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34节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而去。
待崔隐甫离开后时间又过了一会儿,高力士才从殿中匆匆行出,召祖孙两人入殿觐见,于是张洛便又亦步亦趋的跟在祖父身后登殿拜见皇帝。
“燕公立朝多年,辅政匡成、劳苦功高,此番归第,荣养轩阁,闲事无扰,悠享天年……”
皇帝一脸和悦笑容的望着张说,张嘴便是一串安抚的话语,张说也欠身配合着皇帝的表演,间或回应两句,君臣之间可谓是其乐融融。
张洛在一旁看着两人乏甚营养又不得不做的寒暄,只是默默的充当一个背景板,等到张说在殿中被赐席落座,他便也跟着站起来侍立于张说席旁。
只是他这里刚刚站定,便又听圣人开口说道:“张雒奴……”
“小民在!”
他连忙走到殿前作拜下去,旋即便听圣人又继续说道:“小子昨夜哗于南省,察其情有可恕,免于惩处。另献策于上、有补国计,孝义可嘉、风采可观,赐尔千牛刀一柄,可愿配执?”
张洛听到这话后,既有几分欣喜,又不免有些失望。喜的是皇帝总算还有要赏赐自己的意识,听其意思是想要将自己任命为千牛备身,这却有点不合张洛的心意。
千牛卫乃是皇帝身旁侍官,高官贵胄子弟出仕的一个好选择,诸如李林甫解褐便是千牛卫。但再怎么说,也不过只是站岗放哨的卫兵而已,工作内容枯燥乏味且辛苦。
尤其还有一点,随着府兵制的瓦解崩溃,南衙诸卫整体上都呈现出一个衰落的姿态。在这样的背景下,千牛备身如果说还有什么职业前景,无非是能在皇帝面前多露几次面、增加获得赏识与提拔的机会。
如果是换个节点,张洛说不定就会欢天喜地的答应下来。可是现在他爷爷刚刚致仕、被赶出朝堂,在之前的封禅中还狠狠的得罪了一把南衙将士们,之后朝堂上针对张说的党羽肯定还会进行一番清洗打击。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洛到南衙担任千牛备身着实不算什么好事。更不要说他刚刚把李林甫搞出朝堂去,李林甫或许还有什么亲友眼下正待在南衙体系中憋着坏准备收拾他一顿。
皇帝就算对他有点赏识,也不可能天天看儿子一样保护着他,更何况给这货当儿子本身都是倒了大霉才摊上的差事。
脑海中快速权衡一番之后,张洛又连忙作拜道:“小民代传贤言而已,岂敢贪功自据!圣人若当真目此为功,小民恳请能将此身所受转于恩公周良,否则实在愧不敢受,区区微功,实在难抵窃禄之罪!”
他刚才看到崔隐甫负气而走,担心之后周良家事不能顺利解决,因此便想再帮忙争取一下。
说实话,他自己并不缺出仕的途径,而且眼下不过十四五岁,就算是勉强做了官,到了哪里也得伏低做小。还不如趁着这股势头,再帮周良家争取一下。
“小子知恩尚义,当真难得!”
圣人昨夜听完武惠妃的解释,本就对少年更增好感,如今见他在面对实实在在的官职诱惑仍然不为乱怀,自是越发的欣赏。
略加沉吟后,他便又开口说道:“那周良忠勤于事、建策益国,自有一份恩赏。此小子举贤于国又不贪禄料,犹应褒扬。
而今小子仍未有名,或你亲长自谓仍需蓄养数年方可入世,但今历事无毁节义、更有发扬。此日朕便越俎代庖,为此子拟名‘张岱’,燕公以为可乎?”
“还不快速速拜谢圣人赐名!”
张说闻听此言,眉头顿时一皱,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先对张洛低呼一声,旋即自己也离席作拜并蹈舞谢恩道:“户中幼少才器未成、先享圣眷,殊恩厚赏、赐名励之,臣必妥善教此宗子、为国蓄才!”
“小民、臣张岱谢主隆恩!”
张洛没想到皇帝居然给自己赐名,愕然片刻后便也连忙学着他祖父的模样蹈舞谢恩,一边跳着舞一边打量张说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熟练起来,旋即便觉得老家伙跳的实在没自己跳的好看。
第56章 少宗可否
人的性格形成,会受到幼少时期生活经历的巨大影响。尤其在童年时期便接触到的强大偶像,终其一生可能都会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模仿其行事风格。
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担任这一角色的往往都是父母,即所谓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是对唐玄宗李隆基来说,这个角色恐怕应该是他的祖母武则天。
尽管武则天并不是有意识的在教导这个孙子,但她确实是童年李隆基生活中最为强大的一个角色,凡所言行都会给其生活带来深刻的改变,强大到让人无从反抗。
所以细察李隆基在成年之后的各种行事,有许多都存在着他奶奶武则天的影子,无论是对朝情的掌控手法,还是对家庭关系的处理手段,更甚至还有喜欢给人改名这个毛病。
李隆基的父亲李旦,便曾用名李旭轮、李轮、武轮等,他的兄弟和儿子们一样免不了这一番折腾,前前后后改了好几次的名字。
就拿之后的唐肃宗来说,就先后用名李嗣升、李浚、李玙、李绍,最终定名为李亨,要不是安史乱军攻进了长安,估计这名还得改。
给人改名字,说起来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趣味,但深究其原因,却是在古代皇权社会、宗法伦理的体系中,上位者体现自身对人毫无顾忌、肆意玩弄的掌控力。
李隆基这么搞儿子们的名字,其根本的动机和他奶奶武则天是一脉相承的,即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格尊严。指鹿为马不外如是,你叫什么不重要,总归只是一个称呼。
少年张雒奴其实也遭遇着李隆基儿子们类似的困境,李隆基的儿子们是他老子们太折腾,张雒奴则是他老子太冷漠,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给他起上一个正式的名字!
张洛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给自己起一个名字,他并不是李隆基的儿子,皇帝对他也不存在什么宗法伦理上的压制和责任,彼此只存在一个上下等级的社会关系,那这个赐名对他而言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所谓彼之砒霜、我之蜜糖,皇帝的儿子们被频频改名、甚至都构建不起一个成熟的自我认知,但是张洛作为一个臣民,被皇帝赐名就意味着一种别样的关注和期许,是一个非常荣耀的待遇,在身份等级之外多了一层伦理上的照拂。
无论他心里对皇帝有着怎样的看法和怨念,都得承认皇帝赐名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不管在盛世还是乱世,皇权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你这个皇帝自感施展不开,那是你自己废物,并不能否定皇权的崇高。
至于一些营销号说什么中古士族看不起皇帝,五姓世家甚至不屑与皇族通婚,这也是有点断章取义了。
首先五姓世家本身也不是什么体面人,都是给北魏元家当小老婆定下的名额,有的还特么男女一起上。其次很多五姓家成员就把当驸马作为仕途快车道,这些家伙一个一个猴精的很,有便宜会不占?
皇帝给张洛赐的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岱即泰山,他爷爷张说的翻车,封禅泰山时处事不公就是一个最大的原因。现在皇帝给他起名张岱,那就等于天天在拿这个戳张说肺管子。
所以张说在听到这个赐名后,神情才会变得有些不自然,但又不敢拒绝,否则就是检讨不深刻。
宗、长也,岱宗即万山之宗,作为人名,又有另一层的含义,尤其张家下一代起名都是带有“山”字部的字,诸如张岯。
张洛虽是张家长孙,但却是庶出,以“岱”为名更有夺嫡之嫌,但这是皇帝赐名,你有意见?
皇帝本身并无嫡出,立嗣以长,或许本身对此并不在意,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张洛一边蹈舞谢恩,一边在心里咂摸,很快便觉得皇帝给自己起这个名字,除了持续的刺挠他爷爷之外,那就是给张家增加一点伦理骚乱,让张说的晚年退休生活更丰富一些,起码别再像之前那样忙于收小弟立山头,如果能滋生点家丑出来那就更是个乐子了。
这自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他爷爷在谢恩时已经称他为“宗子”,想是也领会到这一层意思。而且皇帝行事向来茶得很,挑拨大臣家事不靖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张洛还隐隐猜测,可能是皇帝跟他大姨武惠妃有所沟通,了解到他在张家的处境之后,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似乎是为了印证张洛的猜测,接下来皇帝又笑语说道:“昨夜归与惠妃略言人事,才知是儿与朕略有牵连。燕公蓄才户内、不使扬名,今日方知。惠妃亦赏爱此儿品性,故为请赐鱼符、鱼袋,便其出入访问,今便一并赐给。”
张说这会儿还不怎么清楚张洛投书铜匦的前后经过细节,闻听此言后神情自有几分惊疑不定。而张洛在听到当中果然有着他大姨在发挥作用,一时间又是一乐。
事情这么做就对了,你先别想着能把我爷爷勾搭上车,先帮大外甥在张家立稳脚跟,接下来咱们姨甥才有着更广阔的求同存异的空间!
很快又有侍员将赐物奉来,张洛两手接过之后便又要跪拜蹈舞谢恩。
这鱼符同样也是铜制,上面刻写着“德猷门外右交”几个字,至于鱼袋则是外饰以银的一个荷包。这鱼符名为交鱼符,只用于出入固定的宫门,至于牛贵儿之前赠给张说的则是随身鱼符,上面还刻写着牛贵儿的官职。
虽然交鱼符只是出入宫门的一个门籍,但鱼袋则是起码五品官才能拥有的佩饰。史书中常有“赐绯鱼袋”,是指的赐给绯袍和银鱼袋,是五品官才能享有的章服规格。
张洛只得赐银鱼袋、却并没有绯袍,但就算只有一个鱼袋,也足够他狐假虎威的了,以后再要装扮别的人,威慑力要更高一些。
到了这一步,张洛对于封赏已经挺满意的了。毕竟他区区一介白身、又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不奢望能够一步登天的获得什么高级的官爵封赏,而今皇帝赐给他的,正是他接下来立足张家所迫切需要的。
正当他以为将要结束的时候,皇帝却又微笑着公布了一项他上书献策的奖赏,那就是五品官一年的俸禄作为实物奖励。
唐代五品官一年禄米两百石、俸料一年下来则有一百多贯,张洛一开始听到这奖赏还挺兴奋,可是当真正看到赏赐的数额之后,顿时又觉得意思不大,还没他写一篇墓志铭收入高呢!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暗自打量了他爷爷张说一眼,心里也有点犯愁。
之前他是不打算跟张家人好好处,什么样的野路子都敢走,可从今往后还要继续留在张家,之前做的事那可就成了一个隐患,不知道他爷爷发现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得不说,唐玄宗面面俱到的慷慨赏赐还是挺有魅力的,哪怕张洛心里明白这家伙没憋啥好屁,但一系列的赏赐下来,他也感觉心里挺暖和。
如果他本身便是这个世界的小土著,那得感激涕零、纳头便拜,自此以后便是圣人插在张家一个小耳目,天天不睡觉的溜墙根听墙角,听到啥都得通过他大姨汇报给皇帝。
一系列的恩赏结束后,皇帝又特意叮嘱安排一队南衙卫士护送张说还家,于是祖孙俩便识趣的拜辞皇帝、又免不了一阵尬舞,然后便退出了殿堂。
古制高官致仕,朝廷需要准备安车载其还第,张说身为退休的宰相,自然也能享受这一待遇,当他们退出殿堂后,光范门外的安车仪仗早已经准备妥当,也有一群朝士在这里等待送行。
张说来到这里与一众朝士同僚简单作别后便登上了安车,张洛也跟随在车旁,一路穿过皇城往端门外去。
此时的皇城端门外,原本在家待罪的张均、张垍兄弟也已经来到这里等待。不久前中使入坊传令撤走了包围在他们家的金吾卫军士,同时告诉他们张说致仕,让他们入此来迎。
当看到安车驶出,兄弟俩连忙疾行迎上前来,可当看到跟随在车旁的张洛时,顿时又都面露惊奇之色,尤其张均这两天饱受其夫人唠叨灌输此子奸猾之类的言语,这会儿见到他便下意识的皱眉冷声道:“你怎在此?”
“回家再说!”
张说这会儿心情正有些低落不爽,也不愿意家事在人前显露,听到张均语气有些不善,当即便从车中探身出来对张均低斥一声。
他又摆手示意两个儿子随行于车后,又对张洛招手示意他登车坐在车夫一旁,继而便说道:“圣人赐名着实殊荣,雒奴你行此事迹,也不再是无名于人间。日后难免要与时流交际、增广见识,既得赐名,今再为你拟字少宗,你觉得如何?”
张洛听到这话后,嘴角下意识的瞥了瞥,都懒得搭这茬。圣人给我赐名张岱,你要给我拟字少宗,你看我像傻子不?
第57章 欲作圣人大父
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宗族,都必须要有一套大家都认可的规则秩序,才能确保家国人事有序运转,避免内耗与骚乱的发生,这就是国法伦理。
越是在这个系统当中身处高位之人,越有维持这一套秩序正常运行的需要,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这一套秩序的得益者。秩序如果崩溃了,他们在秩序当中所享有的优势地位和话语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圣人想要挑拨家变的那一点小心思,张说自然挺不爽。他固然也很欣赏这个庶孙,甚至愿意尽心尽力的培养、给予足够的政治资源加以扶植,可是讲到宗法嗣传的问题上,他还是倾向于嫡传。
张家虽然攀附于范阳张氏,但底子却是不折不扣一代而起的新出门户,张说祖父不仕,父亲也只是担任下品卑职,家族能有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可以说全凭张说一人的努力。
正因从一介寒素成长为一代名臣,张说才尤为感触个人奋斗之艰难。所以他也非常推崇山东名门,尤其在给子女择偶婚配时,这样的倾向就越明显。
他既有务实的一面,认为家族中需要对具有政治才能的子弟进行栽培,保持势位的显达,同时又具有传统的一面,认为家族想要获得一众山东名门的接纳并融入其中,则就要奉行这些名门的家法作风。
圣人如今这么抬举家中一个小儿,可不只是为了给他家事添点小乱而已,更有挑拨他与山东名门往来交际的一层意思在其中。
所以张说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给这小子拟字少宗。但也并没有直接说死,而是用征询的语气,这也是因为他赏爱其才,尤其是昨夜在御史台那番作为,张说思来都深感惊艳,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能做出这样的行为来。
有鉴于之前家人们对此子太过刻薄,如今正需要修复和改善关系,所以张说也不想表现的咄咄逼人,以免激发出少类的逆反心思。
张岱并没有张说那么纠结的心情,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你当我不知道我名字的意思?凭什么要我自认小宗!
人究竟能有怎样的际遇处境,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别人再怎么帮,无非是给你一个理由和机会。
于是张岱在稍作沉吟后,一手握住刚刚得赐的鱼袋,一手拍着自己胸口说道:“人间才士诸多,凭我一己有何超异能令圣人如此垂爱?
归根到底,还是圣人感怀大父元从襄成之功,爱屋及乌,因有此赏,我又何敢专据而自美?
唯奉此圣诫,愿我宗族昌盛不衰,也请大父赏此少年轻狂情怀,采纳此情、以为激励。拟字宗、昌宗,未知可否?”
他当然不乐意拟字少宗,张宗昌这个称呼则实在是文名太壮,一般人驾驭不了,索性退而求其次,给自己拟字昌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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