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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第67节

深绘里,即深田绘里子,已经两个多月行踪不明。警方收到监护人的搜寻请求,对她的下落进行了慎重的调查,目前还未查明真相。播音员如此宣告。播放了书店里《空气蛹》如山堆积的图像,书店墙上贴着印有这位美丽少女肖像的海报。年轻的女店员对着电视台的麦克风说:“书现在畅销势头惊人。我自己也买来读过。小说充满丰富的想象,非常有趣。我希望能早点找到深绘里的下落。”
这段新闻并没有特别提及深田绘里子和宗教法人“先驱”的关系。
一旦涉及宗教团体,媒体就会高度警惕。
总之,深田绘里子下落不明。她十岁时被生父强奸。如果原样接受他的说法,就是他们多义性地交合了。并通过这个行为,把小小人导入了他的内部。他是怎么说的?对,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绘里子是“感知者”,她父亲是“接受者”。于是这个男人开始听见特别的声音。他成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驱”这一宗教团体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后她离开了教团,并且开始负责“反小小人”运动,与天吾结成搭档,写了一本叫《空气蛹》的小说,成了畅销书。而现在,她由于某种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寻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将教团“先驱”的领袖——深田绘里子的父亲,使用特制的冰锥杀害了。教团的人把他的尸体运出了饭店,偷偷地“处理”了。深田绘里子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会如何接受此事?青豆无法想象。尽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没有痛苦的堪称慈悲的死,我也毕竟是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人的生命虽然本质上是孤独的存在,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对于这一点,只怕我也要以某种形式承担责任。
天吾也与这一系列事件深深相关。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天吾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是否与深田绘里子的失踪有关?他们俩此刻还是结伴行动吗?电视新闻当然只字未提天吾的命运。他才是《空气蛹》实质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还无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我们之间看来好像在一点点缩短距离。天吾君和我出于某种缘由,被送进了这个世界,如同被巨大的旋涡吸进来一般,向着对方靠拢。
恐怕那是致死的旋涡。不过根据那位领袖的暗示,在不会致死的地方,我们本来没有理由邂逅。就像暴力制造出某种纯粹的联系一样。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赫克勒一科赫,确认其坚硬的触感。把枪口塞进自己的口中,想象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
一只大乌鸦飞上了阳台,落在栏杆上,响亮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啼叫。半晌,青豆和乌鸦隔着玻璃窗相互观察对方。乌鸦转动着长在面颊两旁的又大又亮的眼睛,窥探着屋子里青豆的举动,看样子是在揣摩她手中拿的手枪的意义。乌鸦是脑子很聪明的动物。它们理解那个铁块具有重要意义。不知为何,它们明白这一点。
然后,乌鸦像来时一样,唐突地猛然振翅,飞走了。似乎在说:该看的已经看到了。乌鸦飞走后,青豆起身关掉电视,然后叹息一声。
并祈祷着,但愿那只乌鸦不是小小人派来的间谍。
青豆在客厅的地毯上做老一套的舒展运动。她花了一个小时,折磨着肌肉,和适当的痛楚一起度过了这段时间。将全身的肌肉一一召唤前来,严加盘问。这些肌肉的名字、职责和性质,都细密地镌刻在青豆的脑中。她什么都不放过。流了许多汗,呼吸器官和心脏全力开动,意识的频道更替。青豆侧耳倾听血液流动,聆听内脏发出的无声信息。面部肌肉如同变脸表演一般,剧烈扭动,同时在咀嚼这些信息。
然后她洗淋浴,将汗水冲去。站在体重计上,确认没有太大的变化。站在镜子前,确认乳房的大小和阴毛的形状未变,剧烈地扭歪脸庞。每日早晨必行的仪式。
走出洗手间,青豆换上了一套适宜活动的运动衣。为了消磨时间,把屋子里的物品再次盘点了一遍。首先从厨房开始,这里准备了什么食品、配备了什么餐具和炊具,她逐一记录在脑中。这样的食品储备,该按怎样的顺序烹制食用,制订了大体的计划。根据她的估计,就算不出房门一步,也起码十天不会饿肚子。如果有意地节约着吃,大概可以坚持两周。竟准备了这么多食物。
接下来详细地查看了杂货储备。卫生纸、面巾纸、洗涤剂、垃圾袋。不缺任何东西。一切都细致地买齐了。大概有女人参与准备工作吧。从中可以看出经验丰富的主妇式的周全与细心。一个三十岁的健康单身女子在这里短期生活,需要什么,需要多少,细微之处都经过细密的计算。这不是男人能做到的。观察力敏锐的细心的男同性恋也许可以。
卧室放卧具的壁橱里,床单、毛毯、被套和预备的枕头一应俱全。
每一样都发出崭新的卧具气味。当然,全部是白色、无花纹的。彻底排除了装饰性。在这里,趣味与个性被视为没有必要的东西。
客厅里放着电视机、录像机和小型立体音响。还有唱机和磁带录音机。窗子正对面的墙边,有一排高及腰际的木制装饰橱,弯腰拉开橱门一看,里面放着约二十本书。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体贴,让青豆在此潜伏期间不会太无聊。果然周到。都是些精装本的新书,没有翻阅过的形迹。她粗略地看了看书名,主要是最近成为谈资的热门新书。
大概是从大型书店堆放的新书中挑选出来的,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某种选择的标准。虽然还没到爱好的程度,标准却是有的。小说与非虚构类大致各一半。这些选择中,《空气蛹》也包含在内。
青豆微微点头,将那本书拿在手里,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那儿洒着柔和的阳光。书不厚。轻,铅字也大。她望着封面,望着印在上面的深绘里这个作者姓名,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阅读腰封上的广告词。
接着又嗅了嗅书的气味。散发着新书特有的气味。天吾的名字尽管没有印在这本书上,其中却包含了他的存在。印刷在这里的文章,是透过天吾的身体成形的。她镇定情绪之后,翻开了第一页。
茶杯和赫克勒一科赫,就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第18章 天吾·沉默而孤独的卫星
“那个人也许就在这附近。”深绘里咬着下唇,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后,这么说。
天吾重新交拢放在桌上的双手,注视着深绘里的眼睛。“在这附近?就是说,她在高圆寺?”
“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但就算问了这种问题,她恐怕也不会回答。这结果连天吾也能猜到。只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实质性问题。
“就是说,在这附近找的话,就能遇到青豆吗?”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走来走去,还见不到。”
“她就在从这里走路便能到达的地方,不过,只是走来走去地找她,还是找不到。是这样吗?”
“因为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
“就像受伤的猫儿一样。”
天吾的脑海中浮现出青豆蜷曲着身体,躲在某处散发着霉味的屋檐下的情景。“为什么?她在躲谁?”他问。
理所当然,没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来,就说明她现在是处于危急状态?”天吾问。
“危急状态。”深绘里重复着天吾的话,还露出了面对着苦药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欢这个词的余音吧。
“比如说被什么人追杀之类。”天吾说。
深绘里稍稍歪了歪脑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会一直待在这一带。”
“时间有限。”
“有限。”
“不过,她就像受伤的猫儿一样,一动不动地躲藏着,所以不会在外边悠闲地散步。”
“不会这么做。”这位美丽的少女断然地说。
“这么说,我必须去找某个特殊的地方。”
深绘里点头赞同。
“那是怎样的特殊地方呢?”天吾问。
不用说,没有回答。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过了一会儿,深绘里问,“说不定有用处。”
“有用处。”天吾说,“假如能回想起关于她的什么来,说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处有关的线索,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其中包含着肯定的意味。
“谢谢你。”天吾致谢道。
深绘里像心满意足的猫儿,轻轻地点头。
天吾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深绘里在唱片架上认真地挑选唱片。唱片并不算多,但挑选花去了她很多时间。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张滚石乐队的旧唱片,放在转盘上,落下了唱针。那是一张读高中时向谁借来的唱片,不知为何一直忘记还了。好久没有听过了。
天吾一边听着《妈妈的小帮手》和《简女士》,一面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饭,烧了豆腐裙带菜味噌汤。把花椰菜煮了煮,浇上事先做好备用的咖喱。还用四季豆和洋葱做了个蔬菜沙拉。天吾并不觉得做菜痛苦。他习惯一面做菜一面思考。关于日常的问题,关于数学的问题,关于小说,甚至是关于形而上的命题。站在厨房里动手操作时,反而比什么都不做时能更好、更有条理地思考问题。但无论怎么思考,也想象不出深绘里说的“特殊的地方”是怎样的地方。在本来就没有秩序的场所,硬要加上秩序,只能是徒劳无功。能抵达的地方有限。
两人在餐桌前对面而坐,吃着晚饭。没有堪称交谈的对话。他们就像迎来了倦怠期的夫妇,默默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尤其是在深绘里身上,很难辨别这两者的不同。吃完晚饭,天吾喝咖啡,深绘里从冰箱里拿出布丁吃。她不管吃什么,表情都没有变化。看上去似乎脑中只考虑咀嚼的问题,天吾坐在餐桌前,按照深绘里的暗示,努力回想着青豆的事。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说不定有用处。
但天吾没能集中精神想起什么。滚石乐队的唱片换了一张。《小红公鸡》,米克·贾格尔①醉心于芝加哥蓝调时期的演唱。不错。但并非为沉思者或苦苦挖掘记忆者着想而创作的音乐。滚石这支乐队几乎没有这样的热心。他想,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上一会儿。
①Mick Jagger,英国摇滚巨匠、滚石乐队主唱。
“我到外边走走。”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滚石乐队的唱片袋,无所谓似的点点头。
“不管谁来了也别开门哦。”天吾叮嘱道。
天吾穿着藏青长袖T恤、熨痕完全消失的米黄卡其裤、运动鞋,朝着车站方向走去,走进一家位于车站前、名叫“麦头”的小店,点了生啤。这是一家供应酒和简单食物的小酒馆。店面不大,来二十多个客人就要挤爆了。以前他到这家店里来过好几次。快到深夜时分,会涌进大批年轻客人,非常热闹,但七点到八点之间客人比较少,静静的,感觉很舒适。很适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边喝啤酒边读书。椅子坐上去也很惬意。这个店名来历不明,意义也不明。其实可以问问店员,但天吾不善于和素不相识的人聊天。加上就算不知道店名来历,也没什么不便。反正这是一家叫“麦头”的环境舒适的小酒馆。
值得庆幸,店内没放音乐。天吾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喝着嘉士伯生啤,嚼着小钵子里的花色坚果,心里想着青豆的事。回忆青豆的身姿,就意味着他自己要回归十岁的少年时代,也意味着再次体验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十岁时,他被青豆握了手,然后拒绝了跟父亲去收NHK视听费。不久后,他体验了明确的勃起和初次射精。这对天吾来说,成了人生的一个转机。当然,即便不被青豆握手,这个转折也会到来,或迟或早。但青豆激励了他,促成了这样的变化,就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他摊开左手,久久地望着手掌。那位十岁少女握了这只手,大大地改变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无法条理地说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当时两个人以极自然的方式相互理解,接纳了对方。几乎是奇迹一般,完全而彻底。这种事情在人生中不可能发生许多次。不但如此,在有些人身上也许连一次都不会发生。只是在那一刻,天吾未能充分理解它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不,不只是在那一刻,直到最近为止,他都未能真正理解其中蕴含的意义。他仅仅是漠然地将那位少女的形象一直拥在心中。
她三十岁了,如今外貌可能也大为不同了。也许个子长高了,胸部隆起了,发型自然也改变了。如果已经脱离了“证人会”,也许还会化点妆。说不定现在穿的是精致昂贵的衣服。天吾想象不出身穿全套CK的西装、足蹬高跟鞋英姿飒爽地走在大街上的青豆,会是什么模样。但这种事也极有可能。人注定要成长,所谓成长,就是完成变化。或许她此刻就在这家店里,我却没有注意到。
他一面举杯喝啤酒,一面重新环顾四周。她就在这附近。在走路可以到达的距离之内。深绘里这么说。于是天吾全部相信她的话。既然她说是这样,大概就是吧。
但店内除了天吾,只有一对像是大学生的青年男女并肩坐在吧台前,正在交头接耳,起劲地说着悄悄话。望着他们,天吾感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深深的寂寞。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孤独的,和谁都没有关联。
天吾轻轻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再次在脑海中浮想小学教室里的情景。昨夜,在激烈的雷雨中与深绘里交合时,他也同样闭着眼睛造访过那个地方。真实,非常具象。由于这个缘故,他的记忆似乎被刷新为比平时更鲜明的东西。宛如蒙在上面的灰尘被夜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不安、期待与怯意,散乱在空空的教室的每一处,仿佛怯懦的小动物,偷偷地潜藏在每一样东西里。算式未擦干净的黑板,折断变短的粉笔,晒得退色的廉价窗帘,插在讲台的花瓶里的花(花的名字想不起来),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孩子们的画,挂在讲台背后的世界地图,地板蜡的气味,摇曳的窗帘,窗外传来的欢笑声——那里的情景,天吾能细细地在脑中再现。那里蕴含的预兆、企图和谜语,他能一个个用眼睛去追寻。
在被青豆握住手的那几十秒之间,天吾看到了许多东西,就像照相机那样,准确地将这些图像记录在了视网膜上。这成了支撑他度过充满痛苦的少年时期的基本场景之一。这场景常常伴随着她指尖强烈的触感。她的右手永恒不变地给了在苦恼与挣扎中长大成人的天吾勇气。没关系,你有我呢。那只手告诉他。
你不孤独。
深绘里说,她一动不动地躲起来了,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儿。
细想起来,命运真是不可捉摸。深绘里也躲在这里,不会走出天吾的房间一步。在东京的这个角落,有两位女子同样隐匿行踪,在逃避着什么。两人都是和天吾密切相关的女子。其中是否有共通的因素昵?或者不过是偶然的巧合?
自然不会有回答。只是漫无目标地发出疑问罢了。太多的疑问,太少的回答。每次都是这样。
啤酒喝完了。年轻的店员走过来,问他想不想要点别的。天吾稍一犹豫,要了波本威士忌加冰块,并加了一份花色坚果。波本,本店只有“四玫瑰”的,行吗?行,天吾说。什么都行。接着继续想青豆。
从店堂后面的厨房里,传来了烤比萨的美妙香味。
青豆究竟在躲避谁呢?弄不好是在躲避司法当局的追缉,天吾想。
但他想象不出她会是个罪犯。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不对,那绝不会是警察。不论是什么人、什么东西在追逐青豆,肯定都和法律毫无关系。
天吾忽然想,说不定那和追逐深绘里的是同一种东西?小小人?
但为什么小小人非得追逐青豆不可?
不过,假如真是他们在追逐青豆,其中的关键人物也许就是我。
天吾当然无法理解,为何自己非得变成这种左右事态发展的关键人物不可。但如果有一个将深绘里和青豆这两位女子联系起来的因素,那只可能是天吾。也许是在连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行使了某种力量,将青豆拉到了附近。
某种力量?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搞不懂啊。我什么地方拥有这样的力量?
加冰的四玫瑰送了上来,还有新的花色坚果小钵。他喝了一口四玫瑰,拿了几粒坚果放在手里,像摇骰子般轻轻摇了几下。
总之,青豆就在这座小城里的某个地方,在从这里走路就能到达的距离之内。深绘里这么说。而且我相信。如果问我为什么,我难以回答,但反正相信。然而,怎样才能把藏身于某处的青豆找出来?寻找一个过着正常社会生活的人都不容易,更何况她是有意地隐匿行踪,当然是难上加难了。拿着扩音器,四处呼唤她的名字行不行呢?只怕这么做了,她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只会引起四周的注意,让她暴露在更多的危险中。
肯定还有什么应该回忆起来的事,天吾想。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想起来的事情。说不定有用处。”深绘里说。但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天吾心中就一直有种感觉:关于青豆,是不是还有一两件重要的事实,自己没能回忆起来。那就像钻进鞋子里的小石子,不时让他觉得难受。尽管漠然,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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