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 第167节
儿子走进鼓手贫寒的屋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他的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面孔就像阳光。他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她亲吻着他热烈的嘴唇,幸福地哭泣着,和在欢乐中哭泣一样。他对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点着头;对装着茶杯和花瓶的厨柜点头,对他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的长凳点头。可是,他把那面老火警鼓拖到屋子中央,他对母亲和鼓说道:
“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定会敲一通鼓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他敲了一通鼓,鼓声轰鸣。火警鼓感到无上光荣,连它的皮都裂开了。
“他干得真够漂亮的!”鼓说道,“这下子我永远地保留了对他的记忆!我觉得老婆子也会因为自己的金宝贝高兴得笑破肚皮。”
这就是金宝贝的故事。
①当局雇来在街上敲鼓宣布政府告示的人。
狂风吹跑了招牌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插了一根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插着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一性原理贯彻到底。,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可是,就在外祖父到城里的那天,关于招牌却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他自己讲的,他的耳朵后面没有那个鬼东西①。当他想让我们相信他的话的时候,母亲总说他耳朵后面有个鬼东西物生有两古人关于事物自有相互依存的对立面的观点。,他的样子很让人相信。
他来到这个大城市的当天晚上,天气可怕极了,从来没有人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坏天气。那晚的天气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满天屋瓦乱飞,旧栏栅被连根拔起。一辆手推车只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便自个儿在街上乱跑起来。天空里一片呼啸声,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风暴就这么可怕。运河里的水一直涌到了岸上,它不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风暴刮过这座城市时,把烟囱也吹跑了,不止是一个教堂的塔尖被吹弯,而从那时起,它们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那位德高的老消防队长的门前有一个哨所,他总是乘着最后一辆救火车出发的。风暴没有放过他那座小哨所,它被连根拔起,在街上滚来滚去。可是,怪极了,它滚到一个寒酸的木匠学徒住的屋子前便立了起来,站在那里。这位木匠学徒在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救过三条命;可是这哨所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理发匠的招牌——一块很大的铜盘子,也被刮走了,落到了司法参事的窗洞里。这简直是恶作剧,邻居们说,因为他们以及最亲密的女友都管司法参事夫人叫做“剃头刀”②。她精明极了有质的多样性。他以物质具有普遍感受性的学说为基础,断,她知道别人的事比别人知道她的事多多了。一块画着干鳕鱼的招牌,飞到了一位给报纸写文章的人的家门口,这是狂风开的一个不大漂亮的玩笑。它显然记不住,它不该和为报纸写文章的人开玩笑,他是自己报纸之王,是自己意见之王。
风信鸽飞到了对面屋子的房顶上面,站在那里,像是最令人难堪的恶作剧,邻居们说道。
箍桶匠的桶被吹起来,挂在“妇女饰物店”的招牌下面。原来挂在门旁的镶在结实的木框里的饭店菜单,被风刮到了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戏院门口,成了一块很滑稽的海报“萝卜头汤,白菜头包子”。不过这样一来,有人来戏院了。裘皮商的一张狐狸皮子——他诚实的招牌③,被吹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铃索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一柄收拢起来的伞,总是做晨祷,总是追求真理,是一个“楷模”,他姨妈这么说他。
写着“高等学府”的招牌被搬到了台球俱乐部,学府这边挂上了一块“这里用奶瓶喂养孩子”的牌子。这一点儿也不算卖弄文笔,而是淘气。但是,这是狂风干的,谁也管不了。
那一夜简直可怕极了,到了早晨,想想看,全城的招牌都换了地方。有些地方受到的重创连外祖父都不愿说它。不过,他暗自发笑,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耳朵后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大都市里的可怜的人们,特别是外来人见到的人完全不是他们要见的人。他们按照招牌去找,结果只能这样。有人要去参加处理重要事项的长者聚会,可是却跑进了乱哄哄的男童学校,这儿的孩子们都蹦到了桌子上。
有人把教堂和剧院搞颠倒了,那真是可怕!
这样一场狂风我们时代没有发生过,那是外祖父经历过的,那时他还很小。这样的狂风说不定不会在我们时代发生,而会出现在我们孙子的时代。我们真心希望、衷心祈祷,当狂风刮起的时候,他们都呆在屋里。
①丹麦谚语,说一个人的耳朵后面若是爬有什么东西,譬如说小精灵,那他讲的便是谎话。
②丹麦把狡猾尖刻的人称为剃头刀。
③这是一句讽刺话。丹麦人把狐狸皮看成是欺诈的代表。
茶壶
有一个很傲气的茶壶为自己的瓷感到骄傲,为自己的长嘴巴骄傲,为自己的宽把手骄傲。他前后都有点东西;前边是壶嘴,后边是把手,他总是讲这个。可是他总不提他的盖子,原来盖子被摔碎过,是粘起来的,算是缺点,而一个人是不乐于谈自己的缺点的。可是别的东西却是要说的。杯子、奶油罐和糖罐,整套茶具记得茶壶盖的脆弱当然比记得他漂亮的壶嘴和讲究的把手要清楚得多。茶壶很明白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他在心里说,“我当然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里面有我的虚心、我的谦让。缺点我们都是有的,但大家也有自己的天赋。杯子有把,糖罐有盖,我既有把又有盖,前面还有一个他们决不会有的东西。我有一个嘴巴,它使我成了茶桌上的皇后。糖罐和奶油罐负有责任,是增加美味的女仆,而我是付出者,是女主人。我把幸福分给人类中的口渴者。在我的体内,中国茶叶泡在滚开的毫无味道的水中。”
这些都是茶壶在他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说的。他立在摆好茶具的桌上,一只最纤秀的手把他揭开。不过长着最纤秀的手的人却很笨拙,茶壶掉了下去,壶嘴折了,壶把断了,盖子就不值一提了,关于他已经讲得够多的了。茶壶晕乎乎地躺在地上,沸水从里面流了出来,他摔的这一跤是很重的,最糟的是,他们笑他,而不是笑那笨拙的手。
“这事我会永远记住的!”茶壶后来在谈到自己的生活经历时说。“我被人称为残废,被人搁到了旮旯里。后来当一位老妇人来要饭的时候,又被送给了她。我沦入贫寒,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里外都如此。不过,就在我这样站立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可是,我原来是那样,现在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样。我的身体里面装进了土,对一个茶壶来说,就是被埋掉了。不过,土里放了一个球茎。谁放的,谁给的,我不知道。但不容置疑的是,它代替了中国茶叶和滚开的水,代替了被摔断的把儿和嘴儿。球茎躺在土里,躺在我身体里。它成了我的心脏,我的活心脏。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脏。我有了生命,有了力量,有了精神。脉搏跳动起来了,球茎发了芽,很快就有思想有感觉了。它开放出花,我看到了它,我扶持着它,在它的美貌中我忘却了自己。为别人忘掉自己是幸福的!它没有感谢我,没有想到我——它受人羡慕和称赞。我非常高兴,它必定也一样高兴。有一天我听说它该换个好一些的花盆。有人拦腰打我,我痛极了,可是花到了一个好一些的花盆里,我被扔到了院子里,成了一堆旧碎片躺在那里。但是我的记忆还在,它是不会丧失的。”
民歌的鸟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