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29节
李林甫在向源乾曜见礼完毕之后,便回头对张洛说道,暗示他可以将彼此刚才所谋和盘托出。
张洛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但还比较有精神的源乾曜,脑海中却又泛起了一个知识点。
源乾曜所担任的尚书左丞相其实并不属于宰相,尚书左右丞相乃是左右仆射所改,仅仅只是尚书省的长官,而中书令与门下侍中、以及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平章政事或类似职衔的官员才是宰相。
源乾曜担任尚书左丞相,同时兼任侍中,所以才算是宰相。同一时期的另一名宰相李元纮,便是以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
眼前的源乾曜虽然在后世知名度不高,但却是玄宗年间担任宰相时间仅次于李林甫的宰相,足足有长达九年多的时间。
张洛这会儿复习历史知识的时候,源乾曜也在打量着这个触怒圣人、继而扰乱自己作息的少年,口中沉声问道:“你这少年就是张燕公孙?此番投书铜匦、滋扰圣听,受谁指使?”
听到源乾曜语气略有不善,张洛眉头也是微微一皱。和李林甫一样,他也有点搞不懂源乾曜这会儿到这里来做什么,武惠妃专宠于内宫而已,派遣什么太监宫女来还在合理范围内,但明显是指使不动宰相的。
尤其源乾曜更可以称得上是这次攻讦张说的幕后黑手之一,宇文融和李林甫那可都是他的党徒。其人至此,这可绝不是什么好信号。
不过源乾曜也有一点好,那就是这人没什么骨气,你硬他就软。当年他受他大舅子姜皎举荐升官,后来姜皎卷进玄宗废后一事,被宰相张嘉贞杖刑并流放至死,同为宰相的源乾曜屁都不敢放。
反倒是之后归朝的张说为姜皎不平,认为姜皎“官达三品,亦有微功,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但却不应该加以笞辱。
当然源乾曜所谓的软,那也是面对与他权力和地位相等的人,张洛一个毛头小子显然是不足以将之搓扁捏圆的。
不过张洛大可以把事情搞大,吓得他不敢插手,而搞个大新闻正是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所以源乾曜来或不来对他后续的计划执行倒也没有太大影响。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思绪,先是缓缓弯腰向源乾曜作拜,然后又开口说道:“小民愚昧,斗胆请问源相公是国之忠臣、还是国之奸佞?”
“小子狂妄,竟敢谤议大臣!源相公自是国之忠良!”
李林甫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咯噔一声,俯身回望后方作拜的张洛,口中怒喝一声。
“源相公既是国之忠臣,小民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张洛趁着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两手撑地、抽身向后跃回空无一人的御史台官署大门,同时用尽所有力气大吼道:“李中丞,小人也!小民斗胆,欲以雅言致于圣听,乞饶恩亲。李中丞系我台中,屏退群属,威逼利诱,授我奸计、诬告恩亲……”
“胡说、他胡说!来人,快……”
李林甫听到这吼叫声,顿时间两眼激凸,忙不迭奋身而起,指着张洛怒声喝道。
“李中丞甘言许诺,我若从之,谋害至亲,则为我请嗣燕公,此毒计用心险恶,人神共愤!尔等急欲遮掩,又得许诺何官?”
有御史台僚属入前扑拿张洛,张洛则绕柱而走,一边躲避一边继续大声吼叫道:“某为强权所拘,无可退避,恨无清泉洗耳,但若从其一言,则皇天不覆、后土不载、天理不容、人情绝弃!”
“小子诬我!”
李林甫听到这字字诛心的指控,一时间也是慌乱至极,尤其没有想到刚才那个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小子竟然如此刚烈决绝,连连喝令御史台群属入前捉拿阻止。
与此同时,源乾曜看到御史台门前这场闹剧,一时间脸色也是变得颇为难看,直接举手示意身后南衙卫士们入前将这小子控制住。
御史台门阁虽阔,但这么多人涌入进来,张洛的活动空间也变小,眼见即将被人围堵到角落,他又大声吼叫道:“狗贼意欲逼我,那是做梦!我无有可取,唯生性耿直,挫骨难屈,死则死矣,誓不从之!你等宪台群属,本应口衔直言,来日谁问,当告天下,杀我者,李林甫!”
说完这话,他将心一横,回身一转便将头颅撞在了御史台的门柱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壳一震,额前一热,血水便从发间流淌出来,身体也扒着门柱向下滑落。
“快、快阻住他!”
源乾曜也没想到张说的孙子竟如此刚烈,刚一见面便要撞柱而死,忙不迭喝令身后甲兵上前控制住少年。
一旁的李林甫也惊诧的瞪大双眼,完全想不到情况竟然发生这样的逆转,少年对他的斥骂如雷鸣般在他脑中炸响,让他这会儿完全乱了方寸,只是跺脚疾呼道:“小子诬我,小子诬我……”
与此同时,后方随行的高力士也快速的来到了现场,在这乱糟糟的场景中一眼便看到被甲兵按倒在地、一脸血水的少年,旋即便两眼如刀的直望向源乾曜:“圣人请源相公入此鞫问相关人等,岂言害命?”
“渤海公误会了,是这小子、这少年自己触柱……”
源乾曜这会儿脸色也是难看的很,听到高力士的诘问当即便连忙答道。
“狗贼今见我骨气否?肉身百斤,半是玉骨,玉碎则已,岂尔能屈!”
张洛因为被甲士用力按在了地上,加上血水涂脸,并没有注意到高力士的到来,但他笃定源乾曜这个宰相绝对不敢在皇城中用私刑谋杀自己,自然要抓住机会狠狠立住自己的人设,因此仍然瞪眼望向李林甫所在方向怒声咆哮着。
这也并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综合各种情况而作出的判断。
一方面御史台留直官吏十几人悉数出迎宰相,眼下全都在现场,其中甚至不排除张说的党羽。
毕竟张说也是执政数年的大佬,之前屡有以御史攻击政敌的做法,此番只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张说虽然被罢相,其党羽还是与崔隐甫等政敌彼此攻讦,最终致使崔隐甫被免官、宇文融被外放。
崔隐甫等虽然占了一个先发制人又顺从上意的优势,但最终的结果其实还是两败俱伤。乃至于数年后宇文融被贬身死,都与张说党羽脱不了干系。
而且如今的李林甫也不是之后执政十多年的朝堂大佬,刚刚被宇文融引荐担任御史中丞,对御史台的影响和控制都比较有限,之前屏退群属来蛊惑张洛,正给了张洛大肆攻击其人的理由。
当然就算李林甫没有这么做,张洛也要将矛头直指向他。他的本意也不是要诬陷李林甫,而是要把事情闹到南省无法私下处理,必须要向上禀奏的程度。如果今夜当直的乃是宇文融,那他自然就要换另一套方案折腾了。
只要事达于上,那自己便不是这些人能控制的了。武惠妃在内宫中能够及时有效的做出接应固然是好,就算是配合不够默契,眼下事情闹到这一步,也足以奏闻于上了。
至于源乾曜这个人,性格本就比较谨慎,而且对李林甫也谈不上欣赏。早年间源乾曜便拒绝举荐李林甫担任南省郎官,如今更加不可能为了其人而主动招惹什么麻烦。
之前被李林甫一番恫吓与利诱,张洛心里本就窝着一团火,现在总算是等到了发泄的机会,当即便将李林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第48章 欲法武后故事
“李林甫人伦败类,教人谋害至亲!此徒万恶,欺天灭人!”
张洛虽然被南衙卫士按压在地上,但是嘴巴却没有被捂住,于是他便大声叫喊继续输出。狗东西刚才见面劈头盖脸对自己一顿骂,他这会儿自然要抓住机会骂回去。
当然他再怎么辱骂闹腾,也都只是集中在李林甫身上,并没有放肆扩大打击面,间不时还恳求源乾曜这个大忠良给他主持公道。
高力士原本还担心搞出人命,但听到这小子叫骂声中气十足,便也不着急上前,而是将御史台群属召到面前来逐一询问,待听到李林甫当真有屏退群属、独留少年在堂的行为,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一旁的源乾曜也在侧耳倾听,听到这里后同样不悦的瞥了李林甫一眼,李林甫则垂首道:“今夜留直群属各有所司,并非下官刻意屏退……况此子于匦使院叫嚣控告族人,此言闻者众多,岂是下官逼诱……源相公、渤海公,请你两位切勿轻信此子诡诈之言……”
“李林甫名教罪人,教人蒙蔽君父!”
旁边又是一声怒吼,直将李林甫的自辩给打断,而高力士也示意李林甫不要再说,自己则缓步走到仍被按在地上、已经满脸鲜血的少年面前,沉声说道:“确是一个少年狂客,竟敢在皇城之中犯夜叫闹、中伤大臣!如此行事,难道也是张令公教你?”
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声音,张洛只道敌方阵营又添一员大将,但他也没有急于反驳,想要抬头去望,视线却被额上流淌下来的鲜血糊住。
突然一幅巾布盖在了他的脸上,将遮挡视线的血水擦去,而后张洛视野中便出现了一个身穿紫袍、身形高大的宦官,原本涌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敢骂李林甫那是有恃无恐,逮谁骂谁那是有病,更何况南省大臣还有点规矩道理可讲,玄宗一朝的太监们已经是不太好招惹的一个群体了。
“这位是渤海公高大将军!”
这时候,旁边又有人疾声说了一句。
张洛听到眼前这宦官便是高力士,一时间眼神也是不免微微一变。人的名树的影,高力士的名号在这盛唐年代绝对是排名前列的存在。
“小民在家时,多闻大父称颂渤海公贤名,不意今夜此态相见,实在失礼!”
他连忙略作低头表示恭敬,然后又继续说道:“大父教我忠义孝悌,小民不才,恪守不悖。皇城中犯夜叫闹,确然有罪,至于中伤大臣,则无有此节。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渤海公未至之前,因受强权压迫,已有求死之志。小民与李中丞素昧平生、全无仇怨,何必以命诬之?”
听到少年这回答,高力士皱起的眉头略有舒展,他抬起手指戳了戳张洛被鲜血浸湿的头发下方掩盖的伤口,见少年吃痛颤抖,便收回手来。
他又摆手示意南衙卫兵放开对少年的控制,弯腰将之搀扶起来,并引至源乾曜面前,这才又开口说道:“源相公乃是国之宿老、忠直大臣,今来垂问于你亦是一幸,有什么冤屈困扰、俱可进言,一定也能得到正直公允的答复。”
“若非心知源相公乃是忠直大臣,方才冤屈诸言岂敢倾吐?”
张洛这会儿收起了刚才对李林甫破口大骂的癫狂,又向源乾曜欠身说道。
源乾曜闻听此言,嘴角便颤了一颤,待见少年半边脸庞还是涂满鲜血,眉头又皱了一皱,沉吟片刻后便面露难色的对高力士说道:“此子所陈,事涉李中丞。渤海公应知,李中丞乃吾儿中表,此事某亦应当避嫌,还是要劳烦渤海公入禀此节。”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一脸幽怨的望向他这个滑头姨夫,事情如果控制在门下、甚至进行一个三司小会审,都能尽量降低对他的伤害。可如果主动把事情推出去,那无疑是把自己立作一个吸引张说党羽进攻的靶子啊!
高力士原本还想等到源乾曜起码给事情稍作梳理,然后他再入奏给圣人,可是听到源乾曜直接不肯沾手,一时间也有些犯难。
“既如此,那我便先归奏圣人,你等诸位暂且省中稍候片刻。”
高力士先是说了一声,待又看一眼额头还在渗血的少年,便又说道:“此子所陈真伪可待后问,眼下伤情需送内医局稍作诊断,你等有无异议?”
源乾曜对此只是沉默不语,李林甫倒是想发声反对,怎么就真假可待后问,我的清白难道就不重要?可是他本就做贼心虚,见源乾曜不语,便也没敢开口。
张洛自然想尽快脱离此间,连忙入前对高力士深揖说道:“渤海公怀仁恤幼,小子今得不死,渤海公恩也!”
之前他情绪激动,只顾着指控李林甫,这会儿心情平复下来,撞伤的眩晕以及伤口的疼痛,还有流血的后遗症一并涌上来,身形都有些摇晃。
高力士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身后两名宦者入前搀扶住少年,往禁中内医局送去。
几人行出未远,突然后方御史台群属当中响起一个呼声:“玉骨郎君,声迹壮哉!”
“谁?是谁在喧哗!”
李林甫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响起,而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燕公有后,忠勇得传!”
张洛听到这些吼叫声,便停下来往御史台门前遥作一揖,心情也变得有些轻快,只是很快便因夜风吹拂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
高力士将这一幕收在眼中,折返回来将刚才给少年擦血的巾布缠在了他的头上,旋即便笑语道:“小子豪胆,倒是颇得燕公风格。”
与开元后期李林甫费尽心机搭上高力士这一关系不同,张说与高力士相识已久,且彼此是有着患难与共的交情,都是唐玄宗的潜邸元从。
张说在唐睿宗景云年间促成玄宗以太子监国、继而睿宗禅让,并献刀于玄宗,请其早除太平公主。而高力士在玄宗所参与并主导的一系列政变当中,也是坚定的追随者。
张洛也能感受到高力士所释放的善意,单单把自己从李林甫那里引出来,而不是将他留在南省等待皇帝的处置,便让他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只是他有些搞不懂怎么源乾曜和高力士一起往南省去,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也不是眼下的武惠妃能够使唤得动的。能命令他们的自然只有皇帝,可是就算他的奏书摆在皇帝面前,上面的信息也不足以让玄宗重视到派遣宰相和心腹太监来问吧?
他有心想向高力士问一问当中缘由,但又想到彼此只是初见,高力士也不可能将禁中密要向他吐露,于是便暂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去自讨没趣。
其实高力士这会儿心里也有些疑问,想问问这小子到底想干啥,今天的行动究竟是得了张说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刚才在御史台的那一番激烈声言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信口诬蔑。
不过他的口风远较少年更加严密,也不想交流过多而令对方产生什么歧义的遐想,于是一路上索性便不多作言语,在将近宣政殿的时候,他便让人将少年继续送往内医局,而自己则入奏圣人。
当高力士再返回时,圣人已经不在正殿,而是退回了内寝,看到寝殿外站立着牛贵儿等一众惠妃宫人,以及内殿传来的歌乐声,高力士便猜到武惠妃正在殿中。
果然登殿后高力士便见到圣人正身着一袭常服,手持鼓槌疾敲羯鼓,对面则坐着衣着华丽、美艳动人的武惠妃侧拥箜篌、且奏且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曲调欢快悦耳,是过往不曾听过的新辞,高力士也听得颇为认真,但心里的感受却是几分酸楚与惆怅,曲辞中那珍惜韶华、及时享乐的意趣,已经是他所追之不及的。
一曲唱罢,武惠妃向高力士颔首示意,口中笑语道:“夜色已深,阿兄还在勤走,辛苦了。”
高力士出身武三思家,惠妃幼时走访亲友、之后又被收养在宫中,彼此倒是很早便相识,如今又都是圣人身边近人,相处起来自然也亲切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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