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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英雄 第5节

一般来说,童话故事中的英雄能够获得国家的、微观的胜利,而神话中的英雄获得的是全世界的、历史性的宏观胜利。前者——最年幼或让人看不起的孩子会成为具有非凡力量的大师,战胜压迫他的人,而后者则会从冒险经历中带回来使整个社会获得重生的方法。部族的或当地的英雄,比如黄帝、摩西、阿兹特克人的特斯卡特利波卡(Tezcatlipoca)把恩惠带给一个民族,而全世界的英雄,比如穆罕默德、耶稣、佛陀,给整个世界带来启示。

无论英雄是荒诞可笑的还是令人崇敬的,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是异教徒还是犹太人,他的旅程在基本结构上没有什么差别。民间故事更多描绘的是英雄有形的行为,而更高层次的宗教呈现的则是精神上的行为,然而我们会吃惊地发现,在冒险的形态、人物的作用以及取得的胜利方面,两者几乎没有差异。如果某个童话故事、传说、仪式或神话省略了原型模式中的某个基本要素,那么这个要素会以某种方式或其他方式被暗示出来——被省略的部分本身便能够充分说明这个例子的历史与反常情况,正如我们一会儿将看到的。

第二部分“宇宙创世的周期”展现了世界被创造与破坏的宏伟想象,这是赐予英雄的启示。第5章“产生”探讨了宇宙如何凭空形成。第6章“童贞女得子”描述了女性力量创造性的救赎作用,首先描述的是宇宙规模上的宇宙之母,接下来在人类星球上再一次探讨英雄的母亲。第7章“英雄的蜕变”通过一些典型阶段,追溯了人类历史的传奇进程,根据不同民族的不同需要,英雄会以各种形式登上历史舞台。第8章“消解”讲述了曾被预言过的结局,首先是英雄的结局,然后是世界的结局。

在各大洲宗教作品中,宇宙创世的周期具有惊人的一致性。41这使得英雄的冒险历程有了一个有趣的新变化,因为现在危险的旅程不是为了获得,而是为了重新获得;不是为了发现,而是为了重新发现。这说明英雄历尽艰险寻找并赢得的神圣力量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他是“国王的儿子”,逐渐认识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于是开始行使自己作为“上帝之子”的权力,他终于知道这个称谓有多么重要。从这个视角看,英雄是我们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的创造与救赎的神圣形象的象征,只是等待我们去认识它,使它呈现出生命而已。

年轻的圣徒西缅(Symeon,949—1022)这样写道:

变成许多部分的上帝依然是完整的上帝,但每一部分都是基督的全部。我看到他在我家里,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所有的那些日常事物中,以难以言表的方式与我融合在一起,向我跳过来,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就像火之于铁,光之于玻璃。他使我像火,像光。我成了以前从很远的地方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将这个奇迹与你联系起来……我生来是个人,而上帝的恩典使我成为上帝。42

伪福音《夏娃福音》(Gospel of Eve)描述了类似的幻想: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看见一个巨人和一个矮人。我仿佛听到一声雷鸣,于是走近些倾听。他对我说:我是你,你是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你那里。我分散在万物之中,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把我汇聚在一起,汇聚我等于汇聚你自己。43

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两者——英雄和他最终的神,探求者和被找到者,理解为单一的自我反映这一奥秘的内在和外在,这与世界的奥秘完全相同。超级英雄的伟大事迹就是逐渐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认识到这种统一性并将它传播给其他人。

世界的中心

英雄成功的冒险历程将生命之流重新释放到世界的身体中。生命之流的神奇可以用营养物质的循环,能量的动态流动或恩典在精神上的显现来代表。这种形象的多样性便于交替使用,分别代表生命力的三种浓缩程度。丰收是神的恩典,神的恩典是灵魂的食粮。电闪雷鸣是雨水的先兆,雨水会让土地变得肥沃,同时它也彰显了神释放的能量。恩典、营养物质和能量,它们被倾注到有生命的世界中,在它们难以发挥功效的地方,生命就会死亡。

图8 宇宙树(蚀刻版画,斯堪的纳维亚,19世纪早期)

生命之流来自不可见的源头,进入点就是象征宇宙的圆形中心,也就是佛陀传说中不可移动之点,44据说世界围绕着这个点旋转。在这个点的下面是支撑大地的宇宙之蛇,即龙的头,它象征着深渊之水。深渊之水是创造生命的神圣能量,是造物主的本质。45生命之树,也就是宇宙本身,便是从这个点生长出来的。它扎根在具有支持作用的黑暗中,金色的太阳鸟栖息在生命之树的最高点,一口永不枯竭的泉水在树根部汩汩地喷涌。它还可以呈现宇宙之山的形象,山上有众神之城,就像山顶上由光构成的莲花。在它中空的部分有群魔之城,由各种宝石照明。另外,它还可以是宇宙男人或女人的形象(比如佛陀或跳舞的印度女神卡莉),他们坐在或站在这个点上,甚至被固定在树上(阿提斯、耶稣、沃坦),因为作为神的化身,英雄本身就是世界的中心,永恒能量通过它进入时间的中心点。因此世界的中心是不断创造的象征:万事万物中不断涌出的赋予生命的奇迹使世界得以保持的秘密。

在堪萨斯州北部和内布拉斯加州南部波尼族人举行的哈冠(Hako)仪式中,祭司会用脚趾画一个圆。一位祭司曾说:

这个圆代表鸟巢。我之所以用脚趾画圆是因为老鹰也用它的爪筑巢。尽管我们在模仿鸟类筑巢,但这个行为还有另外一种含义:我们在思考蒂拉瓦创造的人类得以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如果你登上高山,环顾四周,会看到天空的各处与大地相连,人们生活在这个圆形的围场中。因此我们画的圆并不只代表鸟巢,还代表蒂拉瓦为所有人创造的居住地。这个圆形还代表亲属、氏族和部落。46

天空的穹顶被放置在大地的四个角上,有时由四根象柱支撑,柱子的形状可能是国王、巨人、矮人、大象或乌龟。因此从传统上看,圆形求面积的数学问题很重要:它包含着从天空形式转化为大地形式的秘密。家中的炉灶和寺庙的祭坛是大地之轮的轮毂,是宇宙之母的子宫,其中的火便是生命之火。房屋、皇冠、山峰或灯笼顶部的开口是天空的毂或中心,灵魂通过它从永恒中归来,就像在生命之火中焚烧的祭品,上升的烟就像车轴,将祭品的气味从大地的轮毂托举到天空之轮的轮毂。47

它们填满了神的饭碗,也就是太阳,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杯,承载着丰富的祭品物质,祭品的肉确实就是肉,祭品的血确实就是血。48太阳同时也是人类的供养者。点燃炉灶的太阳光象征着被传递到世界子宫的神的能量——它也是连接并转动两个轮子的轮轴。通过太阳之门,能量的流动持续不断。神通过它降临大地,人通过它升入天空。“我是门:任何通过我进入的人能够得到拯救并能自由出入,发现牧场找到牧草。”49“他吃我的肉,饮我的血,住在我的里面,而我也在他的里面。”50

对于依然从神话中获取营养的文化来说,象征性的暗示使得人类存在的景象和每一个阶段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超自然的保护者保护着山丘和小树林,它们与有关创世的当地历史中众所周知的事件存在联系。此外,到处都是特殊的圣地。只要是英雄出生、历练或重返虚空的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并被神圣化。庙宇被建造起来,用以表明它完美的中心性并激发出它的奇迹,因为这里是进入丰饶的突破点。有的人在这个点找到了永恒。因此这个地点可以帮助人们进行有益的冥想。设计这类庙宇的一个规则是模拟地平圈的四个方向,位于中心的神龛或祭坛象征无穷尽之点。进入庙宇群并来到祭坛的人是在模仿最初英雄的行为。他的目的是重演这种普遍的模式,以此唤起他心中聚集生命、恢复生命的记忆。

古代城市修建得像个庙宇,四个方向上有大门,中心位置是城市创建者的主要圣祠。市民在这个象征物的范围内生活劳作。全国和世界的宗教区域本着同样的精神,是以某座母城为中心的,比如西方基督教以罗马为中心,伊斯兰教以麦加为中心。全世界的穆斯林每天三次朝着克尔白礼拜,这就像是在世界那么大的一个轮子里,轮辐都指向了克尔白这个中心。它构成了所有人都“服从”阿拉意志的象征。我们在《古兰经》中可以读到:“因为正是阿拉将告诉你一切行为的真理。”51或者宏伟的庙宇可以被建立在任何地方,因为最终整个宇宙无处不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力量的所在。在神话中任何一片草叶都承担起救世主的形象,引导上下求索的流浪者进入他自己内心的至圣所。

因此世界的中心无处不在。它是所有存在物之源,它产生了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善与恶、丑与美、罪行与美德、快乐与痛苦。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指出:“对神来说,万物都是公平、美好而正确的,但人认为某些事物是正确的,某些则是错误的。”52因此在世界各地庙宇中受人膜拜的形象绝不会都是美丽的、仁慈的,甚至也不一定道德高尚。比如《约伯记》中的神祇,他们远远超出了人类价值观的范围。与之类似,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也不都是品行正直的人。美德只是教学法上达到最终领悟的前奏,这种领悟超越了所有成对的对立物。美德战胜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使得超越个人的中心性成为可能。但是当超越这种中心性时,快乐或痛苦、邪恶或美德、我们自己的自我或其他任何人的自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通过万事万物感知到这种超越的力量,它存在于万事万物中,在所有事物中它都是美妙的、有价值的,我们应该对其表示深深的敬意。

图9 圆锥形神石(黄金的小瓶子,色雷斯人,保加利亚,公元前4世纪—前3世纪)

因为赫拉克利特曾经主张:“不相似的事物结合在一起,会从差异中产生出最美好的和谐,一切事物产生于冲突。”53或者正如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告诉我们的:“狮子的怒吼、狼的嚎叫、汹涌的大海的狂暴和具有破坏性的利剑,都是永恒的一部分,凡人无法认清它们。”54

约鲁巴的一则轶事生动地解释了这个观点,这段轶事是关于恶作剧之神埃德舒(Edshu)的。

一天,这位古怪的神沿着两块田地之间的小路前行。他看到两块田地里各有一位农夫在耕作,于是决定和他们开个玩笑。他戴着一顶一侧是红色,另一侧是白色,前面是绿色,后面是黑色的帽子(它们是世界四个方向的颜色,也就是说埃德舒成了世界中心的化身)。两位友好的农夫在回村时,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今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戴白帽子的老人经过?”另一个人回答说:“什么,明明戴的是红帽子。”第一个人反驳道:“不对,就是白帽子。”他的朋友坚持说:“那是一顶红帽子。我亲眼所见,你一定瞎了。”第一个人反驳道:“你一定是喝醉了。”他们的争吵发展成了打闹,他们开始互相动刀子,邻居把他们带到酋长面前,让酋长做评判。在审判现场,埃德舒也在人群中。当酋长很为难,不知道怎样判才公平时,这位老恶作剧之神现了身,把他的玩笑告诉大家,给人们看他的帽子。他说:“这两个人忍不住争吵起来,这正是我希望的。制造冲突是我最大的乐趣。”55

在道德家义愤填膺时,在悲剧诗人遗憾与恐惧时,神话把完整的人生变成了一出宏大而可怕的神的喜剧。奥林匹斯山神的笑声至少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冷酷无情,它具有生活本身的冷酷性,我可以把这看成是造物主的冷酷无情。从这方面来看,神话使得悲剧性的态度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可笑,简单的道德判断显然是目光短浅的。然而一种信念可以抵消这种冷酷无情,那就是相信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反映了持久的且不会受到痛苦影响的力量。因此这些故事既冷酷无情又无所恐惧,它们充满了超然的匿名性的快乐,这种匿名性存在于所有在时间中出生、在时间中死亡、以自我为中心、战斗着的自我中。

I fied Him,

down the nights and sown the days;

I fied Him,

down the arches of the years;

I fied Him,

down the labyrinthine ways

of my own mind;and in the mist of tears

I hid from Him,

and under running laughter.

图10 塞姬走进丘比特的花园(布面油画,英格兰,1903年)

启程1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许下的愿望还能够实现时,有一位国王。

历险的召唤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许下的愿望还能够实现时,有一位国王。国王的女儿们都很美丽,小女儿的美貌尤为出众,就连见多识广的太阳每次照耀她的脸庞时也会为之惊叹。在国王的城堡附近有一大片幽暗的森林,森林中一棵老酸橙树下有一眼泉水。当天气很热的时候,国王的小女儿会走进森林,坐在凉爽的泉水边乘凉。为了打发时光,她会带着一个金色的球,把它抛起来再接住,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一天,公主的金球没有落入她伸向空中的小手里,公主没有接住球,球在地上弹了一下,直接滚入泉水中。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球,但球消失在泉水里,泉水很深,深不见底。她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大,什么也不能让她得到安慰。正当她哭泣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公主,出了什么事?你哭得这么伤心,连石头也要同情你了。”她向四下里张望,想看一看声音来自哪里。她看到一只青蛙从水里伸出它那肥胖而丑陋的脑袋。“哦,是你吗,扑通扑通跳水的老家伙,”她说,“我在为我的金球哭泣,它掉到泉水里了。”“别着急,不要哭,”青蛙回答道,“我可以帮助你,可是如果我帮你取回了玩具,你将怎么报答我?”“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亲爱的青蛙,”她说,“我的衣服、我的珠宝,甚至我戴的金冠。”青蛙回答说:“我不想要你的衣服、你的珠宝和你的金冠,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让我成为你的玩伴,陪着你;在你吃饭时让我坐在你旁边,吃你小金盘子里的食物,喝你小杯子里的水,睡在你的小床里。如果你向我做出这样的保证,我会下去取回你的金球。”“好的,”她说,“我保证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把球找回来。”但是她心里想:“那只愚蠢的青蛙真啰唆!它应该和它的同类待在水里,永远也不能与人类为伴。”

青蛙得到她的保证后,把头扎入水里,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它浮了上来,嘴里衔着金球。它把球抛在草地上。当公主看到自己可爱的玩具时,她站起身,捡起球,然后飞快地跑走了。“等一等,等一等,”青蛙大叫,“带上我,我不能像你那样奔跑。”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虽然它使劲地呱呱叫,但公主完全不理会,赶紧跑回了家,很快便彻底忘记了那只可怜的青蛙——它一定又跳回泉水里了。1

这个故事说明历险是如何开始的。一个失误——显然完全出于偶然,揭晓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个体与他还不太了解的力量之间发生了关系。正如弗洛伊德曾说过,2失误并非出于偶然。它们是被压抑的欲望冲突的结果。它们是无知的泉水在生活表面形成的涟漪。泉水可能很深,就像灵魂本身一样。这个失误可以被看成是命运的开端。因此在童话故事中,金球的消失是公主命运的第一个征兆,青蛙是第二个征兆,被忽视的承诺是第三个征兆。

作为突然开始发挥作用的力量的初步表现,青蛙奇迹般的出现可以被当成是“先兆”,导致它出现的危机则是“历险的召唤”。先兆的召唤可能是生,比如在当下的事例中;也可能是死,比如在生命的晚期。有些召唤意味着崇高的历史性事业,有些召唤标志着宗教启蒙的发端。正如神秘主义者所领会的,它们预示着所谓的“自我的觉醒”3。而童话故事中那位公主,它只不过预示着青春期的降临。但是无论召唤是否重要,无论处于人生进程的哪个阶段,召唤总是以变形的神迹拉开序幕,即灵魂发生转变的仪式或时刻,当完成它们时,便意味着死亡和出生。熟悉的生命范围被突破,旧有的概念、理想和情感模式不再适用,超越阈限的时刻即将到来。

图11 变成公牛样子的阿庇斯将已死的人作为奥西里斯运送到阴间(木雕,埃及,公元前700—前650年)

召唤的典型情境是幽暗的森林、巨大的树木、汩汩流淌的泉水和命运之力携带者令人厌恶、被轻视的外表。我们可以从中识别出世界中心的象征。在幼儿故事中,地下世界中用头支撑大地的蛇的对应物就是青蛙和小龙,地下世界中的蛇代表深渊繁育生命、创造世界的力量。它带着代表太阳的金球从水中冒出,而金球刚刚沉没在青蛙所生活的幽深泉水中。此时,青蛙就类似于从口中喷吐出冉冉升起的太阳的中国巨龙,或者类似于头上骑着年轻英俊、永生不老的韩湘子的青蛙,青蛙头上的韩湘子还手提一篮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仙桃。弗洛伊德曾提出,所有焦虑的时刻都会重现与母亲的第一次分离,也就是分娩时令人痛苦的感受——呼吸困难、充血等。4反过来,所有分离和新生的时刻都会产生焦虑。无论是国王的孩子将离开父王,结束原来幸福的二元统一体,还是上帝的女儿夏娃长大成熟,将要离开田园牧歌式的伊甸园,或者是心无旁骛的未来佛陀超越人世的最后层次,相同的原型形象都会被激活,都象征危险、保证、考验、转变和出生之谜的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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