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异境三部曲 第99节
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可以感觉到他快要说出口的问题。
赶快问啊!
他就要开口了,话已经在舌尖上了。
我已经……?
潘蜜拉想着,问啊!赶快问啊!根据之前的资料,如果一个新来的居民会自己想到,而且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接下来的整合期将会一帆风顺。没有问这个问题的人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不会相信、会反抗、会逃走的麻烦制造者。
韦恩闭上了嘴。
像吞下一颗苦涩的药丸般将问题咽了下去。
潘蜜拉没有催促他,还用不着。
现在还早。
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强森先生以为他已经车祸身亡了。
11
伊森坐在热豆子咖啡店里靠窗的桌子,一边啜饮卡布奇诺,一边看着对街的玩具店;招牌上写着木制宝藏的小店和隔壁的工作室相通,周一到周五,哈洛·柏林格会在工作室里制造玩具,他的太太凯特,柏林格则负责看店,凯特是以前伊森在特勤局的搭档。
伊森来到松林镇后,只和她在他可怕的整合期中交谈过一次。但在他成为警长之后,因为伊森刻意避开她,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交集。
他透过玻璃窗仔细观察凯特。
她坐在空无一人的玩具店柜台后,全神贯注地看书。已是傍晚时分,阳光斜斜射过展示大玻璃窗,将她满头的少年白化为一团眩目的银光。
像一朵被阳光点燃的积云。
他读了她的镇民档案,读了好几次。
凯特在松林镇已经住了快九年,她失踪时三十六岁,但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过四十五岁生日上了。到松林镇前,他比她大一岁;现在,她却比他老了八岁。
她的档案里记载了她十分惨烈的整合过程。
她反抗、逃亡,弄得碧尔雀对她失去耐性,差点就要下令举办狂欢会。
可是,突然间,她放弃了,变得温顺又听话。
乖乖住进分配给她的家。
乖乖接受分配给她的工作。
两年之后,当时的警长指示她嫁给哈洛·柏林格,她便搬进他家,完全没有反抗。
接下来五年,他们堪称模范镇民。
直到有天从他们床上的收音器录到一句话,而产生了第一份监视报告。
一句刚好大声到收音器可以录下来的耳语。
凯特的声音说:英格勒夫妻和葛迪恩夫妻也加入了。
平静无事的一个月后,某天凌晨两点凯特的追踪晶片出现在墓园里。
波普警长找到她,发现她一个人在外头乱走。他查问她,可是她装傻,只是不断道歉,谎称她和哈洛吵架,所以想要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那之后两天,另一份报告指出哈洛和凯特躲进他们卧室的衣柜长达一个小时,而那里刚好就是他们屋子里少数的几个摄影死角。
系统发出警告,分析师写了报告,可是没有后续行动。
又过了一年半,监视小组的泰德写了一份备忘录呈给碧尔雀和潘蜜拉。
伊森一边啜饮卡布奇诺,一边又读了一次。
第五一二九日
发文者:泰德·厄普萧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主旨:三〇八号和二九四号居民,又名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
过去几个月来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而且程度愈来愈深,现在终于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们的地步。每隔几个星期,过了午夜之后,据我们所知,有十一户人家(柏林格、英格勒、柯尔比、塔勒尔、史密斯、葛迪恩、欧布莱恩、耐史汪德、格林尼、布莱登堡,以及萧欧)的室内摄影机便完全没有制造出任何录影档案,长度从四小时到七小时不等。正常来说,扣掉睡着静止的时间,一户人家平均一晚会录到大约两小时翻身、变换睡姿的画面。会造成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录影的唯一可能,就是追踪晶片完全没有移动。换句话说,摄影机没被晶片启动。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要让摄影机整晚不启动,那个人一定得是完全不动地躺着,不然就是死了才有可能。我们的监视器非常灵敏,而且设定为只要极细微的动作就会启动录影,小到只是深呼吸带动的胸膛起伏都无法逃过。
摄影机没有被关掉,如果这只发生在一户人家,我可能会归咎于机械异常。可是如此大量的长时间失效一再重复且同时发生在这么多户人家,让我不得不认为有人在我们的背后偷偷摸摸、有计昼地密谋造反。
我相信上述的居民们,甚至更多我们还不知道的人,不但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晶片,而且还找到了不惊动监视系统的移除方法。很显然的,一旦身上没有晶片,监视器就侦测不到也拍摄不到这些人,他们就能自由地在家里、镇上游走,甚至逃到围墙之外,我们都无法得知。
根据上述理由,镇民秘密集会的可能性相当高,令人忧心。我认为我们必须立刻采取因应行动,以防止问题扩大。
伊森喝光杯子里的咖啡,离开咖啡店,走到马路上。
他拉开玩具店的门,上头挂的风铃叮当作响。
他穿越大街时,用力作了好几次深呼吸,但是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好激烈。
凯特从一本破破烂烂的李查德(LeeChild)小说抬起头来,她在看《神采理奇》(Reacher)系列的最后一本故事。
从远处看,满头白发让她看起来好老。可是走近以后,会发现她其实还很年轻,是有一些笑纹,但还是非常非常漂亮。不久之前,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是不久之前,他还爱着这个女人。
他们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是他一生中最高昂、最鲁莽、最恐惧、最快乐也最充满生命力的时光。在他的想像中,吸食海洛英大概就像这样吧?觉得高潮兴奋没有尽头,也不愿去想每一管毒品都有让你暴毙的可能。
那时他们是工作伙伴,有一整个星期的时间他们在北加州出差。
每天晚上,他们都向饭店要两间房;每天晚上,一连五天,他都睡在她的房间里。那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怎么睡,对彼此的身体爱不释手;不作爱时,两个人一直聊个不停。白天,他们不得不摆出的专业形象反而成了最甜蜜的折磨,他从没在任何人身边感到这么无法自制,连对泰瑞莎也不曾。无条件的爱恋,不只是接受他的身体和思想,还有其他更深层,让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一切,伊森从没和任何人产生这么高度的共鸣。过上这个女人是上天对他最慷慨的祝福,却也是最恶毒的诅咒。虽然罪恶感啃噬着他,他也知道一旦他太太发现了,对她会是多么难以承受的打击;即使他还爱着太太,却又觉得离开凯特简直是背叛自己的灵魂的背叛。
所以她为他作出了决定。
寒冷的雨夜,在西雅图的议会山区(CapitolHill)。
他们坐在一家又暗又吵、名为醉酒修士酒吧的高脚凳上,两人各点了一杯比利时啤酒。
他已经准备好离开泰瑞莎,准备好抛下一切。他约凯特到那家酒吧就是要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她却坐在被几万杯啤酒磨平的木头桌面旁,将他的心摔个粉碎。
凯特单身,没有小孩。
在他还有这么多牵绊、这么多负累将他往后拉时,她不打算陪他一起往下跳。
两星期后,她自行请调获准,转调到博伊西分部。
一年之后,她在爱达荷州一个鸟不生蛋、名为松林镇的地方失踪,特勤局派出伊森来找她。
一千八百年后,几乎所有他们所知道的东西部已化为灰烬、崩塌分解后,他们两个却在这儿,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的玩具店里,面对面站着,相互凝视。
好一阵子,如此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让伊森的脑袋一片空白。
凯特先开口。
我想过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走进这扇门。
我也这么想过。
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