滴发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辘把裂了又裂。露
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儿林上空的黑雀群重复了又重复。后来,他甚至都怕看
见羊群。它们坦率、热闹、拥挤、忙活,但又随便被人赶来赶去。他知道自己不该
厌烦,但又忍不住要厌烦。镇公所里有他单独一间住房。值班用。开会晚了,不回
家。谈话晚了,不回家。陪客晚了,不回家。统计表格晚了,不回家。闲聊乱扯晚
了,不回家。不想回家时,不回家……不回家,大哥心疼他。常叫家里做些好吃的,
给他送去。常常是叫玉娟送。总是送晚上那一餐。一荤一素两个菜,再加一碟下酒
的肉皮冻或水煮花生豆。拿干净毛巾盖上,提着它们,慢慢走进镇公所。家里的好
酒都留给他喝。大哥说:“费一天脑子了,叫他提提神吧。”玉娟总是在一边静静
地看么叔喝。送汤,怕路上撒了。汤就在镇公所的煤油炉子上做。做了两回,玉娟
说,煤油炉子做的汤不好喝,有煤油味。就从家里带一个炭炉。幺叔说,傻丫头,
煤油燃烧,跟那汤还隔着一层金属锅哩,煤油味怎么进得到汤里去?她说,进得去
进不去,我怎么闻着老有那股子煤油味?他说,那是煤油在进行不充分燃烧时,有
一部分煤油燃气分子被挥发到空气中,又被你嗅到鼻子里去了。她说,既然燃气分
子会被人鼻子嗅进肚子里去,它怎么就不会拐个弯钻到汤锅里去?他只好笑了,帮
她一起支炭炉。笑完后,他感到轻松。他给她讲“燃气分子”。讲“气体扩散”。
讲“嗅觉神经元”。讲“煤炭总有一天要挖完”。讲“太阳也总有一天不会再那么
烫”。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愿意听。不只是因为,除了么叔,再没人跟
她讲这些。她愿意听,还因为她可怜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小叔。镇上人人都羡慕他。
她可怜他。她知道他不愿待在哈捷拉吉里。但为了肖家,他必须留在哈捷拉吉里。
她也只能待在这里。
有一天,下大雨。他打回电话来,叫家里别给他弄晚饭了,但她还是给他做了,
又送去了。那一天,假如玉娟像往常那样,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他吃,到底也不开
口,他一吃完,乖巧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提起饭篓赶紧走;假如她不羡慕他那些
年在外头的生活,从来没轻轻地要求过他给她讲讲;假如那天镇公所里不是那么静,
那么黑,雨又下得那么响,她全身的衣服都塌透。他拿毛巾让她擦脚,拿自己的军
便服给她换。她害臊,转过身去。他出了屋,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油灯光透过格子
扇门上的窗户纸,艰难地在廊檐下做成半个朦胧。他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去关上镇公所大门。沉重的木门生涩地往一起合,轰轰隆隆,吱吱嘎嘎。他
在整个镇公所里绕了一圈,他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敲,去推。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
么要急于证实偌大个镇公所,的确再无旁人。后来,他在做会议室的大堂屋里站了
许久。原先的红砖地,是他让人换成了水磨石地。一下雨,便泛潮,便紧着往上透
阴凉。曾有过的大师椅、花揪木虎茶几、螺钢镶嵌大案桌,自然早就换光。他讨厌
这种老里老气、冷冰冰的僵硬。他让人从镇中心小学借来几张旧桌椅。他宁可要它
们。现在,他站在这些桌子前,强使自己镇静。假如那天他真能镇静下来,再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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